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
我爸被消化科專家懷疑為不好的病,做了好幾個檢查,到下午才能得到結果。我在住院大樓下花壇邊的長椅上坐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眼前的海棠花開得濃艷,然而它們不過是一樹樹血紅,在我心里激不起一絲春意。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能說,醫院是個折磨人的地方。門診樓大廳前人來人往,每一張面孔上浮現著一張檢查單,他們的腳步那樣混亂,如同行走在逃難的輪船夾板上。我呢,坐在一座荒島上或是在另一只小船里吧,我們之間隔著茫茫的水霧。門診樓冷峻地矗立在一片陰影里,當我把目光投到遠處日光下的地面時,一種蒼涼和憂傷混合著的渾濁感縮緊我的前胸后背。我需要到那邊坐坐了。可是我爸出去一陣子了還沒回來,他就是從這里走開的,說他到醫院背后的花鳥市場轉轉。我只好在這里等著了。
身后的平臺上有腳步朝我這里走來,一種虛弱和拖沓的腳步聲,這不是我爸的走路。這個腳步在我背后的右方停下了,發出輕微的衣服的窸窣聲。這個人似乎是在朝我臉上看著。我被一片暗影籠罩了,支棱起神經感覺著,他是一個乞討者或是打掃衛生的抑或是看病的人吧。正當我準備扭頭的時候,一個嘶啞的聲音低聲叫響了:
“小寧……”
我在記憶里迅速地尋找著這個熟悉的聲音,就看見了這張熟悉的臉面。我不由地驚愕了:我和他不過四五年沒有見面,他竟變成這副樣子了,頭發稀少而花白了,臉瘦得厲害,橫七豎八地擠滿了皺紋,尤其眼角周圍,密得像刻畫的。
“是弘強啊?”我在驚愕中站起來握住了他的手,“你怎么也來這里?”
他木然地笑了笑,滑稽地擠了一下眼睛,“我來給自己檢查檢查。”
“哦,你怎么了?”我看著他的臉,除了過分的憔悴還有幾分怪異,“你一下子瘦成這樣了,我都快認不出來了!”這話一說出嘴,我立刻有些懊悔,對病人不該說這樣的話的。
“唉,我有病啦,”他示意我坐下,我倆幾乎同時坐下了,“前兩年就檢查出了糖尿病,這最近又神經不好,睡不著覺,看這眼睛,老擠個不停。”
我認真注意他的時候,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大幅度地擠了一下,接連又猛地兩下,完全是不由自主的那種抽動,讓看的人替他干著急。
我不忍心再觀察他的臉了,望著他的曾經差不多是我的兩倍如今和我差不多粗細的腿,斟酌著說一些安慰話:“你是有些擠眼睛,這沒什么大不了的,這種癥狀在小孩身上很常見呢,大概就是一種什么植物神經紊亂病吧。”
“你說的挺在行,大夫也說過這樣的話,可是藥吃了好多,沒見什么效果。”
“這種毛病,吃藥就是見效慢,得一個過程,心理放輕松就會好些的。失眠也是那樣,估計是你心理負擔太重了吧?”
“是啊,就是這樣的……”他焦枯的大巴掌拍了拍我放在長椅邊上的手背,“就是這樣的,你真的挺懂。”
“呵呵,”我淡淡地笑了笑,“你不要忘了,我過去可是愛看醫學書的。所以,你這真算不了什么毛病,不要太當回事,自己調節好自己的心理……”
“唉——”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這我知道,可是哪有那么容易?我的心理負擔確實太重了,不容易調節的。嗨,我把自己弄得太累了……”
我也不好再說什么了,有些話他不好說出來,有些話我也不好問;但我心里明白,他目前是什么處境,在學校里經歷了什么變化,我大致是知曉的。這么多年里,我身在森嚴的縣委大樓里,心依然牽系著那所遙遠的鄉村中學,我的青春消逝在那里的塵埃中,有一個人至今在那里沒有離開。可是畢竟離開那個學校十多年了。那時候我和宋弘強是親密的同事,因為年輕人愛和年輕人在一起,早晚打打籃球,夜里去街上的歌舞廳里唱歌跳舞,他是語文教研組的組長,我們沒有什么隔閡。如今人家已干了五六年的校長了,面對領導時人們難免會生出些許卑微感來,而對于他,我也算個政府人員呢。人的身份變了,說話自然就不一樣了。
沉默了一瞬,我只好輕描淡寫地說:“是啊,你也不容易,如今的校長不好當,事情多,責任大,加上現在學生難管理,是挺累的。抽煙吧。”
我摸出一支紅塔山煙給他抽,我這煙不好,請他別嫌棄。他瞅了瞅我的煙,擺擺手,說他戒煙有兩年了,見了領導也不給發煙。不過他很快又主動向我要了一支煙,我拿出打火機給他點燃。他猛吸了一口,徐徐地吐出,凝緊眉頭望著遠處的什么地方。我們不說話,但因為都在吞云吐霧,所以不覺得有什么不自在。
“還是抽煙好啊!”他已經抽完了半支煙,眉頭舒展了一些,依然那么地望著遠處,“抽煙能讓人得到一時的放松,我想再抽煙了。”
“怎么能呢,煙戒了就不要再抽了,不好。”
“唉,我知道不好,可是都混到這一步了,哪管那么多呢?有時候整晚整晚地睡不著,第二天頭昏腦脹的,還得去應付人家的公事,真的累啊。”
“失眠是挺費人的,找個好醫生調理調理,會好的。說到底還是要調整好自己的心態!你就知足吧,混得挺好的,多少人羨慕還達不到呢。一個中學校長也統領著幾十名教師吧,這年頭學校分來的凈是女青年,開會時老兄你風流倜儻地在前面一坐,多風光啊!”我跟他說起了輕松的玩笑。
他就苦笑了笑,臉上顯出些愉快的顏色,跟他說這樣的玩笑,在過去會讓他得意得滿臉紅光一陣子,我深知他的秉性。
“唉,還是你好,小寧,還是你好啊!什么心也不用操,生活安逸,說真的我羨慕你。”他手里的紙煙快燃燒到過濾嘴了還深深地吸了一口,若有所思地瞇縫著眼睛,左眼——他自己是右眼——劇烈地抽了幾下,粗大的喉結那里緩緩地蠕動著。他抬起手用衣袖不停地擦眼角,“你說咱那時候多好,平平淡淡也快快樂樂的,說起來挺懷念的。可是人生沒有回頭路啊!你看我現在,弄得多慘的。唉,忙忙碌碌的,孩子孩子不爭氣,女人又老跟我吵。身體弄成這樣了,到頭來又得到了什么呢!你在上面干著,知道現在的形勢,這社會給人的壓力確實太大了——也怪咱有時候沒有把自己把持好,可是你又知道,以前社會不是這樣的,混個一官半職誰不想著落點好處?可是現在社會又變成這樣了,真是愚弄人啊!嗨,也算是社會的犧牲品了。”
這時候我的電話恰到好處地響了。我接完電話發現他在怔怔地望著我,等待我再次聽他訴說,眼睛更厲害地擠了幾下。
“我現在,唉,自己落到這一步了,又能怪誰呢!”他好像好不容易才遇到一個傾聽對象那樣抓住了我,也不顧我的情緒,自顧自地又說開了,“總之是不平順,人走敗運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縫,這兩年學校教學成績也上不去,學生接連地出了幾起事,代課老師捅的亂子,上面追查下來都推我頭上了。有的老師還恩將仇報呢,這里反映那里反映……”
我突然想到,如果聽到他這番話,有一個人會高興得笑的。我打了個哈欠,拿出手機看微信,妻子給孩子包了餃子曬在朋友圈了。十二點過十分了,門診樓大門前還坐著不少人。
“現在的公事形式又多,你知道的,三天兩頭地來檢查的,正事沒時間干,凈跟著瞎轉。”
我忍不住問:“學校里能有什么形式搞呢?”
“嗨,如今學校里形式可多了,你離開學校久了不了解。就這最近,什么安全的、綜治的、營養辦的、消防的、食藥的、標準化驗收的、省上‘迎評的,精準扶貧的也添亂呢,亂七八糟的差事,一個連著一個,個個都是責任。‘校長是第一責任人,真是要命!校長又不是萬能的,這破校長他媽的干得人真是潑煩。現在的老師也不好使喚,公事要大家干么,推三扯四的,他們看著我這樣,巴望不得我倒掉呢……”他滔滔不絕地講著,神情有些激動了。
我坐立難安。一輛救護車凄厲地叫著沖上住院部側面的彎道,幾個醫生抬著擔架候在那里,我心里一陣凄惶,不再看了。我爸還沒回來呢,我可沒心思再聽宋弘強說什么了。這時候他的電話響了,他拿出手機看著,遲疑了一下才接了,說了沒幾句就掛了,喪氣地搖搖頭,似乎是學校的什么事。他就黯然地看了看我,好像看陌生人那樣,又像近視似的皺了皺眼睛。這樣子有些荒誕,過去他臉上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神情。他剛才那么自主地給我說了一堆充滿幽怨的話,讓我懷疑他有點神經質。我狐疑地觀察他,這時候他抬起胳膊擦眼角的眼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開始打哈欠了。
我怕他不厭其煩地繼續說下去。從內心深處我對他的處境挺同情的,如果有時間并且有個不錯的心情,我愿做他的傾聽者,甚至開導開導他,但是今天很遺憾。其實有些事不用他說我也知道的。要是愿意說說他如何貪婪地斂財或者紀委下來查賬的事,我倒是想聽聽,但他只字不提,敏感地提防著我,這說明他沒有什么不正常的。門診大廳門側的臺階上坐著的一個婦女掀起衣服給懷里的孩子吃奶,身旁坐著一個女孩子抱著一瓶飲料喝,孩子的爸爸哪里去了?他們是給懷里的那個小孩看病吧?他們就那么地坐著等下午的上班時間嗎?我的心里緊縮了一下,再過幾個小時才能知道我爸的檢查結果,誰知道他會是怎樣的?我得想什么辦法擺脫弘強,要是他再開始長篇訴說,我除了厭惡別無選擇;不要忘了我們來醫院是干什么的。
他似乎意識到我的不用心,知趣地說:“小寧,對不起,我今天啰啰嗦嗦跟你說了這么多,你看我這腦子,混混亂亂的,自己都不知道跟你說什么了,只是覺得咱過去能談得來,還把你當成過去那樣,心里壓抑著什么就跟你說什么了。你看我現在這樣子,嗨,讓你見笑了。”
我釋然,又有點羞愧剛才對他那樣的想法,說:“沒什么,感謝你信任我,老兄,樂觀些吧,一切會好起來的。”
“但愿吧……”他的眼角耷拉著,似乎想睡著了。
我給他發煙,他沒有拒絕,我倆又抽上了。我主動跟他提到了給我爸檢查病的情況,想聽他說句寬慰話呢,他只是皺著眉頭抽煙,麻木地點點頭,或者又引到了他自己的病況上。我便看到了他本性里自私冷漠的一面,徹底厭惡了。正要給我爸打電話,就見他小跑著往這邊來了,褂子搭在肩膀上。他一手提著一塑料袋君子蘭苗子,另一只手端著一棵開得熱烈的盆花。弘強起身跟我爸打了聲招呼,就離開了。我和我爸都驚詫于他告別時那樣的匆促,那樣的言語也不近禮貌。他過去可不是這樣。他下了臺階往前走了,佝僂著胸,步履遲滯,好像在地上尋找自己的影子。
“這不是新明中學的老師嗎?”我爸望著宋弘強的背影問我。
“是的,人家當校長都幾年了。”我輕淡地說。
“我知道,宋家灣人么,他爸過去和我很熟悉呢。應該跟你差不多年齡的人么,看上去那么蒼老。當校長有什么好呢?還是平淡的好,無官一身輕。”
我爸頗為得意地炫耀他的花,買得多便宜的,在縣城里那一盆君子蘭要賣多少錢呢。對我爸這種貪便宜的行為我向來是很看不慣的,他都不知得了什么病,還在這等事上花心思。然而我爸是不以為然的,并不認為他會得什么大病,到飯館的時候還高興地跟我談他在花鳥市場的見聞呢。這方面我不能較真,他能這樣其實挺好,不管有沒有病,人的心態很重要的。面端上來了,我爸讓我先吃,他從衣兜里摸出一包藥吃了,我的心情又沉重了。我的心情大概是顯在臉上了吧,我爸又安慰我了,讓我不要擔心,他不會有大病的,他那樣的身體怎么會有大病呢,讓我安心地吃飯。這飯我怎么能吃得專心呢?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真實心理。宋弘強從面館前緩慢地搖過去了,高大而彎曲的身材,下巴往前探得很低,正如老山羊的形象。我的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他的背影遠了,給我撇下一團陰影,一擠一擠的眼睛、枯槁而呆滯的眼神、眼角里黏糊糊的眼屎、鼻孔里奓的像公豬性器官周圍的黑毛、哀怨的沮喪的聲音,如影視畫面里的特寫鏡頭忽明忽暗地在我腦海里閃現。更要命的是,他的那樣的陰影和我對我爸的憂心攪和在一起了,我的心情糟糕極了。
終于等到了檢查結果,多么讓人焦灼的等待過程啊,然后拿去給專家看。診斷結果是我爸有胃潰瘍,開了藥。我不放心,拿著檢查單找另一個大夫看,診斷還是胃炎和胃潰瘍,增加了胃炎這一項,這不大要緊的。我爸就怨怪我花冤枉錢了,讓他受了那么大罪,那么多錢還不如給他買幾盆花呢。你老人家這是什么話嘛!誰都希望來醫院的結果是白扔掉幾個錢而不要檢查出什么大病。我心里到底是輕松了。取了藥從醫院出來,天色不早了,我把車開得很快。
經過紅場梁時我爸指著宋灣村給我講風水方面的話。我不大信風水方面的事,不過宋灣村的風景很不錯的,地形開闊、舒展。正是如畫的仲春時節,夕陽快下去了,這個村子沉浸在一片金光里,看著讓人心情爽朗,學校墻外的那一圈鉆天楊和垂柳,綠得頗有詩意。在村旁的一彎平地里,散落著很多墳墓,我爸指著山腳下一座很大的兩邊長了兩棵柏樹的墳地給我看,那是宋弘強家的老墳。這我知道的,多年前我們學校老師去給他爺燒過三年紙呢。我爸問我注意到墳前的那幾塊碑了沒有?大理石的,前兩年剛立的。宋弘強弟兄攛掇他爸把老墳給翻修了,墳穴用青磚砌起來的,因為給墳“撥向”的事宋弘強爸弟兄幾個鬧得很兇,這半個片的人都知道。這事我爸不說我還不知道呢,我就想到宋弘強有多迷信了。越是當官的人越是迷信,宋弘強弟弟宋弘民如今是紅山鄉的鄉長。我和宋弘民是初中同學呢,弟兄倆自小就沒了娘,冬天穿件藍棉褲,沒有套褲,褲襠那里時常積著云茬一樣的尿垢,那情境至今印在我的記憶里。不過宋弘民念書很優秀的,因為刻苦,他總是第一名,我只能第二名,后來他考上農校出來當了鄉政府干部,我考上師范出來當了老師,和他哥哥宋弘強工作在一個學校。我和宋弘強也是師范校友呢,只是我進校的那年他剛好畢業了,聽說學校常給他照顧,勤工儉學或貧困補助什么的總少不了他的。
如今人家宋弘強弟兄可謂光宗耀祖了。然而今日看見宋弘強的那副模樣,真不敢恭維。我調走后的幾年里宋弘強才當上領導的,后來又當了校長。關于宋弘強的當校長有個戲劇性的典故。老校長李錄生好賭貪色,和村里的一個學生偷在一起,兩人在辦公室里睡覺,被搗蛋學生從外面鎖了門。那天正好來了檢查的,宋弘強開了門把局里的領導請進校長辦公室,李錄生和女學生躲在套間里面大氣都不敢出。檢查的領導剛走,李錄生女人找上門來,踢開了套間門,那女生跳窗的時候扭傷了腳沒能逃脫,被李錄生女人抓住打了一頓。女生的媽媽鬧到學校來,轟動很大,李錄生沒臉在那里混就調離了,徹底告別了領導生涯。宋弘強名正言順地當了校長。后來我從好幾個人嘴里聽過這樣的話:那門并非學生鎖的,而是宋弘強作弄人,李錄生女人也是他從家里誘哄來的。這個傳說恐怕不是空穴來風,據我跟宋弘強相處多年的了解和對他們關系的分析,那事他完全干得出來。當然,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沒有充分的證據,不過是“莫須有”罷了。
宋弘強干校長有十多年了吧?那年頭他一直風光得很,臉面發胖了,腰桿子挺直了,大背頭梳得順溜,買了輛桑塔納開著,鄉政府的桑塔納2000,他的桑塔納3000。他當校長正好趕上學生的“兩免一補”政策,新明中學學生多,經費充裕,據說他很能勤“撈”致富的,要發給學生的補助或是教師的福利,他瞅著瞅著就裝進自己腰包了,富有得讓多少人眼紅呢。那年頭,走運的不止宋弘強,大環境如此。有人戲笑說,晚上在縣委家屬院里徘徊的人,一棒子打倒十個,有九個是背著一包“紅張張”來跑中學校長、衛生院院長的,搶劫客也盯上了那里的買賣。
可是如今風聲緊了,有一批人的日子不好過了。于是他們怨社會,還有人怨祖墳,到底該怨誰呢?我曾經為自己的清貧而羞愧——我不過是個俗子,如今呢,又有些人要慶幸自己的清貧了,而有些人要苦于自己的騰達了。想想今天看見的宋弘強的情狀,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時間過得真快。那天給孩子開家長會回來,辦公室里就我一個,百無聊賴中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有人敲門框,我抬臉看,就看見了王子兵肥嘟嘟的紅臉戳在那里,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我。我把他請進來,兩個人戲謔地親熱著,給他沖了包縣長辦公室偷來的金駿眉、發了支紅塔山,還看不上抽,要好煙。我就這煙,不抽拉倒。子兵把我的辦公桌翻遍了,沒有找到一支煙,就拿出他的黑蘭州給我抽,笑話我一個干行政的連包好煙也沒有受賄到。我這算什么行政?至今連個待遇也沒解決呢,這崽子都快評副高了。
“誰讓你調呢?你不調如今也能弄個什么領導,副高早攬到手了。”
“唉,要知道如今這樣還不如別調呢,教師工資高,又有鄉村補助,工資比我高一千好幾呢。你們現在抽黑蘭州,我就這紅塔山還得數著根根抽呢。”
“你得了吧,揣著大款叫窮。我們那兩個窮補助你們也看上?政府可憐我們鄉里人的,你們的灰色收入不知比我們肥多少!”
“什么灰色收入?連個灰色屁都沒有。真的,猛然想想,還挺懷念咱們新明中學的。”
“你哪里是懷念新明中學,你是懷念劉雪梅呢。”
“你那麻雀嘴,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自己臉都紅了。提起她,我的心如一鍋沸騰的五味粥。劉雪梅比我遲兩年分配到新明中學,她是我們中學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女教師,她一來我就第一個追求她,我積極地給她收拾房子,給她做飯。她的容貌平淡得如同新明村的水土一般,但那雙眼睛還是能夠吸引幾個男人的,尤其人家是有工作的。我和她處了有半學期,處得足夠深了,子兵卻告訴我劉雪梅跟鄉政府的民兵專干搞在一起了。我像偵探家那樣搜尋到了蛛絲馬跡,并且我的一根筋不可扭轉,將人家堵在她的房間里。那時候,羞辱和絕望讓我簡直——唉,不堪回首。由于某一種心理,我索性和中心小學的民辦教師吳瑞芳談起了對象——之前她對我示過意我還沒有把人家放在眼里。要不是劉雪梅對我的打擊,我就不會和吳瑞芳結婚;不和她結婚,我就沾不了她舅的光調到團委,大約也就不會有我們的祥瑞窗簾城;沒有窗簾城,哪有我的大房子住哪有我的朗逸車開?這話就俗了。最是她生給我的一對寶貝,是我此生的驕傲呢,活潑聰慧,兩個都上初中了,學習成績從來都名列前茅。你說我是該恨劉雪梅呢還是該感激她呢?
我就轉移了話題:“弘強現在怎么樣?”
“宋校長么,”子兵輕淡地撇了一下嘴角,“嗨,現在可憐了,可憐了,那樣子你沒見——”
“我見過,不久前我在市醫院遇到了,眼睛一擠一擠的。”
“擠眼睛那時候還算好呢,現在所有的五官都擠,嘴一歪一歪的,脖子一擰一擰的,正像羊羔瘋發作時的樣子,鼻子也皺,這樣——”子兵站起來模仿著,我忍不住想笑,但這事我能笑得出來嗎?子兵又學起宋弘強走路的樣子來。
“有那么嚴重嗎?”我驚詫地問。
“這還不算什么,你沒見現在頭發都白了,人瘦得快成一把干柴了,晚上睡不著覺,一天萎靡不振的,凈打哈欠,有時候半夜就來學校了,像夜游蟲一樣。有一天早上——就是上周的一天——天蒙蒙亮,我從廁所出來看見校長辦公室門開著,就尋思這么早這老鬼在里面干什么呢?我走進去,黑燈瞎火的,好不容易才尋見人,在辦公桌旁的一摞打印紙上躺著呢,蜷縮得像只鳥。那么大的沙發放著偏要躺到打印紙上睡!我看著一動不動,怕是出事故了呢,就喚了一聲,那‘哼了一聲,我又喚了一聲,那又‘哼了一聲。我見沒事,就轉身往出走,沒想后面那就‘嚯地翻起來了,‘你這是干什么嘛!沒看見我在睡覺嗎?那聲音,哎呦,惡狠狠的,從沒見過哪個人那么兇過,眼睛瞪得像豹子一樣,黑影里都能瞅見呢……”
“聽那樣子是不是精神出問題了?”
“恐怕快了。”這時候子兵端起茶杯喝水。
“茶怎么樣?”我賣弄的目光望著他。
“好么,領導喝的茶能不好?”子兵又說開了宋校長,“真是精神出毛病了,只是這最后一段日子,看著是明顯了,我幾次發現一個人說話呢。一個女老師請產假了,物理課沒人帶,給誰也分配不下去,就你校長沒代課么,就自己帶了。他那樣的情況能代什么課?家長會上鬧得兇得很。”
“怎么能那樣?那么大一個學校,幾節課都排不下去嗎?”
“病貓嚇不住老鼠,以前把老師管得那么嚴,現在沒幾個人把他放在眼里了。尤其剛畢業的那幾個年輕人,勢利得很。弘強盛的時候都像哈巴狗一樣,爭著舔尻子呢,半夜里提著五糧液鬼鬼祟祟敲人家門,現在那落難了,看你的笑話呢……”
“幸災樂禍,落井下石!”這兩個成語從我嘴里脫口而出。
“就是,幸災樂禍,落井下石,墻倒眾人推,那心里能不堵嗎?還有更過分的呢!一天上早操,八一班班主任沒到崗,班里隊伍亂得很,校長跑去人家窗子上看——也怪他輕賤,被人家一口咬住,‘你窺探個人隱私呢,我兩口子睡覺是你看的嗎?要不是我和永林幾個拉住,差點被人家捶了一頓,氣得都說不出話了。屋漏偏逢連陰雨,這事直接加劇了,快崩潰了。精神壓力大得睡不著覺,好不容易睡著了,又驚醒,怕紀委來查他呢。嗨,那可憐樣,遲早的事。”
一壺水喝完了,我又打來水燒,“弘強都落到那一步了,還把個破校長的位子有什么留戀的,想不通!”
“不是留戀,也是早想歇了,給教體局把招呼打了,辭職申請都交了,局長下來了解情況,丟著一個爛攤子呢,局長哪敢讓歇?‘這情況,你繼續干著,我的局長不歇了你別準備歇!能怎么辦?屎殼郎支桌子硬撐著。”
“弘強這幾年干得不錯么,丟了個什么爛攤子?”我不解地問。
“哼,怎么能沒爛?爛得不是一般呢!一心想著給自己擼錢!弘強那人你又不是不了解,膽子大著呢,當了這十幾年校長,貪污的錢我們做夢都夢不了那么多,現在風聲緊收斂些了,以前連學生的補助都敢下手呢。惠風家園一套房產,佳宇大廈一套房產,市里一套房產,還是復式的,縣城里一院地皮,隴南一個鉛鋅礦里還有股份呢,你算算得多少萬?他兩口子工資能掙多少錢,不都是貪污來的么?拉上三十套桌椅,賬上能報六十套,一學期辦公用品都能報十幾萬,去年光硬化學校院子和操場、改了一下電路,你知道報了多少?五十萬!”
“花多花少不都花的是學校經費嗎?”
“當然,花的是學校經費,但有些項目你報不了。就是學校背后修的那棟宿舍樓把他套在里面了。”
“宿舍樓怎么個套法?”
“關鍵那樓不是學校的經費修的,是從銀行里貸款自行修建的,一百萬,指望著住了學生收住宿費掙錢呢。現在學生少了,一年收的錢還不夠銀行利息。”
我聽著對貪官的懲罰從來總有一種快意,但這事攤在了宋弘強身上,我竟對他生出些憐憫之情來。“修那樓的錢學校經費沒辦法報嗎?”
“報不了,沒立項,什么手續都沒有,誰給他報?”
我還要說什么,同事進來了,也就不好再說了,子兵要去團委辦公室交團費,說告辭了。
宋弘強最后竟落到了這種下場,在唏噓之余,我為他痛惜。我想起了很多教育人的道理,也想起了很多名言警句。我甚至為他想著救贖之路。
救贖之路不是沒有,我想著,假如他把吃進去的吐出一部分——只一部分,自己把那宿舍樓的貸款墊付了,局長也許就允許他辭校長了,那樣他就解脫了,可以安心養病了。如果是我,我會那樣做的。可是宋弘強會那樣做嗎?
過了不久,市里關工委的要去新明中學舉辦活動,我們單位要去個陪同的,我主動要求去了。我沒有見到宋弘強,是副校長(一個不大認識的年輕人)接待的。我問宋校長怎么不見?副校長說宋校長有事請假了,我也不好多問。沒有看見劉雪梅,子兵去哪個學校“同課異構”了也不在。
學校的幾個頭頭領著關工委的人去搞捐書儀式了,我沒有跟他們去,一個人在院子里懷舊。沿著前院子走了一圈,學校變化不大,沒有見到一個老同事。物是人非啊,我感觸萬端。灑在這里的記憶太多了,我在這里初戀,也在這里失戀,我在這里快樂,也在這里傷痛。后來,我在一排宣傳欄那里立住,櫥窗里貼了很多老師的照片,整齊得像烈士陵園的墓碑,基本都是陌生的面孔。排在第一位的自然是宋弘強,我只掃了一眼就滑過去了。我迅速地找到了劉雪梅,從一個暗淡的角度專注她。她一點也顯不出人老珠黃之氣,臉面很豐滿,皮膚光潔,沒有一個斑點,沒有一條皺紋,眼睛里散射著沒有被歲月風干的妖媚,這都是電腦美化的效果。再看簡介,工作二十年,評上中級七年了。我和劉雪梅的關系告吹后,她曾對我表示過悔恨之情。嗨,說這些干什么呢!我的目光又滑到前面的宋校長臉上,他那健碩的臉龐(大約是三四年前的照片吧),大背頭高高梳起,黑發茂密如同他家祖墳上陰翳的樹冠,闊嘴笑得很有氣度,濃眉劍豎,有幾分周永康的氣質。教導主任是我們那個年代的體育老師顧青源,這個曾經在五中引誘了很多女生的聲名狼藉的家伙被發配到新明中學,竟也混了個領導職務,有些事蠻有意思的。
在這次換屆選舉中,默默無聞的我有幸被提拔了一把,調入文化館,解決了個副科待遇。平日自詡為視功名利祿如流水呢,一不小心得到了這個,竟也驚喜而且自豪了。
這時候我聽到一個關于宋弘強的很不幸的消息,他精神出問題住進市三院了。我問了一下子兵,消息屬實。在新明鄉政府舉行的黨代會活動中,宋弘強沒有把工作做到位,派去參加會議的老師代表到會的連一半也沒有,新上任的鄉黨委書記氣急敗壞地批評了宋弘強,告誡他這是犯了政治錯誤,要抓他個典型。宋弘強的精神受不住這最后一鞭子,徹底崩潰了。我抽了一支煙,默思良久,不知說什么話好。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