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杏良
1
我被歐陽沖從背后突然掐住脖子時,嚇了一跳,第一反應便是遭遇了歹徒襲擊。我本能地掙扎并反抗著,給他的手臂和脖子上留下了幾條深紅的血印子。
事后,歐陽沖撫摸著自己“累累傷痕”齜牙咧嘴說:“我既不劫財又不劫色,真抓呀你?”我說:“沒想到是你‘老槍(上大學時歐陽沖的綽號),如果想到,我不把你腦袋擰下來!”歐陽沖譏諷我膽小如鼠,說我剛才傻乎乎的樣子難看極了,說著又動起手腳,非要摸摸我的褲襠濕了沒有。
真沒想到時隔二十多年會在這兒偶遇歐陽沖。北京七月的陽光強勁,下午兩三點鐘最熱。歐陽沖已是揮汗如雨,乳白色的鴨舌帽和淺綠色的T恤衫現出片片黯黑。他發現不遠處有個冷飲吧,拉了我便走。
我知道這地方不是隨便坐的,就叫了兩杯冰鎮純凈水,遞一杯給歐陽沖。他接也接了,卻滿臉怨氣,“這么多年不見,你就拿這玩意招待我?”我掏出張百元大鈔拍在吧臺上,“上啤酒!”歐陽沖則趴在桌子上,震顫著兩個肩膀“哧哧”怪笑,“還是激將法管用。”
這家伙還是上大學時的脾氣,凡事非他占上風才行。剛入學那會兒大家都想家,躺在床上說自己家鄉的好。歐陽沖也說,說他來自大都市(其實是市郊村),樓高街闊、車水馬龍。有同學來自太行山區,爺爺是當年威震敵膽的游擊隊長,親手擊斃日偽軍十數人。歐陽沖說:“那算什么?我爺爺是馳名中外的鐵道游擊隊參謀長(當時應沒有這職位),帶領弟兄們活捉鬼子一個連。”
嚴格說,我跟歐陽沖不是同類型人,相對他的大事張揚以及鋒芒畢露,我則顯得愚鈍和木訥。但這卻并不影響我倆兄弟般的關系,上學期間我倆一直真情互助,高度互信。
然而臨近畢業,我倆關系卻出現危機,我對他不僅惡語相加,甚至還粗暴地施以拳腳。現在想起來還挺懊悔,覺得自己當時做得太過,既然是同學摯友,凡事就應該多些包容。
歐陽沖就紅了眼圈:“這么說你終于肯原諒我了?”我說:“生氣歸生氣,可我從來就沒記你仇。這么說吧,如果當初不是你提前離校,我倆早就重歸于好了。”
歐陽沖突然轉身,朝吧臺充滿激情地甩出幾張大票:“老板,炒幾樣小菜,再弄個糖醋鯉魚,要活的啊!”我攔住歐陽沖:“謝謝你還記得我愛吃糖醋鯉魚。但冷飲吧不是飯店,上哪給你偷魚去?”歐陽沖悄聲說:“世界上最寶貴的是錢,只要有了錢,什么人間奇跡都能創造出來。”說著,又朝吧臺高喊:“麻煩快點啊!”
吧臺的人跟我們年齡差不多,但他頭發稀疏,缺顆門牙,說話跑風漏氣:“放心吧!你們兩個老同學一個河北一個山東,久別二十多年重逢,值得慶賀啊!”說完,高興地去了。
神了!我大惑不解地望著歐陽沖:“他是怎么知道的?”
歐陽沖還在激動中,不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卻問我剛才說原諒他的話可是真的?我說當然是真的,我倆什么關系,想不原諒行嗎!我告訴歐陽沖,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再說我跟他急!歐陽沖說他聽我的。
于是便喝酒,便說別的,說我們上學時的趣事,也說光陰荏苒,渾然不覺老之將至。我問他這些年音信全無,到底“死”哪去了?歐陽沖嘆息說一言難盡,以后慢慢再給我說吧。我說:“你我今日不期而遇,不知‘以后是猴年馬月!”歐陽沖詭秘地笑著說:“也未見得,興許我倆再不分開呢!”說著便哼起小曲:“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
歐陽沖愛唱但五音不全,而且翻來覆去就這一句,難聽得讓人想吐。若讓他接著再唱,他便紅了臉說:“后面的詞記不住。”歐陽沖就這毛病,嘴閑不住,或邊說邊唱,或連說帶唱,常常在話音未落之際,急不可耐地來它一小嗓。四年同窗,室友們飽受他的噪音之苦。
我突然想起:“還沒問你來北京干嗎呢?”
“正要問你呢!”
我知道拗不過他,剛要告訴他又被他揚手止住。“等等,還是我給你算卦吧!”歐陽沖瞇細了眼睛,搖頭晃腦突然大叫:“哎呀,不得了啊,你這是要去內蒙發財呀,弄電視劇對不對?如果我算得不錯,與你同行的應該還有一位啊!”
對著呢!我詫異得要暈,問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笑而不答,卻問我知道那位是誰嗎?我說不知道,只通過一次電話,是這個劇的總編劇李老師先期動身前,告訴我他手機號碼的。我們約定了見面時間和地點,今晚一起乘車去呼市。
“是乘坐K218次嗎?晚上八點發車,下午六點在站前廣場旗桿底下集合。”歐陽沖語速極快,“他有沒有告訴你,他頭戴乳白色鴨舌帽,身穿淺綠色T恤衫?”歐陽沖指了指自己,又掏出張名片給我。我看了一眼驚呼:“一級編劇!”歐陽沖學趙本山小品腔調,“相當于高級知識分子。”
我又驚又喜,照準他的肩膀就是一拳,“太巧了!原來那位就是你呀!”又問他怎么知道是我,歐陽沖說:“你行色匆匆直奔旗桿底下,而后又左顧右盼,頻繁抬腕看表。如果不是赴約等人,誰會在連個陰涼都沒有的地方曬賊呀?”
我說:“你真是費盡心機呀!”又收住笑告訴他:“影視劇對我來說,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劇本創作不懂,不是謙虛是真不懂,來前還擔心被人家中途退場呢!這下好了,有你這個一級編劇我就放心了。你可得多多提攜、不吝賜教呀!”
歐陽沖突然變了聲色:“怎么說話呢你?把我當什么人了?你可是我的親哥呀,不提攜我親哥,那還是人嗎?”
我輕輕抽自己兩個小嘴巴,“讓你胡說!”
就都笑了。
正笑著,吧臺老板回來了,果真端回了炒菜和魚。
“魚不錯,還真是活的!”歐陽沖大聲稱贊,又悄聲告訴我鑒別方法,“活魚做出來眼珠外凸,乳白色,死魚不是。當然,用奶油或牙膏作假,神仙也看不出來。”
我說:“不會吧。老板看上去熱情好客,人應該不錯。”
“不錯個屁!他是外表謙恭、內里藏奸。”歐陽沖說,“老家伙原是一個區的住建局長,因受賄被老婆舉報坐了牢,七年吶!”
“哦,原來你們認識。”
“萍水相逢。”不待我插話歐陽沖又說,“不是給你吹牛,隨便從廣場上拉住一位,我能說出他的前世今生。就說他吧,”歐陽沖努嘴點著身旁一個年輕人,“他身世凄涼,自幼被雙親送了人,做了別人家的養子,從此災難連連。在外他被人欺侮,在家養父母不把他當人看,逼他小畜生似的干活,卻不給飽飯吃……不信你去問他。”
這么神!我雖然不相信卻故意逗他:“給我也算個唄!”
“算過了。”歐陽沖說,“你在旗桿底下曬賊的時候算的,這么多年不見,你依然守時守信,說明沒被銅臭腐蝕了,跟上學時的那個‘傻帽(我上大學時的綽號)毫無二致,傻不拉嘰的一點沒變!”
“變什么變!”我感嘆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話不是這樣說的。”歐陽沖表情嚴肅說,“在利益面前人都是要變的,真誠會變得虛假,善良會變得丑惡。同學關系也不例外,純情會變得復雜,誠信會變得欺詐。社會本質如此,國民劣根性如此。人們雖然深惡痛絕,卻又毫無辦法,只能徒發魯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萬千感慨!”
“有道理。”歐陽沖的話我有些認同。其實,我這次去內蒙并非真為名利,而是另有原因。前些天,市作協要填補一個副主席空缺,我是不二人選,可報到市委宣傳部立刻被打回來。原因我后來才知道,一個和我最要好的同事,用手機錄下并告發我背后妄議宣傳部領導。領導認真了。
我告訴歐陽沖:“當不當副主席其實并不重要,我是氣不過這些人的卑劣品質,當面是人,背后是鬼。正好有朋友問我有沒有興趣弄電視劇,去內蒙古。我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當然答應,”歐陽沖又開玩笑,“三全其美的好事嘛!既弄了電視劇,又密會了老情人任春婕,名利色全收。要我也答應。”
我故作鎮定:“怎么又扯到任春婕了?”
歐陽沖步步緊逼:“真人面前就別說假話了!”
歐陽沖真是厲害。他說得沒錯,我之所以那么快答應,的確是因為任春婕,我想找她。不知道為什么,任春婕和歐陽沖最近老是在我的夢中出現,還是上學時的情景,醒來卻悵然落寞,有種欲罷不能的相見沖動。也許,這就是思念吧。
有人對近年熱絡的同學聚會頗有微詞,說都是出于各自的利益目的。我卻不以為然,在當下真情和信任缺失,而謊言和欺騙隨處可見的生存狀態下,人們活得很無奈,重溫舊時純潔的同學情誼,尋求精神寄托,這種“利益目的”有錯嗎?
“言過其實。”歐陽沖說,“我還是那句話,在利益面前,兄弟可以反目,父子都能成仇,夫妻會分道揚鑣,同學情誼算個屁,與利益相比一文不值。”
我說:“你這家伙言必稱‘利益,太極端了吧!居然連春婕我們三個都‘利益了。我們三個雖然只是同學,可情誼卻勝過兄弟姐妹,你不承認?”
歐陽沖說:“此同學非彼同學,任春婕人未必純潔。”
2
歐陽沖這樣說任春婕令我不快,上學時他不是這樣說的。
上學那會兒他說任春婕人就是純潔,人美心也美。那些“冰雪聰明、古道熱腸”之類的溢美之詞差不多都讓他說盡了。還說造物主偏心,不該把人的優點集中在任春婕一個人身上。那時歐陽沖毫不掩飾,每說起任春婕,便口若懸河、激情四射、手舞足蹈、眼冒金光。
室友們猜測,歐陽沖和任春婕的戀情,已然到了如膠似漆的地步,棒打不散了。作為歐陽沖無話不談的摯友,我曾私下問他是不是真的?進展如何?歐陽沖得意地說:“還能有假!至于進展嘛……”他神秘地笑著說:“我只能這樣告訴你,任春婕左乳房底下有顆黑痣,黃豆大小。”
我由衷地祝福歐陽沖:“有情人終成眷屬!”
但之后不久,便有室友報出猛料:“什么呀?歐陽沖與任春婕根本沒那回事!”他言之鑿鑿說任春婕的閨蜜親口告訴他,一個時期以來,任春婕對歐陽沖所有暗示與表白從不做回應,始終以不溫不火的態度淡然處之。由此可見,他們之間的所謂戀情,純粹是歐陽沖一廂情愿。
“真的嗎?”晚上一起散步時我問歐陽沖。歐陽沖對此不置可否,卻突然咬牙跺腳發狠,“媽媽的,老子偏就不信這個邪,這輩子我還非她不娶了!等著瞧吧,搞不定任春婕,我‘歐陽兩個字倒過來寫!”并揚言要對任春婕展開猛烈的“秋季攻勢”,不獲全勝,絕不收兵!
然而,半個學期過去了,歐陽沖戰績好像不佳。之后大家發現,平時愛說愛笑的歐陽沖蔫了,整天無精打采,常常半夜才回宿舍,也不管別人睡沒睡著,自顧打著飽嗝,噴著滿嘴酒氣,沒完沒了地哼唧“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聲腔低沉郁悶,比平常更加走板跑調。歐陽沖半宿不睡,早上自然起得晚,一連數天早飯不吃,課也不上了。
我擔心歐陽沖這樣一蹶不振會荒廢學業、自毀前程,正想著要不要找室友們商量,想個法子助他挺過這一關,事情卻突然出現了轉機,“奄奄一息”的歐陽沖又“活”過來了。
“活”過來的歐陽沖很快恢復了往日的神采,看不出一點抑郁悲傷的樣子。周日那天午飯前,他把我們幾個比較要好的室友召集到教職工就餐的“實驗餐廳”,說要請大家喝酒。他手里攥著一大把飯票,懷里緊緊捂著兩瓶北京二鍋頭,又闊佬般豪氣十足地叫了兩涼兩熱,無非是油炸花生米、麻醬拌黃瓜之類,其中有道熱菜是我的最愛:糖醋鯉魚。這在當時是很奢侈的。
酒菜擺好以后歐陽沖直言不諱,說他今天請大家吃飯是有事相求:幫他研究制定一個可以搞定任春婕的行動方案。歐陽沖說:“毋庸諱言,前段時間我在‘秋季攻勢中失利,究其原因,主要是犯了孤軍冒進的兵家大忌,后援和兩翼策應不力,對我的傷害是致命的,教訓是深刻的。前事不忘,后事之師,為避免再犯同樣的錯誤,我需要仰仗大家的積極支持與全力配合。”說完,歐陽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沒說的,大家酒杯亮底以后紛紛表態,“愿意效勞!”
于是大家便積極獻計獻策,有說強攻的,有說智取的,有主張效法老莊“無為而治”的,也有援引兵法“攻心為上”的。畢竟吃人家的嘴短,人人都想搶個頭功,爭執在所難免。
我心里清楚,這樣吵吵無異于紙上談兵,是故作姿態討好歐陽沖的,就算吵上十天半月也無濟于事。要我說,現在的問題不是怎么干,而是要首先論證:歐陽沖和任春婕之間有沒有發展為戀情關系的可能性?我雖然不懂戀愛,卻知道那是兩廂情愿的事,只有雙方在興趣、愛好等等方面比較接近,同時具備相互吸引、相互愛慕的特質,才能擦出火花來。否則,就算請月老幫忙都沒用!
“有道理。”大家放棄爭論,一致表示認同,便把期望釋疑的目光紛紛投向歐陽沖,說愛情這東西憑的是感覺,所以,他跟任春婕到底能不能“擦出火花”來,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歐陽沖是個永不言敗的主兒,自我感覺一貫良好。他信心十足說:“憑我的感覺,任春婕就是我未來的媳婦,這沒什么可置疑的!關鍵是采取怎樣的攻略。”
我說:“那就開足馬力,全速進攻。”
“那不行!”我的提議立即遭到大家的一致否定。自稱有過情場深度體驗的薛曉磊說:“兵書上說‘欲速則不達。歐陽沖先前失敗的教訓值得注意,操之過急,往往適得其反。依我的經驗還是‘攻心為上,而攻心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就是寫情書。我們知道,女孩子大都愛慕虛榮,既然如此,我們為什么不滿足她?什么好聽寫什么,她愛聽什么寫什么,最少三天一封,持之以恒,直到把她拿下為止!”
歐陽沖反對,說情書他不是沒寫過,但遭到任春婕的諷刺與挖苦,說他的文采太差,讓他找些《情書寶典》之類的工具書讀讀再寫。歐陽沖沮喪地說:“她看不上我寫的情書。”
“看不上沒關系,我們有的是人才。”薛曉磊說著,便把審慎的目光在每個人臉上掃來掃去,最后與我對視不動。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大家便紛紛點頭、鼓掌,說薛曉磊慧眼識英才,大作家干這點小活兒,好比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
我無話可說,唯有領命,并且還得假裝欣然。不如此,我就是虛偽,就是故意推辭,就是不夠哥們兒。我剛剛在本市文學期刊上發表了小說處女作,在班里也算小有影響,肩負代寫情書的重任理所應當。況且,我與歐陽沖關系密切,大家有目共睹。怎樣體現關系密切?當然是把朋友的事當自己的事辦了。
活兒接是接了,但很快我又后悔,覺得自己不該逞一時之能。代寫情書說說容易,做起來卻難:首先,我對任春婕的好惡心里沒底。比如,從篇幅上講,長點還是短點?長了難免廢話連篇,短了又恐言不盡意。還有,怎樣表白?含蓄點還是直白點。太含蓄了等于沒說,太直白了又顯得沒有品位;其次,我從來沒有戀愛的經歷,純屬外行。要我這個外行人身臨其境替別人寫情書,不是天方夜譚嗎?而我偏偏又是個極認真的人,為朋友做事特別講究一絲不茍。所以,那些天我苦思冥想,絞盡了腦汁,常常在上課的時候走神。
還好,最初的幾封歐陽沖都還滿意,說任春婕的態度比以前好多了,與他照面時換了個人似的,最起碼不像過去那樣總沖他翻白眼了。還說:“你也看見了,最近幾天上晚自習,我倆都是并排坐在同一課桌上。你說,這是不是質的飛躍?”
歐陽沖說得沒錯,連續幾天他倆都是并排而坐的。可這能說明什么呢?歐陽沖瞞得了別人瞞得了我嗎?我知道他是怎樣做到的。說白了就是死皮賴臉:每天早早地隱藏在教室門前的暗影里,看見任春婕落座再假裝無意地湊過去。我曾經偷偷觀察任春婕的反應:最初兩次看見歐陽沖還略顯詫異,也頗具反感,但后來好像就無所謂了,身邊沒這個人似的。
我曾經與歐陽沖探討:“都給她寫三封了,可至今什么消息都沒有,想沒想過原因?”歐陽沖不吭聲,卻屏住呼吸,先是做賊似的環視左右,然后把手伸進自己的上衣內兜,顫顫巍巍從里邊掏出個大信封遞給我:“誰說沒消息?拿去自己看吧!”
我拆開信封大驚失色:“這不是我寫的那三封信嗎(歐陽沖居然抄都沒抄)?”歐陽沖說:“看背面、看背面嘛!”我心存疑惑地翻到背面,四個大字釘子似的刺痛了我的眼睛:“日從西出!”第二封也是四個大字:“想入非非!”第三封略長些:“馬要跟驢接吻。驢說:‘不嘛!我媽媽說了,我們是不能接吻的。馬問:‘為什么?驢說:‘傻呀你,地球人都知道!”
“知道什么意思嗎?”歐陽沖喜形于色說,“‘日從西出的潛臺詞是,她接到信后喜出望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就像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而‘想入非非就更好理解了,表明她讀完信后甜蜜的心情,憧憬未來,能不想入非非嗎?至于那個笑話嘛,傻子都看得出來,就是在說,她有與我接吻的強烈訴求。”
“怎么樣?”歐陽沖有點忘乎所以,“耐人尋味吧!”
望著歐陽沖陶醉的樣子我叫苦不迭,心說完蛋。我寫的信我知道,第一封信自然是求愛,并含蓄地問她有沒有可能?她的態度明確:沒可能,除非“日從西出”;第二封信我寫了歐陽沖對愛的憧憬,而她回應“想入非非”,則是挖苦歐陽沖不切實際;應歐陽沖的要求,第三封信我發起進攻:發誓這輩子非她不娶!而任春婕回應的,不就是“驢唇不對馬嘴”嗎?可憐歐陽沖還自我感覺良好,錯把諷刺當夸贊。早就聽說,戀愛中的人智商最低,今天我算是領教了。
作為歐陽沖關系最鐵的學友,我有責任提醒他,讓他保持頭腦冷靜,最大限度降低對自己的傷害。但怎樣才能做到,我又沒有自己的主見。我想,應該先聽聽薛曉磊怎么說,畢竟人家有過情場體驗,算是見多識廣吧。
然而,還沒容我找到薛曉磊,自己便大禍臨頭了。說起來也怪我麻痹大意,躲在宿舍里寫情書有什么不好,偏偏趕在上晚自習的時候寫。也怪我做事太認真、太投入,任春婕站在我身后很長時間,我居然絲毫沒有察覺。
看任春婕冷冰冰的臉色我明白,這件事非同小可,搞不好我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她罵得狗血淋頭。我張口結舌,一副無地自容的狼狽窘態。還好,任春婕嘴下留情,并沒有當眾讓我難堪。她先是抓起我來不及收起的情書,又朝教室旁門的方向甩了甩頭,然后以不容違逆的口氣說:“過去!”
我們上晚自習的教室,是五層樓頂凸出的一座“孤島”。拉開教室的旁門,就是五層樓頂的平臺,面積和籃球場差不多大。平時大家學習累了,在上面或輕松散步,或俯瞰校園燈火,別有一番情趣。但是此刻,我實在沒那個心情,被任春婕當犯人似的押著往前走,腳步特別沉重。
“說吧,”任春婕咄咄逼人,“為什么這么干?”
在渾灰凄迷的夜色以及冬天瑟瑟的冷風中,我不敢正視她冷若冰霜的面孔,還有入骨三分錐刺般的目光。我被她人贓俱獲,無地自容,只好如實“招供”。
“倒還敢作敢當。”任春婕一改先前的強勢和霸氣,含笑說,“還算個男人!不過,大名鼎鼎的小說家代別人寫情書,怎么說也不算光彩吧!”任春婕邊說邊在我眼前踱步,仿佛在考慮對我實施怎樣的懲處,忽然停下說:“這樣吧,你繼續寫,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但必須署上你自己的名字,直接交給我。等你哪天成名了,書信就是大作家彌足珍貴的手跡,我有幸得以收藏呢!”
望著任春婕迅疾消逝的背影我蒙了:說了半天,到底什么意思啊?我緩緩舒了口氣又想,這又何必呢?她走都走了,說明她不再追究,我的“禍患”解除。今后我汲取教訓,再不干這費力不討好的傻事,專心致志寫我的小說,比什么都好!
然而,我的小說還沒點眉目,接踵而至的麻煩事便又找上門來。最初是歐陽沖逼我繼續替他寫信,說好人做到底,不能半途而廢。后來便是任春婕,也是逼我寫情書的,而且必須照先前說的署上我的姓名,直接交給她,否則,她就把我代寫情書的事情在全校捅開!
任春婕逼我,大多是在上晚自習的時候,“你,出來!”有時候也不分場合,隨便在什么地方,“你,給我站住,事情沒說清楚就想走,門都沒有!”
我最初以為任春婕是故意找茬兒,當然不能答應。但之后不久我便明白,任春婕對我苦苦相逼原來另有隱情。她的閨蜜鄭亞萍告訴我:“其實,任春婕真正喜歡的人是你。可你這個缺心少肺的家伙居然不解風情,還觍著臉子替別人寫情書!難怪人家叫你‘傻帽!”鄭亞萍找我的時候手里攥著一本兒什么刊物,卷成了卷兒狀,邊說邊敲打我的腦袋,“傻帽、傻帽,我讓你傻帽……”
3
車票正好是兩個下鋪,我和歐陽沖分睡兩邊,腦袋朝外相對而臥,說話十分方便。歐陽沖因為在冷飲吧酒喝得不少,精神依然亢奮,列車啟動后繼續與我胡侃,對班里幾個長相較好的女同學或“紅燒爆炒”或“醋熘清燉”,言語粗俗放浪。
久別重逢,歐陽沖激動,樂此不疲地回憶那段人生最美妙的時光也是人之常情,我又何嘗不是如此?但比較而言,我更想讓他說點別的,比如劇本創作。歐陽沖就不耐煩了,要我去餐車買幾瓶“小二”(小瓶裝二鍋頭),一醉方休!
我不想喝酒,“不談劇本創作就睡覺。”
“睡什么睡?”歐陽沖一把撩開我腰間的毛巾被,說,“八輩子沒睡過覺啊你?”我說:“你輕點聲,影響人家休息。”歐陽沖嘴上說“井水不犯河水”,但說話聲音還是小了。在嘮起任春婕時他說:“你這家伙太不仗義,說是替我寫情書,結果寫成自己的。知道嗎?當時我都恨死你了。”
聽歐陽沖這么說我感覺別扭。我不是小心眼的人,不至于為兩句玩笑話耿耿于懷。但問題是,那時候他不是這樣說的。他說無論結果如何,他都會與我友好相處,親如手足的關系永遠不會改變。在以后的幾年中,歐陽沖表里如一,說到做到。可現在卻又這樣說,我不明白:哪個才是真實的歐陽沖呢?
鄭亞萍說破任春婕心思的那天我蒙了,心里七上八下,我做夢都不會想到,我這個在班里沒人注意的木訥家伙,居然得到了大美女任春婕的青睞。但我又隱隱不安:歐陽沖和室友們知道了會怎樣看我?我還算是正人君子嗎?還敢抬頭挺胸在校園里走動嗎?與其那樣畏畏縮縮整天活在別人的白眼里,倒不如干脆拒絕她的好。
但是,在去找鄭亞萍的路上我又猶豫了,我偷誰搶誰了?任春婕不是誰的私有,既然她有情我有意,憑什么我們不能相愛?我忿忿不平地在心里說:我們不僅可以相愛,而且還要相愛得理直氣壯、公開透明!
跟室友們公開我和任春婕的關系,也是在教職工就餐的“實驗餐廳”。跟歐陽沖那次一樣,我也懷揣著兩瓶二鍋頭,手里攥著一大把飯票。因為我準備充分,在說破與任春婕的關系時,既從容不迫,又大義凜然。
歐陽沖當時就蔫了,病雞似的耷拉著腦袋,默默地望著餐桌上自己的酒杯,一句話都沒有。突然,他猛地拔身而起,仰脖子喝干杯中酒,又重重地放下酒杯,然后拂袖離去。整個過程連貫順暢,一氣呵成,場面極其尷尬。
我卻不以為然,覺得沒什么了不起。我早已成竹在胸,如果歐陽沖為此翻臉并發起挑釁,我愿意奉陪。但是,正當大家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歐陽沖突然又回來了。
歐陽沖回來還坐原來的位置,先是說了幾句“對不起、剛才不該賭氣離場、希望大家原諒”之類的道歉話,然后便悶著頭自斟自飲,一言不發。場面依然尷尬。
最先打破僵局的是薛曉磊。他先是大談同學友誼,說同學情誼親如兄弟,沒有解不開的結等等。然后話題一轉,說這件事本身并無對錯之分,愛和被愛是每個人享有的權利,大家可以公平競爭嘛!
薛曉磊不愧是情場高手,一個“公平競爭”講得大家全都點頭稱是。就連歐陽沖都說他講得在理,“這不是‘傻帽的錯,我愿意同他公平競爭,大家知道,我和‘傻帽關系最鐵,因此,無論最終結果如何,都不會改變我們倆老鐵的關系。”“當然,”歐陽沖很平和地笑著說,“我奉勸‘傻帽不要高興太早,與我競爭你不是對手。走著瞧吧,你輸定了,你和任春婕門兒都沒有!”
歐陽沖的確比我聰明,大庭廣眾之下率先表態,是大度慷慨、仁人義氣之舉,也有事前向大家交底的意思:我倆如果因為競爭關系破裂,責任不在他。既然如此,我當然也該說點什么,不說會被人家誤會,會顯得自己小氣。我面紅耳赤說:“完全同意‘老槍的意見,愿意與他公平競爭,輸了,我們依然是好哥們!”
于是,大家便如釋重負,輕松喝酒,談笑風生,好像剛才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實際上,問題絕非這樣簡單,歐陽沖的脾氣我了解: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也可以理解為:為達目的,不計代價、不擇手段!因此,我提醒自己必須小心提防。
但是還好,在后來的兩三年中,我跟歐陽沖這個情敵相處得很好,看不出他在與我競爭中有什么極端表現。我想,隨著我和任春婕的關系一天好似一天,歐陽沖看在眼里記在心上,見大勢已去,或已無計可施、甘拜下風。當然還可以理解為,歐陽沖原本就高風亮節、心胸寬闊,之前對他的種種揣測與防范,不過是我小人之心的狹隘解讀與誤判。
當然,歐陽沖小動作還是有的,也是一貫的。比如,越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越愛搞些小把戲。這我理解,無非是嘩眾取寵,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與我們之間的感情糾葛無關。
說起來好笑,那天他居然在課堂上大發神經,自編自演“呂布戲貂蟬”的好戲,把年輕漂亮的女老師狠涮了一把。女老師平時不茍言笑,考試十分嚴格,發現打小抄的零分沒商量,大家敢怒不敢言。偏偏歐陽沖打抱不平,說:“看我的!”
那是上午第二節課,女老師剛走進教室,卻發現上節課的黑板沒擦(歐陽沖搞的鬼),便站在門口,怒沖沖地質問班長怎么回事。班長剛要起身去擦,卻被歐陽沖止住,說:“我來吧。”歐陽沖拿著板擦一鼓作氣,很快擦抹干凈,卻偏偏留下中間一句“審美情感的超越性的問題”。歐陽沖轉身朝大家做個鬼臉,又拿起板擦繼續擦拭,把“審美情感的超越”幾個字擦去,只留下“性的問題”四個赫然大字,然后大搖大擺走下講臺。
可以想見,當時教室里笑成了一團。當然只是男生,女生們則大都紅著臉偷笑。而年輕漂亮的女老師,除了面帶慍色地干咳兩聲,還能說什么呢?你說他違反課堂紀律,夠不著。歐陽沖完全可以說是自己馬虎了,沒擦干凈啊!
歐陽沖就這樣,雖然有些小毛病,但跟我和任春婕一直友好相處著。我們三個如影隨形,一起吃飯,一起看電影,班里組織活動,要參加都參加,缺一個誰都不去。但凡有事,我們三個都共同商量,一起拿主意。那幾年我又相繼發了幾篇小說,引起市文聯領導的注意,問我畢業后愿不愿留在市文聯工作?
歐陽沖說:“傻子才不愿意呢!說吧,請客還是送禮?需要多少錢我來!”歐陽沖說話算數,當場拍給我二百元錢,讓我先請市文聯領導的客,然后再籌資給他們送禮。
當然,這件事最終沒成,不知道為什么。我曾在歐陽沖和任春婕的陪同下找過市文聯領導,對方支支吾吾,到底沒能說出個子丑寅卯。有同學告訴我:“市文聯領導之間矛盾很深,有人舉報你給其中的人請客送禮,誰還敢要你!”
成與不成無所謂,但天地良心,我沒有請客送禮。
盡管事情沒成,我依然感念歐陽沖的好。要知道,我倆當時還是角逐激烈的情敵,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在這種情況下,實話實說,換了我可能就做不到,可人家歐陽沖偏偏做到了!似乎印證了我先前的推論:歐陽沖原本就高風亮節、心胸寬闊。他這樣的人,就算是在生死危急的關頭,也一定會為我挺身而出的。
之后不久,我的推論果然得到了證實。
那天是周末,歐陽沖邀請我和任春婕去看夜場電影《紅高粱》。那時候《紅高粱》正紅得發紫,一票難求。歐陽沖好不容易才弄到了三張票,當然很得意,直到散場還依然激動,說好人做到底,要請我和任春婕去吃夜宵。
我們在影院旁邊的大排檔落座,就著拍黃瓜和煮花生米喝大碗啤酒。不知不覺,時間已經過了午夜。該走了,學校遠在市區郊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更何況,還有任春婕相伴,不得不考慮安全問題。
真是怕什么有什么,回校途中,我們被幾個流里流氣的家伙擋住了去路。領頭的家伙醉醺醺說著極下流的話,手就伸向任春婕。說實話,當時我嚇蒙了,除了還能聽到任春婕尖叫,腦子里基本空白。
還得說人家歐陽沖,關鍵節點臨危不懼,挺身橫在任春婕前面,一聲斷喝,把那家伙摔了個四仰八叉。那時候我已經恢復了意識,有歐陽沖做榜樣,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但是,就在我剛剛沖到任春婕前面的時候,旁邊的兩個家伙朝我動手了。我不知道他們用了什么兇器,只聽腦袋一聲悶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病床上,腦袋被厚厚的棉紗裹得嚴嚴實實。任春婕和歐陽沖自然都在,一前一后站在我的床頭和床尾。我看見任春婕俯身安慰我的時候滿眼淚水,有幾滴還落在我的臉上。
“躺著別動,”歐陽沖說,“醫生說只是皮外傷,沒有大礙,過幾天就好了。”我問歐陽沖:“報案了嗎?”歐陽沖說:“沒有,我跟春婕商量還是不報案的好。這種事情被學校知道,咱有一萬張嘴也說不清楚啊!”又說:“你放心,這些天我跟春婕會一直陪護你,直到你徹底康復。”
歐陽沖說到做到,那些天他寸步不離守在病床,晚上實在困得慌,就趴在我床邊打個盹。望著沒幾天就變得眼圈發黑、面色憔悴的歐陽沖,我感動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任春婕自然也是常來,還不時給我帶些好吃的。我見不得她滿面悲戚的樣子,便安慰她說:“我好多了,可以出院了”。任春婕說:“不急,必須聽醫生的。”歐陽沖說:“當然得聽醫生的,否則臉上落疤破了相,春婕可就歸我了!”“去你的!”任春婕漲紅著臉,拳頭輕輕砸在歐陽沖肩膀上。
“但是,我就納悶了,”歐陽沖說,“當時你和任春婕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為什么臨近畢業又突然分手了?”我埋怨歐陽沖明知故問:“當初不是她媽媽堅決反對嘛!”歐陽沖說:“你信?”我說:“當然信,因為任春婕對我是真心的。”
是的,任春婕對我的確真心,對此我從不懷疑。我們分手純屬意外,是她媽媽一手造成的。她媽媽說,她就任春婕這么一個獨生女兒,自己身體多病,離不開她的照料。如果任春婕真要跟我走,她干脆就不活了,要我們在結婚前先回去給她收尸!
任春婕媽媽的信是直接寄給我的。信中有威脅也有懇求。她說她相信,面對她們母女生離死別我是不會無動于衷的。在這個世界上,同情心和愛心一樣,人人都有。
可想而知,我當時的心情多么矛盾,我離不開任春婕,但又不好違了她媽媽的心愿。我找任春婕商量,問她能否接老人來共同生活。任春婕輕輕搖頭,雙手蒙臉啜泣,說沒用的,她也收到她媽媽的信。任春婕說:“媽媽的脾氣我知道,認準的事絕不回頭……”
在結束與任春婕戀情的當天晚上我失眠了,天差不多快亮的時候才勉強入睡,但是剛剛睡著又被室友們弄醒了。他們催促我快起,“看看窗底下發生了什么?”
那時候天已經大亮,我睡眼惺忪地爬在窗臺上往下看,見一個只穿著短褲的家伙一動不動趴在地上,四肢彎曲,腦袋旁邊是一攤紅白相間已經凝固了的液體。
有室友說:“那家伙我認識,歷史系的,也是今年畢業,住咱們樓上七層。因為女友不跟他回山區老家殉情了……”
4
火車到達呼市是早上六點多鐘,接站的車子已經在出站口等候。車子上有制片方明顯的標識,我們直接上車,半個小時以后,在一家賓館的自助餐廳見到了李老師。
李老師給我最突出的印象,是時間觀念特強,連吃飯那點工夫都不放過,“大家抓緊時間吃飯啊,十分鐘以后準備出發。下去以后要多多了解和體驗當地的風土人情,注意發現細節,找幾個好玩的人物和好看的故事,我等著你們拿出大綱來。”
李老師的話很簡短,也許因為是外行,我根本沒聽懂。這個劇有沒有大致框架?什么樣的人物和故事才算好玩好看?大綱出自誰手,我還是歐陽沖?我倆是什么關系,合作還是單干?所有這些就像團亂麻,結結實實堵在我的心窩里。
“有問題嗎?”李老師不容別人開口又說,“沒有就出發吧。我知道大家此行會很辛苦,我心里有數。等你們滿載而歸,我為你們設宴慶功!”說完揚起胳膊,給已經上了車的我們幾位打個“OK”的手勢,然后轉身匆匆走人。
車子還是接站的車子,但多了兩個人,都是制片方的,一位姓司,一位姓柳。車子啟動后,姓柳的先自報家門,調侃說自己是本次活動的服務員,主要負責大家的生活起居,說白了就是賬房先生。又介紹他姓司的同事:上推五代的內蒙移民,算是大半個土著了。司老師熟知當地風土人情,是這個劇的民俗顧問。
歐陽沖自然不失禮數,介紹完我再介紹他自己,同時掏出名片分送兩位。之后,大家便熱情握手,互稱“老師”。唯獨歐陽沖例外,稱司老師為“老司”,稱柳老師為“小柳”。
車子上了高速路,風馳電掣。歐陽沖與“賬房先生”(歐陽沖私下這樣叫他)好像很是投緣,恰似久別重逢的老朋友,越聊興致越高。我沒有參與其中,心里想的,依然是李老師那幾句令人費解的話。我想求教歐陽沖,卻根本插不上話。
“賬房先生”捧著歐陽沖的名片看得很認真,滿臉崇敬,“一級編劇,圈里的大家呀!認識唐國強、李幼斌、張藝謀那些大腕嗎?”歐陽沖說:“《長征》拍攝期間,我和國強為點小事弄翻了,之后就很少聯系。至于幼斌嘛,原先還行,但《亮劍》熱播以后他架子見長,彼此就顯得生分了。我這個人脾氣不大好,愛得罪人。藝謀看過我一個電影本子,咂著嘴連說‘不錯,問我能否改動。我二話沒說,扯過本子扭頭就走,扯淡嘛!既然不錯還改動什么?”
“賬房先生”連連咂嘴,說:“可惜了。”
“無所謂!”歐陽沖說,“你不理我,我還懶得理你呢!我離了你又不是不能活。我淡泊名利,耐得住寂寞,誰又能奈我何!我在學院的幾個學生有天去王府井書店,偶然發現我的新作——剛出版的一部長篇小說,問我為什么不告訴他們?我說把什么事都告訴別人,那不是隱忍,而是張揚。幾個學生連說‘精彩,說老師不是講課,而是說禪。后來他們集體給我發了條短信:‘下輩子還做您的學生。”歐陽沖說著打開手機翻找,“壞了,刪掉了。”
“賬房先生”滿臉媚俗地大呼小叫:“原來歐陽老師還是學院的客座教授啊!我都崇拜死你了!實話給你說吧,這個侍候人的勾當我早不想干了,就拜你為師干編劇吧,既掙錢又風光!”
“可別!”歐陽沖說,“干編劇可不是好玩的,苦啊!相反,我倒挺羨慕你這侍候人的差事,想干,人家不讓啊!其實,我的本意是想當個作家。作家是個體的勞動,少有社交麻煩。可影視圈的朋友們不干,非逼我出山,沒辦法呀!”
歐陽沖在圈里的人脈和作為讓我既高興又激動,有他這個現成的老師,我何愁沒有進步。可那是以后,眼下怎么辦?李老師的話我思來想去還是不得要領,那團亂麻依然堵得我難受。
不能再等了,趁兩人喘息的機會我見縫插針,直截了當請教歐陽沖。歐陽沖沒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卻突然醒悟似的把我介紹給“賬房先生”:“這位是我的大學同學,又是我現在的學生,才剛剛入道,還請小柳多多關照。”
“好說。”“賬房先生”這么說的時候,我發現他的眉眼間有層輕慢的神色。我是不會介意“賬房先生”輕慢的,弄清楚李老師的話比什么都重要。但我到底沒能得逞,因為歐陽沖和“賬房先生”這么說過之后,兩人又依然興味盎然地聊了起來,誰都不再理我。
我真挺佩服歐陽沖的,佩服他樂此不疲的精神勁頭兒,口若懸河,跟打了雞血似的。事后我曾經問他:“跟‘賬房先生說的可都是真的?”歐陽沖不置可否,“真不真的沒那么要緊,要緊的是不能讓他小瞧。沒看出來嗎,小柳就是個勢利眼、害人精,人品實在不咋地。知道他是怎樣進入這個圈子的嗎?前些年他們公司對外招人,他跟他的高中同學競爭一個名額,‘賬房先生情知不是人家的對手,竟采用卑劣手段,中午請同學吃飯喝酒,卻給人家酒杯里下了大劑量安眠藥,結果可想而知,那人一覺睡到天黑,因沒能參加筆試被淘汰。”
“太可怕了。”我明知歐陽沖又發神經,卻依然被他口中的“賬房先生”的如此惡行所震撼。如果歐陽沖所說不假,“賬房先生”真是太卑鄙無恥了,殺了都不足以平民憤!
歐陽沖說:“還是那句話,社會本質如此,世界有多少人,就有多少險惡。既然全人類都找不到兩個相同的指紋,那人與人的心思又怎么會完全一致呢?”
歐陽沖接著又大發議論,對除我倆之外的其他幾位一一進行了評點,包括李老師。他說:“李老師就是個沽名釣譽之徒,用別人的勞動獲得利益,賺取名譽。”又說:“等著瞧吧,這個劇完成拍攝之日,就是你我傷心落淚之時。那時他腰包鼓鼓的,編劇大名亮亮的。我倆呢,被他打發幾個小錢,落個屏幕上無名。”在評點司老師時歐陽沖說:“這是個善于投機鉆營的家伙,他的‘民俗顧問就是靠金錢鋪路、檢舉揭發同事掙來的。”“還有那個開車的黃師傅,最初就是學校燒鍋爐的臨時工,攀龍附鳳,娶了教育局長的瘸腿閨女后發達了,轉正改行一步登天。不過,這只是他的權宜之計,等到將來老丈人退休,就把人家閨女給踹了。你說這算什么東西,狗仗人勢,看看他剛才不可一世的熊樣吧!”
歐陽沖說的,是剛才黃師傅怒闖塞車現場的事,我看得還算清楚。那時車子才下高速路不久,黃師傅正開得春風得意,突然怪聲大叫:“壞了,又堵上了。這年頭沒一個好東西,可勁往里塞。交警也忒討厭,十字路口不給弄個紅綠燈,十天有八天是塞車。”黃師傅越說越來氣,干脆手腳并用,七拐八拐見縫就鉆,喇叭聲聲,罵不絕口:“讓你塞我讓你塞!”然后把車橫在了十字路口,剎車、熄火、下車一氣呵成,“老子走不了,誰他媽也別動!”
趁黃師傅下車去前邊探路,大家七嘴八舌,感慨良多,說什么的都有。歐陽沖說:“中國人的素質太差,你擠我也擠,不塞車才是怪事!”“賬房先生”說:“就沒個禮讓的!”司老師一路很少開口,這回卻憋不住了,“站著說話不腰疼,你禮讓他他禮讓你嗎?擠過公交車嗎?你不擠他擠。講禮讓你上得去車嗎……”
大家說的我基本贊同。我也是有駕照的人,上下班途中也常遇塞車的麻煩,卻對黃師傅的“勇往直前”不大贊成。如果不是黃師傅硬往里塞,橫七豎八的車子或許還有疏通的可能。他這一塞好了,誰也別想再動,堵著吧!這當然都是我心里的話,不敢與大家互動,嘴笨。
黃師傅的車子既已熄火,車載空調當然自動關閉,大家都熱得滿頭大汗,衣服濕透。看看前邊塞車的情形,短時間內怕是難以疏通,于是大家便匆匆結束了感慨,一個個扭曲著五官,狼狽不堪地從車里鉆了出來。
草原上少有樹木,烈如火焰的太陽當頭直射,制片方那兩位早不知跑哪去了。我和歐陽沖沒跑,就蹲在一輛大巴車旁那塊很小的陰影里。歐陽沖下車時順手拿了幾瓶純凈水,我倆邊喝邊往頭上淋灑。歐陽沖繼續著剛才評點那些人的話題。
我沒心思再聽他評點,只想盡早解開心中的謎團。歐陽沖卻不耐煩了:“這也叫事嗎?不就是下來體驗生活、了解當地的風土人情嗎?你只管編個故事,反映人間真情的,回去交給李老師就‘OK了。至于接下來做什么和怎么做,不是有我嗎,放心,我會隨時告訴你的。”
歐陽沖也許覺得自己語氣重了點,又滿臉賠笑說:“電視劇其實是個系統工程,劇本創作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真正決定成敗的是導演的二次再創作。所以,劇本有個好故事就行,寫作上不用那么嚴謹。比如寫風,小說要用幾十甚至幾百字細致描寫。劇本不用,只要寫上‘有風就行,導演會根據劇情做技術處理。”
歐陽沖肯定是誤會我了,以為我生他氣了。其實,我感謝他還來不及呢,他給我講了這么多劇本創作的技巧,聽得出來是極有耐心的,我又怎么會生氣呢?
望著滿臉堆砌著笑紋(盡管有些僵硬)的歐陽沖,我突然想起了上學時的情景,那時候我們三個人就是這樣,每當認為對方生氣時,就盡可能多地賠笑臉,盡管知道那是強裝的。
我突然靈感來了,腦海里立刻浮現出一個故事梗概,背景是眼前的草原,而人物原型就是我、歐陽沖和任春婕。以我們三個在校時的友愛故事為主線,表現在當下浮躁的社會狀態中,還閃現著向善的人性光輝。
歐陽沖表揚我很有悟性,并表示贊同我的構思,但要我注意,“影視劇不同于小說,要有戲劇沖突,要設置幾個起伏跌宕的大事件,并具有很強的觀賞性。以我們三個為原型可以,但必須打亂原始狀態。比如,你可以把我寫得很壞,圍繞我們三個人的三角關系以及留校風波等等制造矛盾沖突,藝術地展示生活的復雜多樣和人性的善惡美丑。”
我當即否定:“不行。實事求是,我們三個都是好人,我不能褻瀆友愛。”歐陽沖說:“虛構懂嗎?虛構不是照搬生活。再說,生活原本就不是一派祥和,有光明就有陰暗,有偉大就有卑微,有真善美就有假惡丑。比如我吧,未必是你想象得那樣高尚,忘了畢業前,你是怎樣揪住我不放的……”
5
當時,我們那屆畢業生的分配去向已經明確:從哪里來的回哪里去。這就意味著,我們來自農村的學生,留城的夢想徹底破滅了。所以,越是臨近畢業,我們就越是蔫頭耷腦,仿佛面臨的不是畢業,而是死期。
突然有小道消息傳出:學校要在我們這個專業的畢業生中選拔一個留校工作,男女生不限。消息一經傳出,全班沸騰,大家紛紛摩拳擦掌,滿臉都是“舍我其誰”的浩然氣概。
歐陽沖更是“當仁不讓”,整天繃著表情僵硬的臉,眼珠子血紅,隨時準備要跟誰拼命似的。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平時就比較低調,很少參與學校組織的各種團體活動,我這樣既無背景又缺少競爭力的人,留校的好事還是少想為妙。
可偏偏就有意外,天上掉餡餅,真還砸中了我。
那天剛吃過晚飯,系里的趙主任半路把我攔下,說讓我跟他走走。趙主任兼任我們一門課程,因我平時認真聽講并喜歡提問,對我頗有好感。但很慚愧,他的這次考試我只得了五十八分。如果我猜得不錯,趙主任找我應該是補考的事,能為我圈點最小范圍的復習題當然再好不過。
然而,趙主任只字未提補考的事,卻直截了當問我想沒想過留校,說:“根據你們輔導員的意見,經系里研究,決定推薦你為留校的人選!當然,這只是系里的初步意見,還需要報經學校人事處批準。”又說:“人事處應該沒問題,例行考察而已,我和處長的關系一直不錯,已經打過招呼,就等好消息吧!”趙主任最后還特別囑咐:“要絕對保密,對誰都不準亂說,防止節外生枝。”他說在以前的留校生中是有過慘痛教訓的。
望著趙主任漸行漸遠的背影,我依然覺得是在做夢。
我此時所在的位置是學校早已廢棄的舊操場,雜草叢生,由于距離教職工宿舍較近,常有生活垃圾掉落,氣味難聞,平時很少有人光顧。但我和任春婕、歐陽沖最近常來,有任務。系里準備搞臺歡送畢業生的文藝演出,要我們班出幾個節目。歐陽沖愛出風頭是一貫的,歌都唱不好卻非要唱戲,強拉我和任春婕與他合演《沙家浜》中《智斗》一節,約定每晚八點在這里集合排練。
許是因為興奮過度,我竟把集合排練的事給忘了。不是她調皮地猛然一聲斷喝,我也許就那樣一直沉浸在突然而至的幸福之中。
任春婕問我:“為什么發呆?趙主任給你說留校的事了?”
我詫異地問:“你是怎么知道的?”
任春婕說:“其實,我和歐陽沖早來了,雖然聽不清趙主任跟你說什么,但在這個敏感的時間節點上與你單獨談話,不說留校說什么?”任春婕希望我不要瞞她,說:“我們的關系既已確定,好事不該是你一個人的,我也有份。”
任春婕的話令我感動,感動得忘乎所以,居然把趙主任保密的叮囑拋在了腦后。我心說任春婕誰呀?我的未婚妻,瞞誰也不能瞞她呀!如果連她都信不過,這世上還有可信之人嗎?
事后我叮囑任春婕:“這件事只有我倆知道,對歐陽沖都必須保密。”
任春婕“咯咯”直笑,說:“歐陽沖誰呀?鬼精鬼精的,瞞得過他嗎?趙主任跟你說留校的事就是他先猜出來的!他讓我告訴你,要在‘朝鮮冷面館做東,給你慶賀呢!”
“朝鮮冷面館”離學校不遠,屬于小吃部,我和任春婕、歐陽沖常來。平時我們囊中羞澀,通常只點花生米和拍黃瓜,喝大碗生啤。特色狗肉和涼拌山珍我們不敢問津,太貴。今天不同,歐陽沖說:“除了花生米和拍黃瓜,特色狗肉和涼拌山珍都要,當然還有糖醋鯉魚,‘傻帽最愛吃的嘛!”又豪情萬丈地高喊服務員,“祁州大曲兩瓶!”
我說:“‘老槍你這是干啥?八字還沒一撇呢!”歐陽沖問:“沒有最后敲定嗎?”我實話告訴他:“趙主任只是負責推薦,真正大權在握的是學校人事處。”歐陽沖說:“所以嘛,必須提前運作,先‘賄賄這個人事處長。還記得市文聯的教訓嗎?如果當初聽我的,事情早辦得了!”我說:“這不好,傳出去身敗名裂呀”!歐陽沖說:“傻呀你,你自己不說,我和春婕你還不放心呀!”
我還是覺得不行,犯不著行賄,也沒那個膽量。再說,上學這幾年,爹媽差不多把家底全倒騰盡了,我可不想再給家里增添負擔。
“不就是錢嗎?”歐陽沖說,“我舅舅剛剛寄來五百塊,讓我給他買臺電視機,這種東西老家那邊緊俏。”歐陽沖豪氣沖天說:“買什么買?電視機重要還是留校重要?”說著,掏出錢硬往我衣兜里塞,“拿著!不夠我再去借。”
任春婕說她只有二百塊,全給我。
歐陽沖說:“記住,錢不是借是送,別惦記著再還!”
七百塊錢在當時不是小數目,抵得上我一年的生活費。歐陽沖和任春婕手頭其實并不寬裕,出手卻如此闊綽,使我感動得鼻子發酸。但感動歸感動,錢我不能收,還是那句話,我不想給誰行賄,留校的事寧可聽天由命!
我還在發愣時,歐陽沖說:“就這么敲定了。喝酒!”
我自知酒量有限,平時很少過量喝酒,那天卻喝高了,高得一塌糊涂。及至第二天醒后頭還暈,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渾然不知身處何地。當時喝酒的情形已經沒了印象,連自己說過的話都忘得一干二凈。
我是在三天以后被趙主任叫去辦公室的,以為留校的事有了眉目,沒想到進門被他罵了個狗血淋頭。“你還算人嗎?為什么行賄李處長?”趙主任氣得口無遮攔,“校紀委的人已經介入,李處長已經被停職檢查,老婆天天鬧著要自殺。你高興了?痛快了?也是我瞎眼,推薦了你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
不久,我被學校紀檢委的人叫去接受調查。他們要我交代行賄李處長的事實,說如果不老實就開除我的學籍,或把我交地方檢察院按行賄罪論處。
我知道,果真如此,畢業證休想拿到,拿不到畢業證就休想分配工作。可惜我十年寒窗苦,到頭來卻落個被除名還鄉,有何顏面再見父老?想想,后背都陣陣發涼。
我雖然膽小怕事,卻也絕不能胡說,我沒有給誰行賄。紀檢委的人當然不信,他們拿著兩份材料在我眼前晃動,說:“這是見證人的舉報信,這份呢,是人事處李處長收受你七百塊錢賄賂的交代材料。”并特別提示我,“你是把錢裝在一個大信封里,留下姓名和簡短附文——‘留校的事請多關照。之后你趁著天黑,把信封偷偷塞進李處長家的后窗子里。李處長對此已經供認不諱,難道你還想抵賴?”
不錯,李處長家是平房,后窗臨街,紗窗漏洞百出,那時還是悶熱的暑期,晚上睡覺開著窗子合情合理。而且,兩份材料白紙黑字,絕非虛假。于是,我便納悶,我根本就沒有行賄,哪來的大信封?李處長又為什么供認不諱呢?
其時,我突然靈機一動,提示紀檢委的人說:“要弄清楚我行沒行賄并不難,查對筆跡不就真相大白了?”紀檢委的人說:“這正是你的狡猾之處。你擔心東窗事發承擔罪責,所以那些文字都是你從報刊上剪下來拼貼上去的。”我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沒有給誰行賄,打死也不會承認的。”
紀檢委的人沒有得手,當然不肯罷休。他們找來歐陽沖和任春婕與我當面對質,威脅他倆說如果知情不報便與我同罪,同樣拿不到畢業證。在強大的心理攻勢下,歐陽沖率先敗下陣來,言之鑿鑿地舉證我,喝酒那天確實說過行賄李處長的話,至于后來行沒行賄,他就不知道了。
歐陽沖的舉證令我十分被動,無論是真是假,都說明我的態度惡劣,單憑這一點就可以開除我的學籍。關鍵時候,多虧任春婕仗義執言,說歐陽沖是胡說的,還說那天,我們兩個都喝得不省人事,怎會記得別人說過什么?三個人中只有她滴酒未沾,自始至終是清醒的,所以,她的話才最可信。
一比一,紀委的人毫無辦法。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既然查無對證,也只能不了了之。我卻不能善罷甘休,事后我揪住歐陽沖的脖領子,照準他的腮幫子就是兩記重拳,并大罵他狼心狗肺,是存心害我。歐陽沖捂著流血的鼻子做委屈萬分狀,說他也是情非得已,不敢冒險丟了學籍才實話實說的。我憤怒地問他,留校的事是不是他捅出去的?歐陽沖承認,說自己是圖一時快活說給別人的。我憤怒地告訴歐陽沖,這場災禍完全因他而起,這輩子我是不會原諒他的!
留校的事就這樣被攪黃了。我不想追究什么人干的,沒必要再給自己添堵。事已至此,還是著眼現實的好,要緊的是把任春婕娶回老家,盡快安排個好點的工作,掙錢回報爹娘。
然而,還沒等我去找任春婕,她媽媽的絕情信就來了。留校不成,戀情絕斷,算是禍不單行吧!那以后我心灰意冷,百無聊賴,連宿舍的門都很少再出,整天躺在床上蒙頭傻睡。我其實并無睡意,羞于見人而已。
任春婕把我從被窩里薅起來是過后第幾天記不清了,反正是個下午。她滿眼含淚說:“你這算什么?如此脆弱不怕被人笑話?”她要我振作起來,準備晚上演出。我說:“演什么出啊,有那心情嗎?”任春婕說:“如果不去,別說別人了,我都會瞧不起你的!”
好些天沒見著歐陽沖了,遭我兩拳后他搬出了宿舍,據說躲到他老鄉那里去了。這家伙準是被我打怕了,處處躲著我。但演出那天還是來了,他賠著十二分的小心抻我的衣袖,說再過幾天就分手了,看在幾年哥們兒一場的情分上,央求我理解并原諒他。我怒氣未消說:“滾吧你,這輩子別讓我再看見你!”
演出的時候我依然怒火中燒,想起留校的挫折以及失戀的打擊,心中便充滿了怨恨。我把這一切都歸罪于歐陽沖,居然臨時起意,把戲詞改了:
想當初,留校的事情我不敢聲張
卻因那心懷鬼胎的人,禍起蕭墻
舉報信弄得我,暈頭轉向
多虧了任春婕,她仗義執言洗清了我的冤枉
她那里慷慨陳詞,面不改色豪情萬丈
平息了那場風波我才躲過大難一場
似這樣,救命之恩終身不忘
俺劉某講義氣,終當報償
也許是我臨時起意的泄憤之詞刺激了任春婕,她在演唱時對原唱詞居然也做了大量的改動。比如,“求學業,要高尚,光明磊落第一樁”;又比如,“相逢開口笑,過后多思量,人一走,茶莫涼,同學們之間常來往……”
任春婕用心良苦又熱情洋溢,每想起都令我感動。后來她還多次找我談心,讓我主動找歐陽沖和好。她說:“歐陽沖其實并無大錯,就算有錯也不是主觀故意。世界上除了親情,就屬同學友情,而同學中還有比我們三個更親密、更可靠的人嗎?”
任春婕的話我聽進去了,卻再沒見到歐陽沖。我回到老家第一件事,就是給歐陽沖和任春婕寫信,卻一直未見回音,又連寫幾封,結果依然如前。我無可奈何,只有耐心等待。沒有想到這一等,就是漫長的二十多年!
6
來草原好幾天了,跑了不少地方,但都是蜻蜓點水,連走馬觀花都算不上,我感覺收獲不大,不由心生疑惑:整天鴨子似的被“賬房先生”趕來趕去,如何了解和體驗當地的風土人情?又怎能發現好玩的人物和好看的故事?
我卻不敢再請教歐陽沖,之前可以,現在不行。現在我倆的關系微妙,與來草原前大不相同,所以說話前先要三思。他現在心思很難猜,臉色變化也快,剛剛還風和日麗,一聲“老槍”就讓他的臉立刻烏云密布。每如此,我便不敢正視他的眼睛,總覺得里面那股陰冷的殺氣,令人不寒而栗。我告誡自己凡事小心,電視劇可以不弄,同窗摯友的情誼不可以不要。
更不敢給“賬房先生”提建議,他對我似有很深的成見,這在來草原當天我就看出來了。那天在車上他給歐陽沖說,他是個嘴閑不住的人,不像有的人故作深沉。這么說的時候他便用眼角余光掃我……
“賬房先生”是嫌我跟他說話少了點吧!我原本天性靦腆,見著生人不善言辭。而那天他與歐陽沖又聊得密不透風,我倒是想和他說話,插得上嘴嗎?這就被他誤會了。后來的幾天,“賬房先生”果真不再尿我,我主動跟他說話,他都斜著眼愛搭不理。
我趁歐陽沖高興時訴說委屈,說真是天大冤枉。歐陽沖罵我活該,是自討沒趣!說往后跟師傅學著點,在這個圈子里,能把牛皮吹破并敢與人為惡,才是硬道理!
我卻不以為然。我幾十年恪守與人為善的道德操守,不坑人不害人,不空談不夸大。“賬房先生”尿不尿我沒有關系,就算受再大的委屈甚至傷害,我也絕不會“痛改前非”的。
歐陽沖說:“你呀,也是牛脾氣難改,總認為自己有理。之前我曾再三囑咐你,跟我學劇本創作的事要絕對保密,不要把自己說得一無是處,會被人瞧不起的。可你整天師傅長師傅短,弄得這幫家伙全知道了。怎么樣,現在才知道吃虧了?”
不錯,歐陽沖在火車上的確說過,跟他學劇本創作的事要絕對保密。我問:“為什么?”他說:“為了你的尊嚴。這個圈里的人都是勢利眼,尊崇強者蔑視弱者。所以無論什么場合,都不能把自己說得一無是處。這是其一;其二,也為我自己。你知道,這些年哥們在圈里有些影響,慕名求教者很多,煩都煩死了。”我說:“‘出家人慈悲為懷,教嘛!”歐陽沖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這輩子除了你我誰都不尿!”
歐陽沖的話當然令我感動,不是同窗摯友,誰會跟你掏心窩子說話。我是信守承諾的,既然歐陽沖把這件事的利害關系說得這么嚴重,我一定守口如瓶。
但是,這個秘密最終沒能守住,在進入草原的第一天,我們同車的人就全都知道了。而泄露秘密的不是別人,恰恰就是他歐陽沖自己。
他不僅把我和他的“師徒”關系介紹給這些人,而且還屢屢讓我喊他“師傅”,越是人多叫嚷得就越厲害。還有,每次吃飯他都讓我給他斟酒或敬酒,大都手指著酒杯,“來,給師傅滿上,敬師傅一個!”如果我動作稍慢,他就煞有介事,跟真的似的,說:“瞧我這徒弟笨的!”又以恨鐵不成鋼的語氣批評我,“你呀你,讓我說什么好呢!”
歐陽沖最初泄露秘密的時候,我大感詫異和茫然,是他再三叮囑我絕對保密的,可他自己為什么竟如此草率,說泄露就泄露了?我的“尊嚴”其實不重要,不懂是事實,拜同學為師也算不得丟人!可他,就不怕給自己招來麻煩嗎?眼下“賬房先生”可正纏著他拜師呢!
我當然也有些猜忌,歐陽沖屢次三番讓我喊他“師傅”,是有意還是無意?有沒有更深層原因?如果有,會是什么呢?我假定他先前爭強好勝的性格沒變,那可能是我這個“徒弟”做得還不夠好吧,缺少了對他這個“師傅”應有的敬重。
于是,我坦誠告訴他,如果影視圈里也有戲曲界那樣的拜師傳承,我愿意拜他為師,對他畢恭畢敬,頂禮膜拜也行,只要他認為我這塊朽木還可以雕琢。
“說什么呢?”歐陽沖沉下臉子說,“知道嗎?你這樣說話我是很生氣的!我倆什么關系,如果連玩笑都不能開了,豈不是同學摯友情誼的最大悲哀。”又嚴正警告我,“以后別再疑神疑鬼的沒事找事了,信不信我真給你急!”
我嘴上說信,心里卻大犯迷糊:到底是真是假呢?屢次三番讓我給“師傅”斟酒和敬酒,是開玩笑嗎?不像,看似無意,實則精心策劃之,我分明從他臉上看出了得意。還有,泄露秘密的人明明是他,怎么反倒賴我呢?
當然,這都是我心里的氣話,臨到嘴邊又變了,變成了唯唯諾諾,“怪我怪我都怪我,以后注意就是了。”可話剛剛出口我就感覺別扭,這是我嗎?為什么違心說話?
憑良心說我不想違心,卻又不能不違心,不違心他就給我臉子看,不違心我自己就不踏實,犯了大錯似的。我不明白,好端端的同學摯友關系居然弄成這樣,這到底是為什么?
人的心態其實很怪,越不明白越想明白,可一旦明白了又追悔莫及。我就是這樣。起初我苦思冥想:我和歐陽沖之間到底怎么了?但當謎底終于揭曉后,我的腸子都悔青了。
還得從那天下鄉說起。那天,我們在烏拉特中旗地面上轉了大半天,直到下午五點多鐘才趕回駐地。因為一路顛簸,午飯又吃得稀松,歐陽沖滿臉都是怨氣。
“肚子吃壞了,老子腸胃病犯了,看他‘賬房先生怎么交代!”歐陽沖手捂著腹部給我大發牢騷。但是,當他見到接待方年輕漂亮的女鄉長時卻立刻又來了精神,葷話連篇,黃段子不斷,直至走進蒙古包吃特色大餐——烤全羊的時候,嘴里還一直不停。
鄉長是地道的蒙古族人,待客之道,自然是按當地的禮儀與習俗。她端起漫溢的酒碗走向歐陽沖,手指沾酒輕彈三下,敬天敬地敬客人,祝酒的歌聲隨之在蒙古包里飄蕩,之后,便靜等歐陽沖喝酒。歐陽沖不喝,她就繼續唱,連唱了三曲,歐陽沖的酒碗終于見底。
在我看來,歐陽沖不該干了這碗酒,我聽說蒙古人待客大有講究:要么不喝,要喝就必須一醉方休,否則會說你心不實誠。歐陽沖干了這碗酒,保不準還有下一碗。
果真被我猜中。當歐陽沖碗口朝下,向女鄉長展示他豪氣的時候,女鄉長又一碗酒捧上來,說:“歐陽老師是影視界大家,小女子十分敬仰,如果能把這碗酒也干了,我將萬分欣慰。”
歐陽沖在火車上曾經給我說過,由于常年在外奔波,他的腸胃落下了病根,經常跑肚拉稀。更為嚴重的,是困擾他多年的闌尾炎,時好時壞,疼痛從未間斷過。
闌尾炎我有所了解,我的一個同事就是得了這種病,出差途中因為急性發作,差點丟了性命。這種病尤其不能過量飲酒,極容易誘發犯病。既然如此,歐陽沖就不能再喝,再喝我就不能不管。
無非就是兩種管法,或阻止或替代。但無論怎樣都犯了酒場大忌,必然會“激怒”女鄉長,結果就是把矛頭轉向我。我自知酒量有限,除了學校那次,還從來沒有醉酒過。
卻也顧不得了,我不能眼瞅著歐陽沖冒風險,關鍵時刻是該挺身而出了。于是,我搶過女鄉長手中的酒碗,學著歐陽沖剛才的豪氣一飲而盡。女鄉長當然沒放過我,她攻勢凌厲,又逼我連干了兩大碗。
我差不多快要醉了,起碼是介于醉與不醉的臨界點,聽大家說話,聲音好像隔著個遙遠的世界,似真似幻,朦朦朧朧,這種感覺還不錯,飄飄欲仙。我膽子也變大了,說話不再有任何顧慮。
“我的學生怎么樣?”我聽見歐陽沖問女鄉長。
“不錯。”女鄉長說,“強將手下無弱兵嘛!”
“那是自然。”歐陽沖不無得意說,“你別小看這家伙,也是虎狼之輩呀!他不發威便罷,真要發起威來,就不是當年那個無精打采的‘病貓了!”
歐陽沖一句“病貓”不知挑動了我哪根神經,居然一掃往日的木訥和靦腆,不待女鄉長發問,我便大聲如實告訴她:“那是我上學時的綽號。”
那還是入學后的第一個周日早上,我懶覺睡得正香,突然被歐陽沖的大呼小叫聲吵醒:“大家過來看呀,這家伙的玩意像只無精打采的病貓!”我睜開眼睛發現,被子被人撩開,褲頭被褪到大腿以下,毫無疑問,是歐陽沖的惡作劇。就從那天開始,他就給我起下這個綽號。不過還好,始終沒叫起來。也許,大家覺得我“病貓”的特征不明顯,還是叫“傻帽”更貼切。
我還告訴女鄉長:“我們上學時人人都有綽號,但都不如歐陽沖的多。起初大家叫他歐陽‘老弗,是說歐陽沖對弗洛伊德以性為基礎的精神分析學情有獨鐘,自稱‘性學專家。三句話之內,準能跟性扯上關系,連跟女生說話都是成套的弗氏理論……”
“說什么呢你!”歐陽沖制止我。
我不理會歐陽沖,仗著有幾分醉意,索性放開了說:“歐陽沖還有個特別貼切的綽號叫‘歐陽老槍,全校大名鼎鼎!知道是怎么叫起來的嗎……”
“你放肆!”歐陽沖厲聲喝道,“別忘了我還是你師傅!”
“師傅?狗屁吧!”我繼續說,“歐陽沖小時候……”
“媽個X的你住口!”歐陽沖聲高八度,居然還爆了粗口。
酒是醒了,腦袋卻大了。我看見歐陽沖眼睛血紅,胸腔急劇起伏。我知道,那是怒火中燒,是沸騰的巖漿欲噴。我戰戰兢兢地等待著,等待他石破天驚的大爆發。然而奇怪,歐陽沖并沒有大爆發,他只是無奈地搖頭,深深吸氣,重重吐出,仿佛那是一口隱忍已久的惡氣,不吐不快,吐出來就萬事大吉了。
但是我錯了,歐陽沖只是換了種方式,并未“大吉”。
他帶著幾分令我感動的親切,問我:“當初要我‘提攜賜教的人可是你?”我說:“是。”又問:“沒有我你早就知難而退了,可是你說的?”我說:“是。”又問:“這些天我給你講劇本創作可夠耐心細致?”我說:“夠。”歐陽沖說:“這就好,說明我這個師傅不是自封,而是你求我的,做得還算不那么狗屁!”
我說:“開個玩笑,至于嗎?”
歐陽沖依然輕聲輕語:“至不至于無所謂,以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犯不著再廢話!我只想告訴你,影視圈不是好混的,應該早做打算,能混當然再好不過,不能混應該趁早滾蛋!”
其時,歐陽沖手里正攥著塊來不及啃干凈的羊肋骨,舉至眼前看看,憤憤然摔在了我的腳下,然后腳底生風,氣哼哼地離席而去。
蒙古包里大家面面相覷,場景十分尷尬。有人借故方便悄然離座,也有人掏出手機慌亂地貼在耳邊,最屬“賬房先生”直接,腳底抹油,溜得比兔子還快。
我“傻帽”并非真傻:該走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7
歐陽沖悶頭進我房間的時候,我正給手機充電。他問我能否出去走走,我說當然可以。我不是小氣的人,雖然已經決定明天“滾蛋”,卻很愿意與他開誠布公地談談。
那時的天還亮著。草原的情形與前幾天沒什么兩樣,氣溫高得出奇,潮濕悶熱,使人生發無端的煩躁和沮喪。
最先打破沉默的當然是歐陽沖:“剛才為什么讓我難堪?幾十年前的爛事全抖出來了!如果是別人,我能善罷甘休嗎?可偏偏是你,我親如手足的同學摯友,還能說什么呢!你知道我不是小肚雞腸的人,不會為此傷了我倆的和氣。你說呢?”
“但愿如此,”我說,“我也是很看重同學情誼的。劇本創作對我固然重要,進入影視圈是我多年的夢想,但與同學情誼比起來卻又微不足道。如果二者必選其一,不用你趕,我早‘滾蛋了。”
“不能走!”歐陽沖說,“你知道那是我的氣話。”
“可我已經決定。”我說,“不過,在‘滾蛋之前,我還有話對你說。不知你是否注意,來草原這才幾天,我倆就都變了:你變得飛揚跋扈、目中無人,變得恃才傲物、唯我獨尊;而我呢,則變得唯唯諾諾、曲意奉承,變得謹言慎行、處處小心。很顯然,這種變化又作用于我們之間的關系,結果就是不再對等。最初,我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可就在剛才,被你罵得狗血淋頭時我突然醒悟:原來,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竟是師徒關系。是可惡的師徒關系,使原本好端端的同學摯友關系變了味道。”
“我對剛才的事深感后悔,”歐陽沖說,“我錯了。”
“不對,是我倆都錯了!”我說,“作為徒弟,為了獲取,我違心說話不惜喪失人格;同樣,作為師傅,因為給予,被我巴結你心安理得、來者不拒。這又是為什么呢?我突然想起在站前廣場你說過的話:‘在利益面前人都是要變的,真誠會變得虛假,善良會變得丑惡。同學關系當然也不例外,純情會變得復雜,誠信會變得欺詐。說得真是太好了,一個‘利益面前切中了要害,徹底理清了我倆這些天來的是是非非。”
我是準備跟歐陽沖徹底攤牌的。他的脾氣我知道,聽不得挖苦,那是比挖祖墳更讓他難受的事情。今天卻奇怪,很長時間他都沉默著。問他為什么不說話?他說他在想,要不要把他的私密告訴我。我揚手制止,“別別、千萬別!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歐陽沖站住了,一會抬頭望天,一會又茫然四顧,最后長吁一聲,像是最終下定了決心。他說:“如果我告訴你,我是個抑郁癥患者,你還會怪我嗎?”
“抑郁癥?”
“沒錯,就是這種病。”歐陽沖近乎沮喪地說,“這些年,我被這種病折磨得死去活來。白天,我在人前裝腔作勢,給‘賬房先生們海闊天空,說自己多么了不起。而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便悲從中來,覺得自己既可恨又可憐。你說得不錯,我的確變了,變得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抑郁癥我聽說過:焦慮、恐懼、自卑、絕望,有自殺傾向。一般來說,患者大都遭遇過重大變故或挫折,而偏偏又將心事強壓心底,導致長期郁悶。可歐陽沖不是這種性格,怎么會得這種病呢?
當然,病都病了,沒什么好懷疑的。可我現在怎么辦?再與他計較孰是孰非以及利益面前的人際關系嗎?笑話,我沒那么冷酷,這一頁還是早點翻過去,就當剛才什么都沒有發生吧。
不知不覺間,我倆已走出去很遠了。我倆繼續往前走,漫無目的,都看著自己的腳尖,很長時間誰也不說話。草原廣袤無垠又空曠寂寥,使人感覺到個體的渺小,生發出巨大的孤獨和感傷。
起風了,呼呼啦啦的,很強勁,吹倒身旁的雜草,吹動天邊的亂云。亂云飛速涌動,塞車似的向著頭頂的天空密聚,最終形成厚重的一體,草原倏忽間變得墨黑。
“哎喲!有點疼……”呻吟聲是從草叢里發出的。
歐陽沖已趴在旁邊的草叢里,整個人縮成了一團。我問他是不是犯病了?他氣喘吁吁說是,出來的時候就疼得厲害,現在,忍不住……我問他能走嗎?他說試試吧,但沒走幾步便又蹲下。
雨,偏偏在這時候下起來了。最初還只是“撲撲簌簌”的幾顆,但很快便連成“呼呼隆隆”的一片。草原無遮無攔,根本沒有避雨之處。情急之下,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調整好身姿,讓歐陽沖趴在我的大腿上。我閉上眼睛,任憑風吹雨打……
草原天氣也怪,風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走吧。”我催促歐陽沖,趕緊去醫院。
“走不了,今晚怕要死在草原了。”歐陽沖身形佝僂,說,“腰不敢伸直了,伸直了就疼得厲害,站不起來了。”又說:“這鬼天氣沒個準頭,風雨指不定什么時候又來。別管我了,你走吧……”
“胡說什么呢!”我大聲呵斥并鄭重告訴歐陽沖,無論如何我是不會丟下他不管的,就是背也要把他背回去!說著,我當真抓住他的胳膊,轉身把他放在我后背上。
走了多遠不知道,反正感覺他在我后背上越來越沉,腳下的路也越來越艱難。那時候,我差不多已經筋疲力盡,感覺自己真的不行了。
“受不了了,”歐陽沖在我后背上呻吟,“放我下來。”
我放下歐陽沖,讓他依然趴在我的大腿上。黑暗中我倆誰也不說話,與密不透光的夜色一起沉默。歐陽沖像是睡著了,呼吸均勻。我也累壞了,歇歇也好,準備迎接更大的挑戰。
可就在這時,歐陽沖在我大腿上突然顫動起來,并伴有“哧哧哧哧”怪異的聲音。我嚇得后背發冷,急忙問他是不是又疼得厲害?
歐陽沖沒有答話,卻在我的大腿上艱難翻身,改成仰面朝天的姿勢。緊接著,怪異的“哧哧”聲重又響起,時斷時續,時高時低。那是歐陽沖喉嚨深處發出的瘆人的笑聲。
笑夠了他說:“你沒變,還是以前那個‘傻帽,好人啊!聽說好人都有好報,你信嗎?反正我不信。就拿你來說吧,你是地地道道的好人,得到好報了嗎?被我騙了這么多年還渾然不覺,這算哪家的好報?”
“騙我?”歐陽沖的話令我茫然,“騙我什么?”
“什么都騙。”他說,“從你跟我爭奪任春婕那天開始,我就一直在騙。記得在‘實驗餐廳那次吧,我說我愿意與你公平競爭,無論結果如何,我倆親如兄弟的關系都不會改變。其實,那不是我的真心話,是騙你的,是故意說給室友們聽的。我嘴上那么說,心里想的卻是,走著瞧吧,我會讓你好看的。”
歐陽沖繼續說:“我騙你騙了大半輩子,死到臨頭不想再騙了,我也做回好人,或許死得會踏實點。真的,我感覺我活不過天亮。”
急切中我插上一句話:“別說了,我們這就去醫院!”
“沒用的。”歐陽沖說,“你沒覺得迷路了嗎?我們走出來沒那么遠,按時間計算早該回到駐地了。要知道,夜晚在草原上迷路是件最可怕的事,又有這鬼天氣作祟,當地人怕也走不出去。”
迷路了?歐陽沖這么說我還真有點發蒙,四下看看,果真辨不清方向。此時,我心頭一陣緊縮,巨大的恐懼陡然而至。歐陽沖病得厲害,如不及時送醫院,危險隨時都可能發生。暴風雨無情,也說到就到。怎么辦?情急之下我想到了報警,可是,我的手機還在住處充電,而歐陽沖說,他的也落在床頭了。
“急也沒用,”歐陽沖說,“不如陪我說說話吧!我要告訴你多年前的秘密,知道你為什么去不成市文聯嗎?知道你為什么又沒能留校嗎?我干的,兩次匿名檢舉信都是我寫的。給人事處李處長的錢,是我以你的名義,從報刊上剪字拼貼上去,然后從他家的后窗扔進去的。還有那次你在路上被打,也是我事先安排好的。那時我都恨死你了,就花錢雇了幾個小地痞,本來是想給你臉上留個傷疤破破相,沒想到那幾個家伙喝得爛醉,酒瓶砸錯了地方。”
歐陽沖又“哧哧哧哧”怪笑起來,“這些破事我不說,恐怕這輩子你都被蒙在鼓里。知道嗎?事后我虛情假意,裝得跟沒事人似的護理你,你居然還感動得不行。還有什么來著?對了,料你也想不到,臨近畢業我偷偷去了趟任春婕老家,她母親給你的信就是我弄的。任春婕當然不知道了,天地良心,她對你可是真心的!”
“為什么?”我到底還是急了,“你為什么這樣做?”
“還能為什么,我得不到任春婕,你也休想!”
“損人不利己吧?”歐陽沖說,“其實我也不想那么干,但關鍵時刻控制不住,非那么干不行。這怪不得我,你也不必恨我,人與人之間不都這樣嗎?你騙我我騙你,你害我我害你。即使你不騙他害他,他照樣也會騙你害你,我對此有切身的體會。”
歐陽沖繼續說:“還記得在站前廣場,我給冷飲吧的老板還有我們身邊那個年輕人算命嗎?其實,我哪會算命,不過是在假借別人說自己而已。”
我問他:“給‘賬房先生們算命也是在說自己嗎?”
“是的,”歐陽沖說,“都是我曾經干過的。”
接著,他以超然度外的語氣,講述了他的童年以及后來的種種不幸。他疼得受不了就停下,好點了又緊接著再說。他有種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的緊迫感,仿佛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
“說完了。”歐陽沖說,“憋在心里這么多年,今天終于全都說出來了,死也值了!”他說他這輩子傷害了那么多人,卻不想乞求任何人原諒,做都做了,沒必要再玩虛情假意。
歐陽沖還說:“你其實也不是什么好人,既虛偽又惡毒。我那么對你,你就該落井下石或者一走了之,可你這個假仁假義的家伙偏偏要救我,是在和我玩貓捉老鼠的把戲。”
“走不動了,死也不走了。”歐陽沖說,“記住我最后的話,如果真有來世,我們還做同學,或者干脆就做親兄弟。我保證再不騙人了,一輩子對你好。”
8
歐陽沖沒死,因為我沒有放棄他,拼死背著他,盡管他在我背后一直搗亂。他罵我是黑心王八蛋,是沒安好心才救他,讓他活在世上丟人現眼。他甚至哭求我別再管他,讓他死在草原上。在哭求無效時,他又發瘋般地薅我的頭發,咬我的肩膀。
我當然也想過放棄他,他害我害得還不夠苦嗎?他就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十惡不赦。我憑什么救他,難道要他活下來繼續害人嗎?但我始終沒有停下腳步。我自己都覺得奇怪,心里明明想的是丟下他,可腳步為什么就停不下來呢!
記得司老師曾經說過:“如果在草原上迷路,就順著有樹的地方走,大凡有樹的地方就有人家。”我相信司老師,并堅信自己一定能找到樹木。那時候我的衣服被蒿草劃破了,雙膝雙肘都在滲血,針刺般疼痛。凌晨那段時間最難熬,我已經筋疲力盡,感覺再也堅持不下去了。
還是那句老話說得好:“功夫不負有心人。”就在我近乎絕望的時候,幾棵暗影朦朧的樹木出現在眼前,樹冠在風中搖擺,仿佛在召喚兩個垂死生命歸來。
真該感謝司老師,他說得沒錯,有樹的地方果然有人家。戶主是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蒙族大哥,聽完我焦急的訴求,他先是急切撥通了120急救中心的電話,然后囑咐兒子帶上手電筒站在屋頂高處,預備接應救護車……
據醫生診斷,歐陽沖的闌尾已經化膿,情況十分危險,必須立即實施手術。但是,醫生說:“手術成功的概率不大,你們要有思想準備。”之后又問我跟患者什么關系,能否簽字和辦理住院手續。我掏出身份證說:“沒問題,一切由我負責。”醫生掃一眼身份證,態度曖昧地說:“跟我來吧!”
我滿心狐疑地跟在他身后,不知道這家伙搞什么鬼。我雖然愚鈍,卻也知道他們中有些人心黑,患者被收治前,家屬必須有所“表示”,說白了就是塞錢。塞就塞唄,我給,來前除了銀行卡,還帶著五千塊現金。我動作麻利地把錢全都掏出來,并裝作很世故的樣子塞進了他的抽屜。
我看見他朝抽屜掃了一眼,然后若無其事地說:“叫你來是有事商量,我呼市的老師是著名的腸外科專家,我想通過網絡跟他保持聯系,讓他直接參與救治。當然,費用還是要出點的。”
我告訴醫生沒問題,我這就去取錢。只要能挽救病人的生命,別說費用,就是傾家蕩產我也在所不惜。說著我起身站在他的對面,深深躬下了身子說:“謝謝,我替患者謝謝您!”
我這么做也算用心良苦,是想“表示”得充分點。歐陽沖現在命懸一線,只有讓醫生高興,才可能躲過一劫。后來的事實證明我做得沒錯,我的“表示”果然起了大作用,醫生表現得相當主動,手術很成功,歐陽沖被救回來了。
手術后的歐陽沖被推進特護病房。醫生說:“他現在情況不錯,如果三天內不發生感染,就可轉普通病房了。當然,就現在的醫療條件,發生感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這就是說,歐陽沖現在已經平安,我的使命完成了,沒留下任何瑕疵和遺憾。既如此,我應該收拾行囊準備“滾蛋”了。當然,在“滾蛋”之前,無論如何我還是要見見歐陽沖的。
之前我沒見過特護病房,以為只是護理級別上的差異。去了才知道,房間也另類,有一面厚厚的通體玻璃大墻,家屬與患者只能隔墻相望,是只見其人不聞其聲。
歐陽沖躺在病床上,上身略高,正好能看清他的臉部。他最初發現我時只是略顯詫異,但當我舉手向他示意時,他的臉突然變得扭曲,鼻翼翕動,淚水從眼縫里擠出來,順著七溝八壑流淌。據我所知,手術后的病人大都這樣,第一眼看見親人或舊友,有種歷經生死、劫后重逢的悲愴感,難以控制。
我示意歐陽沖不要激動,然后指指肩上的挎包,又用手指畫了個極大的弧線,告訴他我就要離開,“滾”回老家去了。
以我們倆之間的默契,他顯然明白我手勢的意思,知道我是在向他道別,他的表情并沒有太大變化。但在我微笑著揚手“再見”的時候,他情緒突然失控,竟不顧護士百般阻止,挺身坐了起來。
我聽不見他的吶喊,卻明白他手勢的意思:他還有好多話沒來得及說,要我無論如何等他好起來。他雙手抱拳的意思更加明確:就是在央求我留下……
我沒再理他,轉身離開了醫院。
責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