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二章

商玉玲

生活里的殘忍畫卷

凌叔華的寫作風格其實很有幾分畫家的風格，看似不經意的幾筆，就把人情俗事盡情勾畫，暈染得有聲有色。

她的那篇僅僅只有2500字的小說《繡枕》，就是這種風格的具體表現。

這篇小說其實是個很簡單卻很殘忍的故事：某個夏日，一個富家大小姐為了下人一句“今年有紅鸞星照命主”的戲言，用盡心思去繡一對靠墊。或許因為凌淑華有繪畫功底吧，她文字里的色彩感異常強烈：“臉熱的醬紅，白細夏布褂汗濕了一背脊”；為了“繡那鳥冠子曾拆了又繡，足足三次，一次是汗污了嫩黃的線，繡完了才發現；一次是配錯了石綠的線，晚上認錯了色；末一次記不清了”；“那荷花瓣上的嫩粉色的線她洗完手都不敢拿，還得用爽身粉擦了手，再繡”……這位富家小姐，用自己的全部心力做出了一對美麗的靠墊，然后送于白總長，期許會由此讓人家注意到做靠墊的人，然后與二少爺成就一段美好的姻緣。讀到繡靠墊的這幾個細節，忍不住就替這位小姐揪心——那份執著與對婚姻的美好期盼，盡在這份癡癡的執著中，就不怕被辜負嗎？

這份場景，讓我想起了《紅樓夢》中晴雯病重替寶玉繡孔雀裘的情景。都是妙齡女兒，都是為自己心儀的男人，但我當初替晴雯心疼的程度，遠不及讀《繡枕》中對這位小姐的心疼程度深。晴雯尚且有個寶哥哥在旁憐惜，而這位小姐呢？一切都僅僅只是臆想中的“二少爺”，就這么用心用力，把全部的癡想都繡在了一對繡枕上。

更讓人心痛的是，她怎么也不曾想到，她一針一線、千辛萬苦的作品，在送過去的當晚，一個“便被吃醉了的客人吐臟了一大片”，另一個“給打牌的人，擠掉在地上，便有人拿來當作腳踏墊子用”了。

而這份讓人心碎的真相，直到兩年后的一個夜晚，她才偶然獲知。

凌叔華沒有再去極力描繪這位小姐得知這個殘酷真相后的情態。但我們，從那些淡淡的筆觸中，仿佛早已觸摸到了她那顆碎成粉末的心。請問這樣的長情，多情如斯的女子，有幾個呢？她“默默不言，直著眼，只管看那枕頂片兒”，這份被撕裂被漠視的痛苦，只能默默吞咽了。

你有過暗戀嗎？那個人，吞噬了你的整個身心，你捧著自己的一顆心，時時等著他的偶爾眷顧，可是，終究你的心就是這個抱枕，被不在意你的人隨意拋卻。你心冷嗎？或許吧，在多年后的一天，像這位大小姐“今天卻不由得一一想起來”。可是想起來又如何？年月流轉，終究你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演繹了轟轟烈烈而已。

你有過對愛情的憧憬，對未來生活的期許嗎？也許，我們都有過像文中的大小姐一樣，在“夜里也曾夢到她從來未經歷過的嬌羞傲氣，穿戴著此生未有過的衣飾，許多小姑娘追著她看，很羨慕她，許多女伴面上顯出嫉妒顏色”，這份幻境，這份小小的虛榮，是生活的點綴和亮色，但最后無一例外，“那種是幻境，不久她也懂得。所以她永遠不愿再想起它來繚亂心思。”其實，生活的尷尬和殘酷，就是這樣子的吧。

我們總是固執的相信美好，相信愛情，相信永恒，卻忘記了生活本身的殘忍和滄海桑田的改變。你曾珍視的，或許都會被無情地扔到犄角旮旯里——像文中那一對繡枕。

這篇小說，現在讀來依然觸目驚心，看似淡然的筆觸下隱藏著雷霆萬鈞的轟鳴，或者應該說，那絲淡淡的隱痛，多少年之后，依然能準確無誤地擊中我們的情感軟肋。這就是文字的魅力，是凌叔華獨有的淡然卻凜然的風格。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 在某個小鎮 / 共享無盡的黃昏 / 和綿綿不絕的鐘聲 / 在這個小鎮的旅店里 / 古老時鐘敲出的 / 微弱響聲 / 像時間輕輕滴落 / 有時候，在黃昏，自頂樓某個房間傳來 / 笛聲 / 吹笛者倚著窗牖 / 窗口有大朵郁金香 / 此刻你不愛我/我也不會在意

這首詩清麗爛漫，在這杏花微雨的夜里，似涼涼微風，吹開了一池波瀾，風華無限而慵懶隨意。

相愛是件很簡單的事情吧。只要在某個小鎮，共同看日落日出，綿綿不絕的鐘聲中，兩人相視一笑，即完成了一個美妙的瞬間。我們都有過這樣的情景吧：一起快樂地度假，為吃到一頓旅途中的美餐而快樂尖叫，為買到一條漂亮的裙子腳步如飛。光著腳走在沙灘上，傻呵呵地忘記了今夕是何夕。那年冬天我累了，你一直背著我，那年春天你困了，我們依舊在電影院看了通宵電影。

相愛是件很復雜的事情吧。為什么一起走過了漫漫歲月，卻會越來越趨向于淡然呢？我們真的還想每時每刻在一起嗎？走過熟悉的街道，挽手的那一刻越來越少，花開花落，你真的還想和我一起看嗎？星光夕陽下，獨處的時光越來越多。

其實，這不是不相愛了，不是。而是每一對相愛的人，在一起行走時，不一定永遠要步調一致，路途風景，沿途小憩，不一定都要一起進行。我喜歡花兒，可以駐足；你喜歡小憩，休息一會兒不好嗎？

為什么一定要追求每時每刻都在一起呢？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但不是想和你每時每刻待在一起，我們都有自己的精神空間，這才是真正的相愛，真正的生活。

有過這樣的情景嗎？如果我們專注于自己的精神空間，某些事情好像就不重要了，可以悄悄地放在一邊。哪怕只是一曲美妙的笛聲，哪怕只是一闕美妙的詩詞，哪怕只是一段小小的心事。或許綻開的精神世界，足以艷壓群芳？

這首《我想和你一起生活》的作者是茨維塔耶娃，這位俄羅斯的女詩人是“心靈之愛”的倡導者，她的創作從來就是一種與世人不協調的風格，慵懶而淡然，冷漠而超然，沒有條框束縛，絕對崇尚內心。她的一生跌宕起伏，對愛的渴求卻從未間斷過。其實這首詩，與她的生平聯系起來，就會發現愛的溫馨浪漫與絕望心酸奇妙地并存著，淡然中有決然，心酸中有浪漫。

我無意探討她的生平，我只喜歡這首詩作中最觸動人心的這一句：此刻你不愛我，我也不會在意。

我的理解是：因為，我想和你一起生活，雖然不是每時每刻。所以，此刻你不愛我，我也不會在意，這才是我想要的愛情。

這是這首詩最大的魅力所在。

責任編輯 谷 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