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凡
這么說吧,如果不是麗娜,我不可能來尤里卡。再說詳細點,如果不是去年暑天夜里的那個電話,我肯定下不了決心來的。
去年的七月,我所在的藥都城熱成一堆火,太陽剛一出來,城市就像被無形的火焰包裏住。街道上的汽車不時發出的尖叫聲,刺向浮著霧霾的晴空,讓人更加煩躁和憋悶。行道樹上的葉子和下面低矮的石楠樹葉子,掛著灰土,無奈地打著卷,眼看著要干死的樣子。已經有四十多天沒有落雨,這地方真是沒法呆。
預報中的陣雨到夜里十一點,一直沒下。臥室里雖然吹著空調,但我還是翻來翻去地睡不著。這時,手機突然響了。誰呀?這個點還打電話。我伸手摸到手機,掛斷了。過了十多分鐘,困意剛剛上來,手機又不依不饒地響起。我生氣地坐直,發現是境外的號碼,心里便警惕起來,肯定是騙子。手機再次被掛斷。剛被掛斷十幾秒鐘,手機又叫起來。“你誰啊?”我惡狠狠地喊道。
“寧姐嗎?你干嗎呢,老不接電話。快來這里玩吧,油菜花開滿了山崗和海邊,金黃金黃的,可香了。”
啊,是麗娜!
我愣了一下,還是有些懷疑地問:“是麗娜嗎?這都三年了,你從哪里冒出來的?”
麗娜爽朗地笑著說:“我在尤里卡!來這里玩玩吧,我真想你了!”
她腦子真出問題了呀!現在正是暑天,人都快熱化了,哪來的油菜花開?我正在疑惑,麗娜又咯咯地笑著說:“來吧,尤里卡可好玩了。”
尤里卡,尤里卡在哪里?我有些發蒙。麗娜的話像決堤的江水向我涌來,由于要表達的意思很多,她的話頭上一句腳上一句跳躍著,但我還是聽明白了:她兩年前已經移民美國。
麗娜終于掛了電話,她肯定是說累了,但我卻沒法再入睡。
怎么說呢,麗娜這三年多的改變,真是從她家三樓窗戶上那個洞開始的嗎?
問題似乎不是那么簡單。但有一點,我是慶幸的,麗娜畢竟從重度抑郁中走了出來,而且在大洋彼岸這么咯咯地笑,她臉上一定映滿油菜花的燦爛。
從她后來對我的訴說以及我當時的親見,我真是想不到麗娜會有這樣的結局。
三年前的那個四月,一個下著雨的傍晚。麗娜突然給我打電話要我馬上去她家。現在想來,從她當時顫抖的聲音和語氣就可以判斷,其實她已患了輕度抑郁。
她告訴我說有人要謀害她,而且窗上被槍打了個洞,她枝枝葉葉地說得很凌亂。事情發生在春天,也許是更早的冬天,只是她在那個溫暖的春日去三樓陽臺才發現而已。
麗娜已經睡了二十多個小時了,確切地說從頭天下午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她抬起頭,按動床頭燈的開關,兩道藍光就刺向她。她著實嚇了一跳,這是什么呀?定定神,再仔細向藍光處望去,心才放下來,原來是苗苗。苗苗見主人醒了,瞇上眼簾,“喵”的叫了一聲,算是給麗娜打個招呼。這真是一只好貓呢,一直在床頭守著自己。麗娜看了看時間,已是下午三點了。啊,苗苗肯定該餓了。麗娜坐起身,伸了個懶腰,苗苗也抬頭,右前爪向前伸了一下,在空中掄了一個弧線,撫了兩下臉。“苗苗,餓了吧?媽媽這就起來,我們吃早餐。”
已經有三個多月了吧,麗娜基本都是這樣不分晝夜地生活著。有時整夜不睡,有時整天不起,生活就是這樣慵散而隨心所欲,好在有苗苗陪著。她的心里靜水一樣,風吹不過來,雨落不下來,平靜而無波動。她不這樣過又能怎樣呢?兒子到美國去了,十天半月也不跟她聯系一次。有時,她主動給兒子視頻,兒子總是很忙的樣子,而且也很快樂。能有什么讓自己擔心的呢,兒子吃的是無公害飯菜,開的是安全性能特好的豪車,功課似乎也很緊。她覺得自己已經被兒子從他的生活中踢了出來,她在兒子的生活中已如輕風拂過。
她自己吧,也不喜歡外面的活動,甚至從去年兒子出國后都極少出門。家里衛生需要做了,鐘點工郭嫂會準時來的。歐威美容坊的女孩每隔兩天一個電話,“姐、姐”的叫得蜜甜,哪天她心情好了,她們就會過來,在家里給她做一套美容美體。當然,現在不是那個叫婷婷的女孩來了,其實她的手法和服務都很棒,但麗娜總是吊著臉不高興。后來,麗娜就給美容坊的女老板打了電話,說換個人吧。婷婷是這個美容坊里最好的女孩,怎么就不受麗娜待見呢?女老板想不通。她怎么能想通呢,女老板再八面玲瓏也不知道麗娜的心事。
這一年多,她心里最不痛快的就是那個“婷”字。這個“婷”其實就是汝婷。
這又能怨得了誰呢?自己真是應了那句古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當初是自己從人才市場選的汝婷,而且當時認定汝婷是個老實女孩,再怎么也不會和自己的老公趙鑫粘在一起。其實,麗娜應該想到,現如今的女孩不喜歡有錢大叔的畢竟是少數。別說“八零后”的女孩了,自己是“七零后”的,當初不也喜歡上比自己大十幾歲的趙鑫了嗎,而且,用了五年時間終于跟趙鑫結婚了。
汝婷呢,剛來時沒有一點喜歡趙鑫的跡象,但一年后就不一樣了。
麗娜錯就錯在當初沒有“快刀斬汝婷”,剛一發現苗頭時如果把汝婷辭了,也許就不會發生后來的事了。那時,麗娜真是鬼迷心竅一樣,竟對汝婷與趙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她在心里就不相信趙鑫會真的喜歡上汝婷。當然,那時也有那時的原因,趙鑫的事業過山車一樣翻過來翻過去,麗娜一個人是幫不了的,而汝婷呢,又特別能干,確實為他們家的事業付出了很多,甚至在關鍵的時刻她起到扭轉困局的作用。
唉,現在竟成這個樣子。趙鑫雖然沒有跟自己提離婚的事,汝婷也沒有要上位的跡象,但畢竟他們兩個生活在了一起。當然,如果麗娜硬是鬧的話,可能趙鑫和汝婷他倆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親密,但這又有什么意思呢?男人的心都在那個女孩身上了,就是硬拆開了一時半會,說不定招來的就是公開的離婚。忍就忍吧,眼不見為凈,何況他們并沒有生孩子呢。就是生孩子了又如何呢,現如今小三生孩子的事,哪里找不到啊。
春節過后,麗娜就主動對趙鑫說自己累了,不想再參與公司的事,何況為了陪兒子高考已經有三年沒有問公司的事了,她就想在藥都城住下來,先休息一段。
趙鑫說:“怎么樣都行,只要你高興。”汝婷是個有心計的女孩,她當然知道麗娜的心事,就勸她說:“姐,你還是去公司吧,這幾年你不在公司,我連個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麗娜原來真把汝婷當妹妹,開始的時候什么事都跟汝婷說,甚至連她與趙鑫床上的事都說。汝婷呢,有什么煩惱也都跟麗娜說,而且全身心地在公司出著力。兩個人真是親姊妹一樣處著。
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感情,麗娜發現汝婷與趙鑫有問題時,怎么也開不了口。越開不了口,后來越不好再說什么,以至對汝婷和趙鑫默認了。當然,汝婷確實也是個心地善良的女孩,或者說是更有心計吧,她在麗娜面前從來都是低眉低眼,就像舊社會小妾對正房一樣,謹慎著、討好著、忍讓著。有些事兒還真的是說不清,麗娜與汝婷這關系,應該是少有的。
現在,麗娜常常想,人真是靠不住,就連自己也是不可靠的。為什么這樣說呢?麗娜是有經歷的。她發現有時真的自己控制不了自己,也說服不了自己,尤其是人的想法是會時時變化的,有時這樣想,一轉眼又那樣想了。她現在覺得最靠得住的是苗苗,這個跟了她四年的純種波斯貓。這只貓是汝婷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她的,她看了一眼就喜歡上了。
那時,麗娜還沒有確認汝婷與趙鑫真有什么關系,所以兩個人依然是親如姊妹。她們商量了好半天,才給這貓起好名字:苗苗。麗娜撫摸著苗苗身上如雪的細毛,笑著對汝婷說:“妹子,這貓多像你啊,溫順惹人疼。”汝婷就撒嬌似的摟著麗娜的肩,不好意思地說:“姐,苗苗永遠會順著你的,就像我一樣,永遠聽姐姐的。”
話雖然這么說,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汝婷和趙鑫在省城公司忙著,只有苗苗陪著自己了。苗苗可人溫存,與麗娜心貼心地在一起,從沒有惹過麗娜生氣。麗娜從春節后心里就空了,空得只剩下苗苗了。她與苗苗同吃、同睡,一起看電視,一起聽音樂,一起澆花,一起看月,有什么話,也全給苗苗說。她想,只有苗苗跟自己貼心了。
麗娜起床后,睡衣也沒換,就踩著拖鞋下到一樓,她要到冰箱給苗苗拿貓食。看苗苗的眼神,她覺得它已經餓了。
貓食是美國進口的“優佰”。麗娜打開包裝袋,倒入貓盤里,苗苗卻站在她腳下,沒有吃的意思。“苗苗,快吃吧!”麗娜說了兩遍。苗苗仍沒有吃的意思,而且“喵喵”的叫了兩聲。“好孩子,你怎么了?”麗娜又問了聲。苗苗又“喵喵”的叫了兩聲,而且聲音中有些焦急和不安。
“你到底怎么了?”麗娜彎下腰想去抱苗苗,苗苗卻叫著跑上樓梯,向二樓跑去。
麗娜有些生氣和不解,就跟著苗苗上了樓梯。苗苗到了二樓樓梯口,并沒有停下來,而是拐著身子又上了三樓。啊,這是怎么了?麗娜心里“咯噔”一下,覺得苗苗今天有點反常,不安和緊張就籠上心頭。
苗苗跑到三樓臥室門前站住了。它抬著眼望麗娜,是讓麗娜打開門。
麗娜對苗苗的異常很不解,看了看苗苗,就把門打開了。
以前,這是兒子的臥室,兒子出國后趙鑫每次回來睡在這里,但現在已經快三個月沒人住過。
門打開后,苗苗徑直跑向落地窗前,用爪去抓垂下來的窗簾。啊,這是怎么了?
麗娜明白了苗苗的意思,把窗簾拉開,搬動門的把手,拉開門,苗苗跳上陽臺。陽臺沒有封,這是趙鑫的主意,他說封了陽臺,房子就成了籠子,人就成了籠子里的鳥。麗娜的心收縮得更緊了,三月的太陽從西邊照過來,她卻感覺是熱辣辣的。
麗娜已經把陽臺左左右右看了個遍,并沒有發現什么異樣。這時,她對苗苗生氣了,瞪著苗苗說:“去,你這是要作什么怪呀。”一邊罵著一邊就要退回房間里。苗苗看出來她要離開陽臺,突然急躁地“喵喵”叫兩聲。麗娜真生氣了,抬起腳想踢苗苗。這時,苗苗向窗玻璃上一躥,跳了足有兩尺多高,又落下來。麗娜向苗苗跳的方向望去,突然驚叫了一聲“啊!”原來,窗玻璃一米高處有一個圓圓的洞,如黃豆般大小。
麗娜盯著那圓圓的洞,腦子里便出現一支槍向這邊射過來的畫面。
她的頭蒙了一下,人就歪在了陽臺上的護欄上。一定是槍打過來的,而且是一支威力很大的槍,不然洞的周圍不會沒有裂隙。麗娜這樣判斷著,心里更害怕了。她想讓身子站直,兩條腿卻軟得像棉花一樣,腦子里也一片空白。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陽臺上斜射過來的陽光越來越濃,太陽已經西落了,麗娜終于恢復了體力,站直身子。她貼近玻璃,認真研究眼前這個洞。
這真是槍洞嗎?這是要謀害誰呢?這是什么時候射過來的?
麗娜軟在沙發上,緊張得縮成一團,但她的思維卻異常活躍,像福爾摩斯一樣分析著種種可能。
這應該是槍洞,而且是一支威力不小的槍。麗娜有關槍的知識幾乎是空白。對,對,一定首先要確認到底是不是槍洞。
這時,她想到了趙鑫的一個朋友小趙,小趙是藥都城刑警隊的,他對槍一定是熟悉的。她想打電話問一問,或者讓他來一趟。但這個想法一蹦出來,麗娜立即又否定了。我怎么這樣傻啊,這種事怎么能報案,怎么能讓一個刑警知道呢?如果張揚出去,這個打槍的人一定會報復的,自己在明處,他在暗處,那可是一點兒防備也沒有。
怎么辦呢?怎么辦呢?這時,她突然想起了“百度”,對,上“百度”。
電腦打開,在“百度”上輸入“槍洞”,詞條一下涌了出來。
麗娜一條一條對著,當把所有相關的詞條都看一遍時,她認定了自己的判斷:88式狙擊鋼珠氣彈槍!初速895m/s,有效射程800m。
麗娜的全部思維都集中在了槍上,心里的恐懼漸漸地淡去。為什么沒有穿透第二層玻璃呢?她繼續在網上搜索著。最終,她找到了原因,那是因為玻璃是雙層真空的。槍膛射出的鋼珠穿過第一層玻璃后被夾層阻攔或者改變了方向。
這時,她突然想起汝婷來,當初是她拿的主意,才選用這種進口的雙層真空鋼化玻璃的。不然,后果真的不敢想象。麗娜想到這,又緊張起來。這是什么時候射過來的呢,不會只射一槍吧。麗娜立即起身,她要仔細查看一下還有沒有槍洞。她想,絕不會只打一槍的。
天已經暗下來了,即使打開燈,也未必能看清了。麗娜起身走到一樓,從壁柜里找到那把強光手電筒。
這時,她猶豫一下,先查看一樓還是先查看二樓、三樓呢?還是三樓吧,一樓平時不住人的,那個暗中的持槍人是不會從一樓射擊的。麗娜這樣想著,就“咚咚”的上了三樓。她先把這個有槍洞的房間里的燈全部打開,然后再用手電筒照著玻璃,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從上到下,從左到右,一寸一寸地仔細查看,唯恐漏過一處黃豆大的地方。十幾分鐘過去了,她把這個房間的落地玻璃看了兩遍,仍然沒有發現第二個槍洞。
怎么會是這樣呢?麗娜心里很矛盾,她害怕看到第二個槍洞,但又希望發現新的槍洞。
三樓的三個房間全部查看了一遍,但麗娜仍沒有發現新槍洞。她又緊張地走向二樓。在二樓的樓梯平臺上,麗娜停了下來,她有點兒不敢看二樓了。二樓是自己住的,如果二樓發現槍洞,說明暗處那個持槍人是沖著自己來的。她雖然這樣想時有點兒害怕,但只在樓梯上靠了幾秒鐘,她就又走下去了。
她要盡快弄清暗處那個槍手的目標,看到底是不是沖著自己來的。她首先進了自己的臥室。打開燈、拉開窗簾的那一刻,她拿手電筒的右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臥室、琴房、服裝間一個個全部查看完了,她依然沒有發現槍洞。
麗娜心里很復雜。現在看來,這槍是沖著三樓來的,就是說可能是沖著趙鑫和兒子來的。腦子里閃過這些想法后,她立即就下了一樓,如果一樓也沒有發現槍洞的話,她剛才的判斷才能成立。這時,麗娜已經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像電影里破案的刑警一樣,對現場的查看產生了探尋的動力。
然而,讓麗娜失望的是一樓仍然沒有發現槍洞。她把所有的窗簾拉上后,人又軟了,一屁股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她說不出是因沒有發現新槍洞而失望,還是為三樓那唯一的槍洞而害怕。她看一眼鎖著的房門,確認昨天鎖上后一直沒有開過,而且沒有被人打開過的跡象,心里才安定下來。
這時,她突然感覺口渴得厲害,于是用力地按著沙發扶手站起身來。她來到客廳角落的冰箱前,打開冰箱,從里面拿出一瓶富士山礦泉水。她平時不喝涼水的,但今天她感覺自己從內到外都在發燒,只有喝涼水才能讓發熱的身體平靜下來。她喝了一瓶,仍感覺到口渴,就又打開了一瓶,灌進喉嚨里。
喝完兩瓶礦泉水后,麗娜感覺心里不再那樣燥熱。這時,苗苗在她腳旁叫了一聲。它剛才在哪里呢,有幾個小時都沒有見它了。麗娜彎腰抱起苗苗,把它緊緊地抱在胸前,向沙發走去。其實,苗苗一直在麗娜身邊不遠不近的,只是她沒有注意到苗苗。現在,她抱著苗苗,心里踏實了一些。苗苗的體溫傳導在她身上,讓她感覺到溫暖而安全。
苗苗在麗娜懷里像嬰兒一樣,兩眼瞇成一條線,鼻翼處呼出絲絲的熱氣。這熱氣透過麗娜的上衣,彌漫在她的兩個乳房之間,溫軟而均勻。麗娜緊張了幾個小時,她也累了,不知不覺中竟睡著了。
麗娜身上的筋骨像被抽去一樣,但她的意識是清醒的。兩個女人從她家院外的路上走過來,一個女人說:“世道真他媽變了,這些別墅里的人不是貪官就是奸商,老天總不能就讓這些王八蛋這樣下去吧!”另一個女人好像更氣憤,罵道:“他們憑什么發大財?毛主席要是活著,有他們好受!”
麗娜想折起身子聽她們再說什么,但身子就是折不起來,而且這兩個女人轉眼間就走遠了。麗娜雖然沒有折動身子,但還是用力地在心里說道:“我們招誰惹誰了?商人怎么了,沒偷沒搶,是靠千辛萬苦、熱臉碰冷屁股賺來的。”麗娜還想分辯幾句,可她已經沒有力氣了,兩眼澀得動彈不了。麗娜又沉沉地睡去。
夜深了,房間里黑成毫無縫隙的一團。
麗娜似乎醒了,她想睜開眼,但兩眼依然像粘在一起,怎么也睜不開。這時,突然門開了,雜沓而急促的腳步聲涌過來。怎么了?她猛一用力,兩眼睜開了,只見趙鑫被兩個人架著上了三樓,后邊跟著的兩個人都拎著砍刀。雖然,他們都套著頭套,但麗娜從背影還是認出了這幾個人,他們都是趙鑫生意上的對手,老侯、皮三、周爺、大梁。他們是要報復趙鑫,他們會殺了趙鑫嗎?驚恐中的麗娜,突然躍身而起,她要報警,她不能眼看著丈夫被殺。
麗娜驚恐地坐起,拉亮手邊的燈,苗苗溫柔地叫了一聲。啊,原來是個夢啊!
麗娜抹一把臉上的汗,汗水沾滿了手心和五指。她甩了一下手中的汗水,把苗苗摟在懷里。苗苗“喵喵”的叫了兩聲,分明是想從她胸前逃脫。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的乳溝處也積滿了汗水。
麗娜口渴得厲害,但手邊沒有什么東西可喝。她倚著沙發靜了好大一會,剛才夢中的情形又浮現出來。雖然知道是個夢,但她還是很害怕。于是,她按動客廳的所有開關,客廳里突然間亮如白晝。光線從房間的四周和中間的吊燈傾瀉下來,麗娜慢慢地感到身上有股溫熱漫上來,原來剛才身上出的是冷汗。
房間里靜極了,電流聲從燈帶下傳出來,倒顯得越來越響了。
麗娜想看一看窗外,窗戶卻被淡紫的絲絨窗簾蓋得嚴嚴實實。窗外,是不是真有一支槍管正對著房間呢?恐懼再一次襲上來。麗娜不由自主地拿起手機,快速地撥了趙鑫的號碼,語音提示手機已關,又撥,語音還是提示已關機,再撥,語音仍然提示已關機!麗娜氣得把手機扔在沙發上。這個沒良心的趙鑫,一定是摟著那個小妖精呼呼大睡呢。
麗娜聲音很大地罵了一句,隨后向前傾著身子,伸手拿起手機,她要給汝婷這個小妖精打電話。麗娜的手機鍵盤“嘀嘀嘀”的快速響著,充滿了憤怒。
手機“嘟嘟嘟”響到第三聲,汝婷沾滿睡意和意外的聲音傳來:“姐,有事嗎?”
麗娜的話像是炸彈爆炸沖出來的氣浪:“沒事能打電話嗎?老趙咋關機了?”
停了幾秒鐘,汝婷帶著怨氣地說:“我沒跟他在一起,不知道的。要有急事,我去他住的地方找他!”
“當然有急事,我想看看他是不是被槍擊了!”麗娜吼了一句,就掛了手機。
過了幾分鐘,汝婷的電話打過來。她平靜地問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麗娜本不想再理她的,但想了想覺得自己剛才過分了,何況也不能確定趙鑫真的就跟汝婷一起睡著。這樣想著,她的氣就平了不少,對汝婷說:“你睡吧,是我做了一個噩夢,明天說吧。”
汝婷安慰了她幾句,就把手機掛了。
經這么一折騰,麗娜睡意全無,腦子里卻空空蕩蕩一片空白。
不大一會,剛才的夢境、三樓那個圓圓的槍洞、趙鑫、汝婷等等又一齊地涌進她的大腦,往日的舊事纏繞在一起,攪和在一起,扯不出個頭緒來。唉,這是怎么了?這是怎么了?麗娜感覺自己被大腦里這些東西托著推向高遠的天空,自己的身體已經不存在了似的。她使勁地閉上眼,想把這一切趕走,趕得遠遠的,還給自己一個清醒的大腦。
可讓她吃驚的是,她剛閉上眼幾秒鐘,宋飛竟突然走了進來。宋飛,她為兒子請的補習老師,年輕帥氣但卻膽小得像個女人。已經有一年多沒聯系了,應該說從那次后就斷了聯系,他怎么又出現了呢?麗娜趕緊睜開眼,她是想把宋飛從自己大腦里趕走,她真的不想讓他出現在自己的意識里。但此刻,關于宋飛的記憶卻越來越清晰。
宋飛是一個心特細的男人,雖然臉上棱角像刀刻得一樣剛健,但說話和做事卻柔軟而溫潤。他每周來家里兩次,兒子的英語在他的輔導下進步很快。每次補完課,他從三樓下來的時候總是很禮貌地、鄭重地給麗娜打招呼:“麗姐我走了!”雖然就這短短的一句話,卻讓麗娜心里暖暖的、滿滿的。
那段時間,麗娜一個人陪著兒子,趙鑫和汝婷在省城公司,她心里空落得很。尤其,她想到趙鑫與汝婷在一起的情形,心里就翻江倒海地亂。他趙鑫憑什么與這個妖精纏綿,憑什么就把我一個人擱在這里不管不問?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一個念頭從麗娜心里生長出來:你趙鑫跟別的女人好,我為什么就不能要一次別的男人!
這個念頭生長出來后,麗娜雖然也害怕了一陣子,而且百般地想扼殺下去,但結果卻是相反的,越想扼殺越瘋狂地向上生長、生長。
兒子被送走半個月后的一個周末,麗娜實在是控制不住自己對宋飛的思念,就給他發了個信息:宋老師,為感謝你對兒子的幫助,晚上請你到家里來吃飯!
那天晚上,宋飛如約來了。
麗娜精心做的菜讓宋飛贊嘆不已。餐桌上的紅酒打開了,是趙鑫從法國帶回來的白蘭地。也許是酒太烈,一瓶酒沒有喝完,麗娜和宋飛兩個人都醉意蒙眬了。麗娜是預謀好的,麗娜一口喝完杯中的酒,身子就坐不直了。接下來的事很自然,宋飛抱住了她,兩個人乘著白蘭地的酒氣,親吻在了一起。
這些年,麗娜從來沒有跟第二個男的親吻過,她顯然是被這刺激的感覺燃燒起來了。宋飛也讓麗娜呼出的熱氣弄得膨脹起來,不知不覺中兩個人竟離開餐桌,倒在了沙發上。
看來,宋飛也沒有過與其他女人偷情的經驗。
他壓在麗娜身上,拙笨地撕扯著她的上衣,麗娜被宋飛撩得渾身不停扭動,可越是這樣,宋飛越不得要領。麗娜不能自抑,她推了一下宋飛,是想痛痛快快到床上去的,可越是推,宋飛越壓得緊。麗娜這時突然冒出一句:“不能的,我有病!”
這句話像針一樣刺中宋飛的痛穴,他竟從麗娜的身上滑下來,坐在了地上。
“啥病?”宋飛這么一問,麗娜的心立刻包了一層冰。這是個什么男人啊?本來是隨口說的一句情話,竟把他嚇成這樣。
麗娜氣狠狠地說:“艾滋病!”
宋飛的兩手拄著地,兩眼驚恐地望著麗娜,他想起身腿卻不聽使喚。麗娜坐起身來,輕蔑地看著宋飛失魂的臉,一言不發。
麗娜大聲地罵了句:“滾!”
宋飛就拙笨地擰開門,向外逃去。
唉,這都是什么男人啊。怎么都讓自己碰上了呢!麗娜回憶著與宋飛的過去,渾身氣得發抖,她抓起手機扔了出去。手機被墻彈落在地,機殼和電池向兩個相反的方向蹦出去。苗苗被麗娜的這一舉動嚇壞了,“喵喵”地叫著,鉆進沙發底下。
麗娜洗了把臉,站在陽臺上時,太陽光已經泛白了。有半年多了,她沒起過這么早,感覺這種陽光很陌生,很刺眼。她揉揉酸澀的雙眼,向前排的別墅窗戶望去,映進她眼簾的竟是一串走動的人影,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啊,這是怎么了?難道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她用力地把瞳孔聚焦,又仔細地望去,對面窗子里的人影更清晰了,許多人在不停走動,像是孩子們在操場做游戲。
他們在干什么?前面別墅里怎么住進了這么些人?
麗娜退回臥室時,突然想起了望遠鏡。對,立即去買一個望遠鏡,槍洞一定是從前面這兩棟別墅里打過來的,不然不會射在三樓的玻璃上。有了這個想法,麗娜就去衣柜找衣服,她要立即上街去買望遠鏡。
麗娜給我打電話時,已經是她買過望遠鏡十幾天后的事了。
那天傍晚,麗娜突然給我打過來電話,說:“寧姐,你無論如何要來我家一趟。”
我問發生了什么事。她并不直接回答,而是鄭重地說:“我碰到大事了,也發現了驚天的秘密。”
那天晚上,我和麗娜聯手炒了四個菜,而且每人喝了兩杯紅酒。
做飯和喝酒的時候,她給我講了十幾天前發現槍洞及后來發生的事。我聽著她斷斷續續地說了兩個多小時,感覺她有點神經過敏,甚至懷疑她有抑郁癥的傾向。怎么可能是有人要謀害她或趙鑫呢?她所說的仇富、商場報復,甚至汝婷因情對她下手,根本沒有任何成立的前提。尤其是對面兩棟別墅里發生的事,我是不太相信的。即使主人搬走了,把房子租出去,也不至于發生她所說的事。
九點多,我跟著麗娜上了三樓。三樓那個窗戶上有槍洞的房間里,果然有一架支著的高倍望遠鏡。
麗娜很專業地把窗簾拉開一條縫,把望遠鏡的鏡頭伸出去,立即彎下腰,擠上左眼,把右眼貼在鏡框上。我也好奇地彎下腰,想看看鏡頭里究竟有什么。麗娜用手把我推了一下,那意思是怕我打攪了她的觀察。我正要說“你干嗎呢”,麗娜卻開口說:“你看!你看!”
我被她拉過來,學著她的樣子,擠上左眼,把右眼貼上去,對面窗戶里便清晰起來:十幾個男男女女,圍成一圈走動著,口里還喊著什么。
“啊,這是傳銷團伙!”我不由得說。
“對,對,就是傳銷團伙!”麗娜很興奮地又接著說,“我觀察十幾天了,他們不僅這樣走動,而且還會兩個人抱在一起接吻,有男人跟女人,也有女人跟女人、男人跟男人的!”我一邊聽著麗娜說,一邊盯著對面的情況。大約過了十幾分鐘,麗娜說的情形出現了,男男女女開始摟在一起。
“傳銷怎么是這個樣子?現在的人都被錢禍害了。”我直起腰,離開這架望遠鏡。
麗娜轉動支架上望遠鏡的鏡頭,對準另一棟別墅。她把眼貼上去,一動不動地望著,整個人像被木樁固定住了一樣。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她顯然是累了,直起腰,對我說:“你繼續望,估計一會就有男人進來了。”我被她拉著衣角來到鏡頭前,把眼貼過去。這時,麗娜嘆著氣說:“現在的女孩真不知怎么了,年紀輕輕的竟做了暗娼,白天黑夜地換男人。”
我沒有理她的話茬,但她依然很興奮地說著:“那天我竟看到這個女孩一天給八個男人做那事,我真懷疑這個女人的胯是銅的還是鋼的,這么經男人鬧。”
我被麗娜的話弄笑了,直起腰說:“你讓我看這事啊,我臊得慌。”
晚上,我沒有回去,應該說是被麗娜綁架著住下來。
其實,那晚我們沒睡多少時間,觀察對面的情況到凌晨一點多,接著又開始說話。我說得少,基本都是在聽麗娜說。她確實把我當成了唯一可以信賴的人,對我沒有任何隱瞞,想到啥說啥。說真的,那天夜里我越聽越覺得不對勁,越覺得麗娜受了刺激,而且抑郁癥的表現很突出。
那晚,她說得最多的是丈夫趙鑫和汝婷。翻過來倒過去地說他們三個人之間的事。我實在是困了,聽不太真切,但現在想想還是能理出個大概。她說,發現槍洞后趙鑫一直不認為是有人要害他們,甚至說有可能是哪個精力過剩的人用彈弓打鳥誤打上去的。倒是汝婷很上心,不僅勸慰她,要她去省城住,而且說已經根據原來的圖紙訂做了進口的雙層防彈玻璃。從她說的種種跡象,我甚至認為麗娜對丈夫與汝婷的猜測是錯誤的。
第二天早上,我與麗娜分別時,覺得她清醒了很多,人也正常了不少。以前和昨夜的事像沒有在她身上發生過一樣。也許是她精神過度緊張了,緩一緩就會好的。我的心也就慢慢放了下來。
分別后有一個多月吧,麗娜突然又給我打來電話,喘著粗氣,聲音很低沉。
我著實嚇了一跳。“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五六秒鐘后,麗娜才說:“沒什么,就是防彈窗安上后我感覺悶得慌,喘不過氣一樣。”
“啊,是這樣啊。”我想她肯定是心理作用,三百多平的房子就住一個人,窗戶全關上也不至于喘不過氣。我吊著的心放了下來,感覺她一定還是精神上出了些問題,于是,就開導她說:“白天開開窗戶透透氣,別自己壓抑自己,我忙完這兩天去看你。”
過了四五天吧,我去看麗娜時,她家的大門卻鎖上了。打電話也是關機狀態。難道出什么事了嗎?我緊張得要命,就大聲地向院子里叫著“麗娜”。
大約過了十幾分鐘,從她家左邊的別墅里走出一個老太太。她看我焦急的樣子,冷冷地說:“前天被她丈夫開車接走了。”
啊,是這樣啊。我懸著的心終又放了下來。
后來,我又打了幾次麗娜的電話都沒有通。快到春節的時候,她竟像從地下冒出來一樣,給我打過來電話,說她一直在醫院里住著,身體好多了,而且要我去陪她過年。
雖然,我從她的話中覺得她的病并沒有好,但總算放下心了。她在醫院里住著,而且有家人陪著,應該不會出什么問題的。
春節后,我母親得了食道癌,家里一下子亂成了一鍋粥。母親被病折磨得瘦成了個殼,我也被折騰得瘦了十幾斤,而且記憶力也下降了不少,丟三落四的。這樣一來,我自然就很少想到麗娜,有時突然想起她,也會很快就過去了。
第二年臘月,母親走了,我慢慢地恢復過來,腦子里便又常常想起麗娜。唉,人生真是無常啊,前路永遠是未知的。
去年七月,我再次接到麗娜的電話,她讓我去尤里卡。我以為她的精神還不正常,甚至懷疑她是在醫院給我打的電話。當我跟趙鑫聯系后,確認麗娜的病已經痊愈,而且移民美國與兒子住在一起,我才真正放下心來。
后來,麗娜又幾次給我打電話,要我一定去尤里卡散散心,而且把那里的風景描繪得天花亂墜,我才決定去的。
去美國的手續很復雜,是要面簽的。用了近三個月才辦好手續。巧得很,正好趕上七月初登上了飛機。
在機場,麗娜抱著我大哭了一場。她說,她終于走了出來,那個槍洞差點要了她的命。哭過之后便是相逢的歡笑,過去的一切仿佛被麗娜完全遺忘。人們對過去怎么遺忘得這么快呢?我在心里想不明白。
這時,麗娜變成了一個稱職的導游,給我說她為我精心安排的行程。
坐上麗娜的敞篷跑車,左邊是海天一色的太平洋,右邊是連綿起伏的小山丘,車里的鄉村音樂和車外的風景融合在一起像一部正在播放的風景電影,徐徐展開。
尤里卡,這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油菜花開滿了山崗和海邊,金黃金黃的,空氣中彌漫著幽幽的花香。
車子停下,我和麗娜在鋪滿油菜花的山崗小道上,奔跑起來。
笑聲回蕩在一望無邊的花海里。
責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