大山深處

伍達儒

浩瀚的大海，波濤此起彼伏；繁囂的鬧市，人流如潮似織。而大山深處，格外清貧，異常靜謐。

2000年暑假結束后，我被安排到邊遠的小山村工作。

古老的山區小鎮座落在肇慶高要邊遠的西北方，小鎮北面群山連綿起伏。撥開清晨迷蒙的灰霧，仍不見朝陽的影蹤，為此行增添幾分神秘和稀奇。晨霧中驅車啟程，穿過集鎮，便轉入群山環抱的羊腸小道繼續前行，眼前村道彎彎曲曲向大山深處延伸……

初秋不語，落英繽紛。既然前路坎坷泥濘，只好風雨兼程。

輾轉幾回，終于到達目的地。

大山深處一片綠，深谷一片寧靜，遠方挺拔的高山深澗占據眼簾。盤踞的群山，勾畫崇山峻嶺的壯美；曲折迂回十里小道，再現深山的清幽。山溪匯聚成小河，繞村東流，滋養大山深處的子子孫孫。走進村里，隨處可見泥土夯成的小屋，紅墻灰瓦，小橋流水，青苔古巷，散發著陳年的味道。乍看，了無生機。

這里是小鎮內最偏僻的鄉村。學校前靠村莊背傍山溪，左倚山麓參天的古木，右邊是一大片的木薯林敗絮似的呆立于貧脊的黃土地上。用力推開一扇沉重的大木門，吱呀作響。學校是用泥磚砌成的，房頂上蓋著瓦片，鋪滿了落葉，只要風一吹，落葉伴著枯枝撲簌簌落了一地，三面的教室把學校圍成一個四合院，院子前邊兩個角落里的葡萄樹和參天的白玉蘭歲歲年年守護著整個校園，中間便是塵土彌漫的“操場”。

不用說那里的學校殘舊，更不用說環境惡劣條件落后，僅僅是第一天來到這里住宿，本應當萬家燈火之時我卻要面對停電的黑夜，于我就是一種折磨。我無奈地往村邊的小店去購買幾支蠟燭，漆黑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陌生的村道小巷。回到宿舍，點亮一根蠟燭，黑暗中總算重現光明，燭光搖曳，映出自己的影子在粗糙的墻壁上輕輕跳動，影像慢慢失落。這對于涉世未深的我，算是當頭一棒了。

大山深處的夜，萬籟俱寂。細心靜聽，不遠處潺潺的流水聲不絕于耳，讓人誤認為是月朗星稀的夜里下起嘩啦啦的雨點，撫慰著獨守異鄉的惆悵，宛若一個休養生息的港灣。漆黑中，想到《論語·季氏》有云，“既來之則安之”，便決定靜下心來，全心全意投入到工作中去。于是，我枕著山溪奔流的聲響嘗試入眠。

我擔任六年級班主任。開學第一天，我領著一張張陌生的面孔走進教室。推開門，里面開著兩扇小窗，黑板是用木板釘成的，站在幾處裂開的地板上，抬頭便可看到似魚鱗排列著的瓦片……落后的建筑，讓人夢回孩提時的學習時光，宛若穿越百年時空重返那個翰墨飄香、詩詞盈耳的私塾年代。教室里鴉雀無聲，沉默中，學生們投來純真的眼神，迸發期待的目光，似要從這個年輕的小伙子身看到些什么新鮮的事。在他們專注的目光中我開始分發新課本。隨后，同學們捧起嶄新的課本誦讀課文。瑯瑯書聲，洋洋盈耳，穿越狹小的教室，響徹沉寂了一個炎炎夏季的校園，荒蕪中重現勃勃生機。

由于學校殘舊不堪，有些教室已成了危房，禁止繼續使用。新學校仍在建設中，有兩個班級（三、四年級）須設在與學校相隔400米的村委會舊址。我還擔任五年級英語和三年級數學科的課程，在這邊上完五、六年級的課程，便要徒步至村東的村委會舊址給三年級的學生上數學課。于是，我每天踏著古老的青石板穿過曲折幽靜的小巷，跨過清澈見底的小河，再跳過兩塊菜地，來回奔走給學生上課。就是那一年，在那兩塊菜地上，我第一次看到生姜開花。同時，心里期望著大山里的學生們也能開出花來。要知道，他們是大山里的希望啊！

在這樣殘舊、設備落后的學校上課，并受各種條件的限制，教與學都遇到許多障礙。久而久之，師生們都已習慣了。然而，同學們眼中常常閃過一絲絲期盼，仍然在企盼著新學校落成的那一天。

學生很懂事，仿佛知道老師工作勞累，就悄悄送來好吃的：橘子、山楂、桃子……都是山里的特產，咬一口便可感受到濃濃的深山氣息，透著熱情的味兒，味道比市場上賣的還要美，還要新鮮。

大山里的空氣很清新，地勢卻不平坦，許多小村莊靜臥在山谷里、山坡上乃至山腰，遠離集鎮鬧市，交通不大方便，環境甚為惡劣。有部分學生家離學校太遠，都是步行于坑洼的小路上學的，需在學校開中午飯。早上，他們在家里帶來菜、米、油、鹽；放學后，他們到校外撿枯枝落葉來燒飯，三五人共一煲，炊煙裊裊。為了減輕學生在學校煮中午餐的負擔，學校決定由我來帶領六年級的學生到附近的山上去打柴。上午布置學生帶回工具，下午我就領著同學們向著大山高處進發。

上山砍柴，對于這幫稚氣未脫的孩子來說，無疑是一場艱苦的耐力戰。

大家跟隨我的腳步浩浩蕩蕩往大山更深處前行。一路上樹影交掩，山路崎嶇狹小，繞山盤曲而上，漸走漸高。到了半山，豁然開朗，便可以看見路邊盛開著山花，透過盛放的鮮花之間的縫隙放眼望去，漫山遍野草木簇擁，群嵐起伏，層巒疊嶂，蔚為壯觀。大家無暇欣賞這些風光，一起動手把附近的雜樹或枯枝砍下來，截成長度大致相等的柴段，用準備好的篾或繩子綁緊。汗水在同學們天真爛漫的笑臉上一滴一滴滑落，為秋天的山野花草提供一次意外的潤澤。大家全然不顧臉上的汗水，挑著或扛著踏上歸途，我提著一大把柴殿后。一路上，大家都不吭聲，沒有埋怨，也不嘆氣，直至把全部柴草運送到學校，學生的廚房里一下子就堆滿了燒飯用的柴草。在大家的辛勤勞動與堅強不屈中，我忽然找不到自己的角色，仿佛他們是老師，我只是一名不諳世事的小學生而已。作為他們的老師，我深深地喜歡上這群樸質、堅強的孩子。

日歷一張張被撕下，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新教學樓建筑工程終于竣工。

據說，是因為資金不足的問題，教學樓前面的運動場還是一片廢墟，得靠師生們親手去開墾。于是，每逢下午第二三節課，我就按學校的要求領著學生到新校區去勞動。同學們對新校區很感興趣，干活特別起勁，一起動手建設、打扮我們的新校區，把之前拆危房剩下的瓦礫啦、石塊啦，用鏟子清理、鏟平，雜物、爛磚就直接用手去搬，搬不動的，他們就商量決定幾個同學一起動手抬出去……大家被揚起的塵土嗆得干咳幾聲，抬手一抹臉后，依然會綻放燦爛的笑容，神采飛揚。累了，他們盤腿蹲坐于小半截泥磚矮墻上歇一會；口渴了，便到旁邊的小店里買點便宜的飲料來解渴。你看，無論男同學還是女同學，嘴里都叼著一小包飲料（那飲料好像是叫“荔枝汁”，聽說是一兩毛錢一包）。我放下手中的勞動工具，問：“荔枝汁的味道可好？”他們說：“不告訴你，喝一口就知道啦。來，老師，給您。”“老師不口渴，留著你們喝吧。”我想，這簡單的飲料在學生的口中應該是既滋潤又甘甜的，我沒有接大家的飲料，繼續和學生們一道打扮我們的新校園。

初冬的太陽灑下燦爛的光芒，透過樹葉的縫隙，絲絲縷縷地交織在大家的臉上。在師生共同努力下，終于把新校區打扮得像個模樣了。學校定于一周時間后投入使用。對于大山里的孩子們，簡陋的新學校似乎成了他們最大的驚喜，樂得歡呼起來，甚至是嘗一回奢侈的滋味了。

風輕花落定。幾番企盼幾度忙碌之后，學校便搬遷到新校區。

雖說是新教學樓，但教室極其簡陋，書桌、板凳、黑板是八十年代的木制品，都是從舊校搬過來的，教學樓沒有裝修，站在教室里環顧四面墻壁全是磚塊，磚與磚之間還可以透進光來，清楚記得教室里左前方粗糙的地板上還有一截一厘米長的鋼筋頭如春筍般探出頭來，仿佛刻意地要大家銘記著它。

粗糙的墻壁、地板、階梯，也絲毫阻礙不了同學奮力前進的步伐。大家更是奮發圖強。上午布置的作業，下午上課前就井然有序疊放在我的辦公桌上，同樣的本子，同樣的日期。

秋天一過，便到了冬季，寒風也常常在山與山之間呼嘯著低回，凜冽地吹過光禿禿的古樹枝丫，殘存的枯葉也只好在風中搖曳。教室內四個窗戶都沒有安裝窗門，刺骨的寒風就是從這些窗中涌進來的。

后來，大家從家里帶來了十多個編織袋，一起動手掛上去，找來釘子釘住，同時用繩子拉緊，以抵擋冬天的寒冷。凜冽的寒風就得隨著窗戶上編織袋的增加而節節敗退。但是，呼呼的寒風還是可以灌進來，盡管如此，任它再冰冷的寒風，也敵不過同學們的團結、善良和熱心，寒風中仍然感受得到班集體的無限溫暖，溫暖掩蓋了整個冬季的寒冷。

元旦快到了，同學們送來了親手做的元旦賀卡，悄悄地塞滿了我辦公桌的抽屜。我抽出賀卡，逐頁翻閱，頓覺一陣暖風攜帶著濃濃的節日氣息迎面撲來，上面畫著圣誕樹和圣誕老人，并寫滿節日話語和祝福。圖畫構圖簡單，言語尚且稚嫩，但也不失一班學生對老師的一種尊敬與關懷。

大山深處的冬季，也是暖烘烘的。

放學后，大家都離開學校，遠在深山里，氣氛一下子就冷清起來。我不出門時，在學校里讀書看報，或在天晴時翻山越嶺，撥開茅草荊棘，張口喘幾口粗氣，登上山頂，然后深深吸幾口峰頂的空氣，那是濃濃的、郁郁的草木的味道。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這回，我登上大山里至高的寶頂，起碼對這個邊遠的山區小鎮也是要小它一下的。

新學校已經投入使用，舊學校仍然是教師們起居飲食的地方。宿舍門前是花壇與四小塊泥地運動場，老師們翻松泥土，種上瓜菜，平時可隨手摘來進餐，方便至極。放假前夕，大家還可分到大得罕見的金燦燦的南瓜。

師生們就在這樣簡陋的學校里工作、學習、生活。

時間流逝的速度總比我們想像的要快得多，一眨眼，一個學期過去了。三月里的小雨過后，很快就要迎來大家的節日“六一”兒童節。

節日前夕，鎮里舉辦“慶祝六一文藝表演”。經過老師們的商議，學校決定由六年級同學表演舞蹈。為了不影響上課，我們利用星期六的時間來學習舞蹈。學習舞蹈，對于大山里的孩子們來說還是新鮮的事。“傣族舞”是傣族古老的民間舞，也是傣族人民最喜愛的舞蹈。學生們也很喜歡，樂此不疲，認真學習，模仿舞蹈老師的舞姿跳出豐富多彩的舞蹈動作和富于雕塑性的舞姿造型。于是，在“六一”節前一天，大家登上了文藝表演的舞臺。背景音樂響起來了，大家隨著音樂盡情地表演，舉手投足間散發出傣族人民勤勞勇敢、溫柔善良，既智慧聰明又幽默談諧的性格，有時似涓涓細流，溫柔而細膩，時而像大江翻涌，迅涌而澎拜。掌聲過后，在“六一文藝表演”中，我們獲得了二等獎。

指縫不寬，時間卻瘦，日子悄無聲息從指縫間溜走。

轉眼間，六年級的同學就要面臨小學畢業了。在兩次期末檢測中，我們班都以優異的成績位居全鎮班級之首。也許，這些大步走向學校向往讀書的孩子，才是大山改變的開端，是大山里的希望。

在這個團結、上進的班集體里，誰也舍不得誰。開散學典禮那天，大家臉上都寫滿了不舍，風屏住了呼吸，小河放慢了腳步，四周的群山也在沉思，一草一木都低垂著枝葉黯然神傷。在他們童年的最后一次班會上，教室里一片寂靜，大家都在屏息凝聽。站在講臺上的我，可以感受得到他們的心跳，感受到他們的熱情與真誠。是啊，在這里，珍藏著班級凝聚的幸福，記錄著班級成長的足跡，閃耀著童年金色的光芒。無意中，我看到了大家憂傷的眼神，小行撐起雨傘偷偷用衣袖拭去眼角的淚珠，小潔一言不發紅著眼，淚水奪眶而出，流進大家的心里，滴到時光飛逝的長河中，散落于十多年前大山深處的歲月中去……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那一年，我背起行囊，告別了那群可愛的孩子，作別了大山里的一切。別離是一種必然，誰都會是一個匆匆的過客，就讓千草萬樹在高山深處萬古長青，讓頂峰上的日月召喚，召喚如我們一樣真誠的過客。

許多年過去了。如今，這里的教室已安裝了鋁合金玻璃窗，還有嶄新的黑板、課桌、多媒體教學設備……現在的孩子比早些年前的孩子要幸福得多了，可以在窗明幾凈的教室里學習，平滑的走廊、球場是他們玩耍的樂園。你看，過道里有幾位小同學正蹲著或趴著在戲耍十數塊小磁鐵呢。然而，在他們身上，再未找得到當年的學生們那種堅韌與靈氣。

日子一天天，一去不返；記憶一幕幕，如夢似煙。

往事，踏下輕盈的腳步，卷起遠去的一章悄然謝幕，承載著歲月的磨礪，開出一朵小花，靜靜地綻放，綻放在遙遠的大山深處……

（作者單位：廣東肇慶市高要區樂城鎮中心小學）

責任編輯 黃佳銳

實習生 謝綺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