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沉默，永遠含著熱淚（組詩）

蘆葦岸，土家族，詩人，評論家。曾在《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山花》《詩刊》《星星》等幾十家刊物發表過作品；2013年獲得“中國詩人獎”和“尹珍詩歌獎”；2014年獲得“中國當代詩歌獎·批評獎”；2015年入圍第七屆聞一多詩歌獎；2016年入圍第十一屆駿馬文學獎。

寬心

春氣上揚，胃口復蘇

就著月光，我們喝酒，飲露水

直到日出。暖風吹過胸膛

我的額頭圈養了一百頭雄獅

我的熱血，讓星星蘇醒

這會兒，我鼾聲如雷，一日無雨

在這浮世上，我驕傲

我有一顆寬闊的心

向苦楝致敬

我絕對不會叫你金鈴子

更不會使用親昵的兒化音

花朵打開的春天，離亂了我的視線

我不相信苦味的日子沒有盡頭

你們，也別自暴自棄

為向上的生長致敬吧

為內心的春天、展開的新葉

為挺直站立的骨氣

為太陽投射在大地上的沉默的影子

舉手加額

礁石

我佩服你如此敬重語言的修辭

我愿意接受你的蒼茫廣闊，你震撼的象征

你以公牛的雄渾為我們干澀的肉體搬運魂魄

你同情弱者但不容忍懦弱

你撕裂的勇者的傷口綿延天盡頭

你聯通了宇宙的心臟，以及過去和未來

在我腳下，你默默收下塵屑

忍受我一言不發地把大海盜進心窩

以自己的方式

請撫摸這片樹葉吧，以你自己的方式

風不會管你，她只顧勁吹

沒有誰的故鄉不在樹根底下

沒有誰，鼻尖不曾沾染沙塵

請撫摸這片流水吧，以你自己的方式

風吹過河床，青云的低處

星斗轉過山岡

寂靜啃掉的半邊天，像饃饃

透過唇齒，默默填飽素樸的心

懷揣青春上路

我不相信一場撞腰事故

可以殺傷年輕

在你的面前，我毫不含糊地下跪

負荊請罪

再去把黑暗摧毀

你給予我世界的全部

我敢在上帝面前撒嬌、撒野

唯獨不撒謊

我從來覺得沒有思想的存在

是渙散的，虛空的

我活著，絕不沉湎于直抒胸臆

再累我也會操著正步

從一場風暴趕往另一場風暴

從未想過多年以后

身體可卸下多少廢物

什么都在改變，不變的是道路

我把一只腳

留在原地，讓另一只腳繼續前行

生命的常數

走在來路上，花見花開

雨水順著山路小跑

雷聲送走了一場陰謀

萬物伸出友好之手

將我輕拿輕放，我別無選擇

如夢令

長夜，露水開啟新的生活

而我們注定是要回去

回到比夢更冰冷的現實

我們整夜抱著靈魂就寢

忘了時代的提醒

有人在將自己打開

有人在將自己關閉

當夜晚的燈光突然照亮我們

那來自黑暗的恐懼

已經變得不太重要：每個人

都在向過去遞交辭呈

對話

我不戴帽子，是實在沒什么好遮掩的

你說的低調，我感受不到

說謊的蟲子飛走了

現在，原野安靜下來。我擔心

制造的假象花園

突然出現一座瘋人院

你穿著黑衣躲在暗處舉棒指揮

從C大調到G大調

眾人都出汗了，有人頭暈目眩

有人感到火燒眉毛和屁股

你逃不掉暗地點火的罪與罰

成天像一個地鼠，干著敗壞大地的勾當

你手上沒有真理，風也不會

告訴你。你只是人

一個能力有限的人，憤世嫉俗

一個想拯救自我的人，你的一生

滿腹猶疑，不像遍地的寸草

什么都順其自然

告訴你吧，我看到的

真實，像風的鋼絲，被陽光磨細

愛降臨

4月28日，陽光好，小風吹

你的小骨盆，在春夏之交，被一場風暴

填滿，又抽空。女兒出世，給你

頒發勛章，她的哭聲在昭告：果然有來生

產房外，一頂移動的帳篷

把黑暗收留。日歷上的斤兩

蓋滿白晝的指印。有人在唱歌

從窗臺下走過，喊了一聲你的名字

偉大的母親，用羞澀的母愛

復制了歲月的臉，五官清秀，眼角含淚

重生

一塊在坡地上滾落的大石頭

越滾越快，越滾越快

一路刮擦著春雨后的潮濕和一些發青的草莖

最后，在一片洼地里停下

砸死了一只勞作的螞蟻

——它剛從上個季節的饑餓中醒來

沒有誰會注意這個細節

過不了多久，這塊石頭下就會布滿

蟻穴，大地的傷痕

永遠沉默，永遠含著熱淚

請——

請取走我的骨頭吧，讓我知道

它們屬于我，如今正在遠離歧路

請取下我的頭顱

這笨拙的器皿，裝下過愛憎，沒有閑置

請取走我指尖的風

假如屬于我的呼吸真有止息的時刻

我欣慰不曾遺棄什么

迢遙

在早晨出發，我們從不同的方向

走到朝霞來不及撤退的野外

那間露水還不曾風干的小木屋

在箬竹的繁茂里，靜謐地亮著青燈

那個木訥的讀書人，倦了

忘了關燈，身外的松風波濤翻滾

木門哐當響著，仿佛書中遠走的主人

來不及鎖上家門

我挽著露水打濕的褲腿

像一只魯莽的小獸

突然遇到失散多年的朋友

驚愕寫在臉上，眼里藏不住的秘密

將一句臺詞交付我們——

千里迢迢，只為記得住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