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勁

余凱

小錢不拿正眼看小王，好像小王在他眼里不過是一團被割刀火焰炙烤著的空氣。

從井下上來，把扳子錘子叮鈴咣鐺地丟到操作臺上，褪下油不拉幾的工作服，就剩下一條內褲，拽下一條黑乎乎的毛巾，往腰間一圍，趿拉著拖鞋，出了單位的門，一路小跑著穿過馬路。對面就是職工澡堂，我們嘯叫著，下餃子一般，撲通通地跳進冒著熱氣的水池里，疲乏的身體瞬間被溫暖的水擁住。

小錢每回都是最后一個到，獨自一人站在淋浴下，又是洗發精又是沐浴露的，搓揉得滿身都是肥皂泡泡，經水一沖，就還原成了紅彤彤的大蝦。我會從水池里爬起來，伸手討點洗發精。他就一揚頭，示意自己動手。我會毫不吝惜地倒一掌心，往頭上一抹，胡亂地抓兩把。等我們已經坐在休息室里抽煙喝茶，等待下班，他才滿身清香慢吞吞地走回來，頭發梳成標準的三七開。

小錢是我的同事，長我一歲，一個中專學校畢業的，先后分到了這個單位，從事井下維修工作。不同的是，他是電焊工，我是鉗工。與粗獷的井下工人相比，他過于講究，帆布工作服永遠都是干干凈凈的，說話輕聲細語，一發急，白臉就漲紅了，像涂了胭脂般，便顯得另類。

我們時常會被安排到鋼材庫里下料，把鋼管或鐵板切割成需要的形狀尺寸，再運輸到井下。鋼材庫里有一個庫工小王，平時縮在辦公室里，一口地包天牙齒的嘴難得見她一笑。問她什么，都是抿嘴頭一揚示意自己找去。我們大氣也不敢出，還得賠著笑臉。畢竟她是副礦長的女兒，誰也得罪不起。

那年夏天，太陽當頭，天氣酷熱，知了也集體噤聲了。我和師傅縮在一個巴掌大的陰涼下，戴著墨鏡的小錢獨自一人蹲在太陽下，專心致志用割刀切割著鐵板。一身花裙的小王打著一把傘，手里還捧著一個杯子，裊裊婷婷地就走了過來，站到小錢的面前，目光如水，笑靨如花。

我粗著嗓子喊了一聲：“小錢，找你的！”

小錢的頭微微抬了抬，手上的割刀微微顫動了一下，繼續按照鐵板上的直線走下去。小錢的臉被墨鏡遮住了一半，看不出他更多的表情，豆大的汗珠掛在白皙的臉頰處。小王的微笑就凝固住了，站在那里。小錢熄了割刀的火，摘下墨鏡，直腰朝我們這邊走來。

師傅笑著說：“小王喜歡上了我們的小錢。”

我才一拍腦門說：“哦！原來這樣。”心里也羨慕不已。

小錢不拿正眼看小王，好像小王在他眼里不過是一團被割刀火焰炙烤著的空氣。小錢私下里也對我說過，他有一個女朋友，是小學的同學，沒工作。小錢再被安排去鋼材庫，他直搖頭，堅決地說：“我不去。”

我笑嘻嘻地說：“小錢，那里有現成的茶水。可能過兩年，你岳父給你換一個工作，就到辦公室里了。”

師傅過來人語氣說：“小錢，你還沒結婚，到以后別后悔喲！女人嘛，都是一樣的……”

小錢就跳了起來，臉漲得通紅，脖子伸得長長的，青筋畢現，像一只斗雞，咬牙切齒說：“你們說什么？再說一遍！”

從未見過溫文爾雅的小錢變成這樣，我和師傅臉都綠了，像是泄了氣的皮球，軟掉了，息事寧人說：“好，不說了，不說了。”

只要一到鋼材庫，小王總是張著滿嘴的大牙追問：“你們那個小錢怎么沒來？”

我總是硬著頭皮搪塞道：“他下井去了！”

小王那柔軟的目光，就被凍住，漸漸僵硬，像冰凌。過了一段時間，小王離開鋼材庫，去學校進修去了，回來后就到了礦里的財務室。

一晃十年過去了，我被岳父調離了原來的礦山。有一次街上遇到小錢，他正在彎腰從一輛三輪車上卸大捆大捆的書。小錢頭發還是三七開，不過已經長了，鬢腳都蓋住了一半耳朵，衣服還是干凈整潔。

我唏噓問：“師傅還好嗎？”

他抹著額頭上的汗說：“師傅去年退休了。”

我得瑟著說：“現在你怎么樣了？”

他笑起來臉上就起了堅硬的皺紋，像刀刻上去的，說：“老樣子，還是干老本行，下班幫著老婆擺擺地攤唄！”

我注視著他，想說：“你現在后悔了嗎？你知不知道當年鋼材庫的小王是我的前妻？你這笨蛋……”咬著嘴唇，就把涌上舌尖的話吞了進去，悵然地看著天邊飄忽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