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民國時期,農本局、中國農民銀行、中國銀行等國家行局與川省合作金庫都是執行國民政府農貸政策的金融機構。在國家行局與川省合作金庫這種“國家”與“地方”的關系中,處于同一農貸鏈上的雙方既存在共同利益,也相互博弈。一方面,國家行局不僅是合作金庫的控股者和農貸資金的主要供給者,還控制著合作金庫的人事任免大權;另一方面,合作金庫為了爭取自主權,也試圖擺脫國家行局的掌控。
〔關鍵詞〕 國家行局;合作金庫;自主權;農貸
〔中圖分類號〕K26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7)01-0156-08
民國時期,為了調劑農村金融,復興農村經濟,國民政府大力推行農村合作運動。在推行農村合作運動的過程中,受國家“資金歸農”政策的影響,農本局、中國農民銀行、中國銀行、交通銀行以及中央信托局等國家行局紛紛以輔設合作金庫的方式投資川省農村,逐漸形成了以合作金庫為核心的四川農村合作金融體系。以合作金庫為“中轉站”,國家行局將農貸資金貸放給農村合作社及社員,從而形成了“國家行局→合作金庫→農村合作社→社員”的農貸流程。在整個農貸流程中,作為承轉國家農貸的中級金融機構,合作金庫起到了農貸資金“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因農村交通條件落后、銀行分支機構少而造成的資金“下鄉難”的問題。
民國時期,農本局、中國農民銀行、中國銀行等行局是制定農貸政策和供給農貸資金的國家金融機構,合作金庫則是執行農貸政策和承轉農貸資金的地方組織,國家農貸有賴于國家行局和合作金庫兩級金融機構的相互協作才能完成。在國家行局與合作金庫這種“國家”與“地方”的關系中,合作金庫既是國家行局以農貸形式向地方進行權力滲透的一種工具,也是國民政府推行地方自治運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張則堯認為,中國農民銀行與合作金庫的關系,一直就是在“錯綜、沖突、猜疑、爭奪的局面中維持下去的”。〔1〕綜觀現有研究成果,康金莉從制度建設上對民國時期的合作金庫進行了探討,指出:隨著國民政府對合作金庫控制的加強,合作金庫“完全喪失獨立性與能動性,變異為國家農貸政策工具”。〔2〕通過對合作金庫的資金構成進行分析,李順毅認為“外源主導”的資金結構是制約民國時期合作金庫健康發展的重要因素。〔3〕魏本權的研究表明,盡管民國時期的合作金庫存在著資金來源的依賴性、網絡的脆弱性、運轉的非獨立性等缺陷,但合作金庫仍不失為“近代鄉村變革中的一注強力劑”和“中國近代農業金融制度建設的一大創新。”〔4〕關永強對農本局合作金庫的經濟作用進行了積極的評價,認為合作金庫對近代農村金融建設發揮了重要的推動作用,是“近代中國農村金融建設中一次有益的嘗試”。〔5〕此外,潘標、成功偉還從合作金庫的組織機構、人事制度、金庫業務等方面分別對浙江省和四川省合作金庫進行了研究。〔6〕
雖然學界對民國時期合作金庫的研究已經取得了一些成績,但多聚焦于合作金庫的建制或業務方面,從“國家”與“地方”的角度探討國家行局與地方合作金庫關系的文章尚不多見。民國時期,國家行局與合作金庫兩者關系密切,他們之間的利益博弈在一定程度上呈現出“控制”與“抵制”的膠著狀態。一方面,以控制川省鄉村社會為目的,國家行局掌控著合作金庫的資金來源和人事大權,后者喪失了基本的自主權;另一方面,為了獲得最大程度的“自治”權,作為具有獨立法人資格的地方金融機構,合作金庫也努力試圖擺脫國家行局的控制,實現其“自有自營自享”的目標。本文擬通過梳理民國時期國家行局與地方合作金庫的關系來探析傳統鄉村借貸向現代農貸轉型過程中“國家”與“地方”的互動與博弈,希望能為進一步研究民國農村金融史作一些有價值的補充和參考。
一、 國家行局對合作金庫的控制
民國時期,農本局、中國農民銀行、中國銀行等國家行局認購了絕大部分合作金庫股本,是金庫的實際控股者;合作社股金在合作金庫股本中所占比例極少,金庫股本難以實現“自有”。
根據1936年12月18日公布的《合作金庫規程》,合作金庫的股本由“各該區域內的信用合作社及各種合作社聯合社認股組織之,在合作金庫試辦期間的各級政府、農本局、農民銀行、地方銀行及辦理農貸各銀行及其他不以營利為目的之法團得酌認股額提倡之。”〔7〕可見,合作金庫股本一般由合作社股金、銀行提倡股以及地方股金三部分組成。提倡股是國家行局在金庫籌建時投入的一種過渡性的資金,“俟合作金庫基礎鞏固時,得將認繳之股逐漸收回”。中國農民銀行指出:“在過渡時期,(合作金庫)由農行輔導管理(如乳母式)。以目前縣庫之不健全,損失之數甚巨,人事(工作不緊張)違反經濟經營之原則,故本行以單位關系,必須加強輔導之,一待成績可以自立時,即行交還合作社。”〔8〕民國時期著名的農村經濟學家喬啟明在談及農本局與合作組織的資金關系時曾強調,農本局應該發展農民的自助能力。喬氏指出:“農業金融與運銷之改善,非一朝一夕所能解決,政府之提攜,只能仰賴于一時,農民必能逐漸使其合作組織強健,自行籌集資金,改進運銷,并參加管理,政府與銀行漸次收回資金及管理權,卒后農本局乃成為農民之組織,政府僅處于監督地位,如此乃能期農業永久之發展。故農本局在協助農民之計劃上,應以農民漸行自助自力為原則,不能越俎代庖。”〔9〕對于合作金庫的股金問題,四聯總處也曾指出:“凡已輔設之各級合作金庫應積極鼓勵增加合作社股金,逐漸收回提倡股,以達成其自有自營自享之目的。”〔10〕
由上觀之,對于合作金庫提倡股問題,國家行局觀點基本一致,即在合作金庫初創時期,國家行局通過認購提倡股的方式注資合作金庫,以保障金庫業務的正常開展;待社員經濟力量壯大后,合作社即可向國家行局“贖回”金庫的全部股本,從而成為合作金庫真正的主人和實際控股者。然而,由于合作社社員財力有限,合作社通過認購合作金庫股金以實現“控股”的目標遙不可及,合作金庫難以成為合作社“自有自營自享”的地方金融機構。
民國時期,農本局、中國農民銀行、中國銀行是最早參與四川農村合作運動的國家金融機構。在四川農村合作金融系統的構建過程中,農本局、中國農民銀行、中國銀行等國家行局紛紛以輔設縣級合作金庫的方式投資四川農村金融市場,并認購了合作金庫的大部分股金。1937年,農本局已經在川輔設縣級合作金庫22處,總股本達220萬元。其中,農本局認購提倡股131.877萬元,約占總股本的59.94%;四川省合作金庫認購提倡股81.615萬元,約占37.1%;合作社認購股金1.621萬元,僅占合作金庫股金總額的0.74%;此外,地方股金4.887萬元,占合作金庫股本的2.21%。〔11〕農本局在川輔設的縣級合作金庫中,農本局所認購的提倡股幾乎達到六成,而合作社所持股金則微乎其微。就中國農民銀行而言,到1940年底,中國農民銀行所注資的四川縣級合作金庫數量達到51處。據統計,51縣合作金庫的總股本為1060萬元,其中,中國農民銀行認購提倡股636萬元,約占總股本的60%;四川省合作金庫認購股金368.464萬元,占總股本的34.8%;而地方及合作社股本只有55.536萬元,僅占5.2%。〔12〕與農本局和中國農民銀行相比,中國銀行認購川省縣級合作金庫提倡股的比例更高。1942年8月,中國銀行在川共輔設了萬縣、云陽、開縣、奉節、潼南、銅梁、大足、巫溪、巫山以及永川10處合作金庫,金庫股本總額161.394萬元。其中,中國銀行認購提倡股147.411萬元,占10縣合作金庫股本總額的91.34%;合作社股金6.664萬元,占股本總額的4.13%;其他地方股金7.319萬元,占股本總額的4.53%。〔13〕對于國家金融機構以認購提倡股的形式獲得縣級合作金庫輔設權的問題,伍玉璋曾撰文予以猛烈抨擊。伍氏指出:“目前,有若干縣合作金庫,均統制于辦理農貸之金融機關的權威以下,就系統言,實令人有不倫不類之感。然而大言炎炎者乃竟曰:至今既不能為合作社多‘自有,又諱言是輔導機關的‘機關,這輔導與劫持何異?同樣,所謂‘提倡股者,直等于‘收買價格也。”〔14〕
合作社股金占合作金庫股本份額極少,這是全國普遍存在的一個現象。據合作事業管理局及四聯總處農業金融處的統計,1938年浙、皖等16省市共有合作社78,671社,社員4,021,968人,股金11,799,325.50元,平均每社股金為149.98元,每社員有股金2.93元;1939年,浙、皖等17省市共有合作社103,664社,社員5,644,788人,股金20,577,705元,平均每社股金為198.50元,每社員有股金3.65元。就農本局在川、桂、黔、湘、鄂、陜六省所輔設的66處縣合作金庫而言,1938年,66縣級合作金庫的合作社股金有133,791.50元,占負債總額的1.62%;1939年,66縣合作社股金增加到了348,855元,所占負債總額的比例增至2.75%。〔15〕雖然合作社股本呈增長趨勢,但占農貸資金的比例仍然較小。姚溥蓀認為:“形式上合作金庫自有資金的地位已略為增高,但實際上要依此速度達成‘自有自營自享的最高理想,恐非七八十年不為功,即退一步說,金庫合作社股本照現在速度增加,要完全把最低限度十萬元股本金收回,也非短期內的事。”〔16〕顧堯章對合作社的前景也表示擔憂,他指出:“合作社對縣市庫認購股金,既如此微弱,而縣市庫之認繳省庫股金,為數更少。若長此以往,社有之合作金融制度,勢必無限延長,將來是否能夠達到目的,固屬疑問,即維持現狀,目前已頗不易。” 〔17〕鄭厚博也認為:“合作社信賴微數之股金,作為業務資金,無濟于事。”〔18〕
民國時期,四川縣級合作金庫屬于股份制金融機構,理應由最大的股東進行控股管理。在合作金庫的股本構成中,農本局、中國農民銀行、中國銀行等國家行局認購的川省縣級合作金庫提倡股均超過金庫總股金的60%,自然也成為合作金庫的實際控股者。四聯總處曾這樣評價過四川各縣合作金庫的股金狀況:“(四川)各縣合作金庫之股本及其運用資金,幾全部為行局之提倡股及透支款。合作社認繳股金甚微少,存款亦不甚多。”〔19〕壽勉成對合作金庫的股本問題十分關注,他認為:“以今日合作社之資力而論,欲求每一合作金庫十萬元股本之能完全自有,已非一般合作社之能及,若更欲期能自營自享,更非數十年內所能做到。” 〔20〕
在國家行局“控股”的情況下,合作金庫喪失了話語權,自主性也受到極大影響,另一方面,國家行局提供的農貸透支款也是合作金庫農貸資金的主要來源;合作金庫自有資金只占農貸資金的極少部分。作為國家農貸的“中轉站”,合作金庫在農貸業務上亦幾乎沒有自主權。
民國時期,合作金庫的首要業務是辦理農貸。合作金庫農貸資金主要來源于三個方面:合作金庫股本、合作金庫存款以及國家行局的透支款。就合作金庫的股本而言,四川省各縣合作金庫成立初期的股本均為10萬元,1939年以后,由于資金不敷使用,縣合作金庫的股金一律提高到20-30萬。〔21〕合作金庫股本在合作貸款中所占比例極小。1945年,四川省縣級合作金庫有121處,以每庫股本20萬元計,金庫股本約為2420萬元,而該年的農貸總額高達85029.79萬元。如此看來,即使合作金庫的全部股本都用作農貸,也不足農貸總額的3%。〔22〕況且,金庫股本中,國家行局認購的提倡股占絕大部分,金庫自有資金幾乎微乎其微,在農貸中更屬“杯水車薪”。就合作金庫的存款而言,合作金庫的存款業務偏弱,存款數額一直較小。1941年,四川省72縣合作金庫的存款結余為848.51萬元,僅占該年農貸結余總額4596.20萬元的18.5%。〔23〕相比股本,雖然合作金庫存款所占貸款總額的比例較高,但也不足五分之一。
雖然一部分合作金庫的股金和存款可以用于農貸,但畢竟所占比例不大,川省合作金庫的農貸資金主要還是依賴于國家行局的透支借款。當金庫急需農貸資金時,必須提前與國家金融機關簽訂相關透支契約,向輔導行局申請透支借款。從合作金庫的農貸資金構成看,國家行局提供的透支借款在農貸資金中所占份額最大。四聯總處的統計資料顯示,1940年,四川117縣合作金庫的農貸透支額達4063.7523萬元,占全國315處合作金庫透支總額的42.6%。〔24〕1942年,中國農民銀行為四川省合作金庫以及90縣合作金庫提供了農貸透支業務,透支總額達3304.937萬元。該年,這90縣合作金庫的放款總額為6167.5413萬元,中國農民銀行的農貸透支金額達到了貸款總額的53.6%。〔25〕除中國農民銀行外,農本局、中國銀行、交通銀行以及中央信托局等國家行局都為川省合作金庫提供過大量的農貸透支資金。1940年,中央信托局向巴縣、江北縣、長壽縣、豐都縣及涪陵縣合作金庫提供的農貸透支金額占到了5縣農貸總額的70%;同年,交通銀行也向瀘縣、樂山、犍為、富順、納溪等10縣合作金庫提供了貸款總額80%的農貸透支業務。〔26〕
1941年,四聯總處對四川省17縣合作金庫的貸款資金構成進行了統計,結果顯示,17縣合作金庫的貸款總數為1927.0937萬元。就資金來源而言,合作社股金為23.1732萬元,僅占農貸總數的1.2%;合作金庫提倡股金257.22萬元,占農貸總數的13.35%;合作金庫存款221.3168萬元,占農貸總數的11.48%;國家行局透支資金1425.3837萬元,在貸款中所占比例最高,約為73.97%。〔27〕鄭厚博曾指出:“事實上各省合作金庫以中農行及農本局輔設者居多數,故合作金融資金,大部分亦來自各金融機構,所以目前之合作貸款權力,完全操諸金融機關。”〔28〕
在合作金庫的人事權力方面,由于合作金庫屬于國家行局“控股”金融機構,國家行局在掌控金庫財權的同時,也操控著合作金庫的人事大權。
合作金庫的權力機構由代表大會、理事會和監事會組成。雖然《合作金庫規程》明文規定合作金庫的理事、監事由代表大會選舉產生,但實際上,“合作金庫的理事、監事不是由合作社推選出來的,而是被投資機關所操縱;庫務、業務之推行非決于合作社的公意,而是受投資機關的命令。”〔29〕羅虔英在《中國合作金融的總檢討:論中國合作金融的一元化》一文中曾就合作金庫的人事問題提出過強烈的批評:
目前金庫理監事股權分配是最不合理的事,也可以說完全是掩耳盜鈴的方式,提倡機關(行局)統治著整個金庫,而不愿居其名,假意分配給各理事,理事委托經理會計等代表,凡經理會計不能決定的事,能出席的理監事也不敢決定,而非請示提倡機關(行局)不可。股權分配完全沒有標準,并且沒有一個(連經理)理事知道所代表的權數。同時以資本數額來決定理事的多寡,是不盡符合合作的原理。此外,金庫的其他職員如調查員業務員練習生等,目前也全都由提倡機關的各銀行雇用,合作社沒有派員參加的權利,這樣,合作金庫簡直是一種官廳,服務的人員就成了官吏,辦事人員由提倡機關的合作銀行任命,而受其指揮監督,它無視了為合作運動而設立的意義,把自己當作了天上掉下來的經營者,其結果就和合作金庫的使命完全矛盾。〔30〕
四川瀘縣合作金庫對此頗有體會。1942年,瀘縣縣長曾致函四川省合作金庫,抱怨縣合作金庫在人事上完全不能自主。他指出:合作金庫的用人之權本應操之于合作金庫的理事會,但事實上,“提倡股機關對各庫職員之任派遣調均不通知理事會,視理事會如贅疣。”〔31〕由于國家行局操縱了合作金庫的人事任免權,金庫代表大會等權力機構實際上形同虛設。以農本局為例,其輔設的合作金庫的“業務管理及指導事項,由局負責,各庫重要職員,亦由局向各庫理事推薦。”〔32〕伍玉璋在《金融機關輔導省縣合作金庫應有之三部曲》一文中曾對中國農民銀行掌控川省縣級合作金庫財權和人事權的現象進行了批判。伍玉璋指出:中國農民銀行將四川劃分為若干農貸區域,并由農民銀行的分支處直接負責各區域的縣級合作金庫,合作金庫的人力財力,均由農民銀行“統治”,把四川省合作金庫置于“不上不下”與“不生不死”之間。〔33〕四聯總處在視察川省農貸后曾指出:“各縣合作金庫之股本及其運用資金,幾全部為行局之提倡股及透支款。合作社認繳股金甚微少,存款亦不甚多。金庫主要人員,多由輔導行派充,其性質有類于銀行之分支處。”〔34〕
灌縣合作金庫的人員構成情況就足以說明中國農民銀行對合作金庫人事的管控。1944年,灌縣合作金庫的理事會共有5人,監事會3人。在理事會中,除1人由縣參會議長朱南軒擔任外,其余寧向南、黃貽孫、汪泗益、秦龍生4位理事全部由中國農民銀行派員兼任。在監事會中,除監事主席由灌縣縣長孫實先兼任外,其他兩位監事則由中國農民銀行工作人員蔣鐘炎和詹巍兼任。〔35〕
二、 對國家行局權力的抵制:合作金庫爭取自主權的努力
合作金庫作為一種具有獨立法人資格的合作社聯合社組織,其最終目標是建設成為合作社“自有自營自享”的金融組織。然而,在國家行局的控制下,合作金庫資金的 “不自有”和人事的“不自主”已經使其權力幾乎喪失殆盡。在合作金庫權力被架空的情形下,“自有自營自享”的目標自然是遙不可及。正如李敬民在《我國合作金庫之縱橫剖及其新任務》中所提及的那樣,各縣合作金庫“因為輔導機關的不同,它的內部機構與業務處理,也就不會一樣。有的是一個真正的合作金融的聯合機構,有的是有名無實而不以合作組織為其組織成員的上層組織,有的簡直成了輔導機關推進其本身業務的工具,它的形態與任務都是唯輔導機關的馬首是瞻,完全失去了合作金庫的獨立精神,把合作金庫是一個合作社聯合組織的本質也改變了。”〔36〕因此,要爭取自主權,樹立“獨立精神”,合作金庫就必須要抵制國家行局對其的控制。
長期以來,川省農貸都是由農本局、中國農民銀行等國家行局進行“分區”辦理,弊病百出。1940年以后,“統一農貸”漸成趨勢。統一川省農貸,首先是統一川省的農貸機構,這勢必要對川省合作金庫進行統一管理。在這種背景下,1940年,四川省政府率先提出由四川省合作金庫統一川省農貸的方案。如果在國家行局與地方機構之間進行選擇,四川省政府會毫不猶豫地偏向“聽話”的后者。四川省政府提出:“省金庫設立已有三年以上,其輔助設立之縣金庫有七十余縣,似宜將全省合作貸款交由省金庫統籌辦理利用”。〔37〕盡管該提議并未獲得四聯總處的認可,但四川省合作金庫卻并沒有因此放棄統一川省農貸的想法。在四川省合作金庫看來,統一農貸的過程,就是合作金庫回收“權力”的過程。為了收回縣級合作金庫的輔導權,1940年四川省合作金庫理事主席甘績鏞向中國農民銀行提出了《統一川省農貸建議書》。甘績鏞認為,只有農貸統一,合作金庫才能擺脫國家行局在財權和人事權方面的控制,從而樹立真正的“獨立精神”。
在《統一川省農貸建議書》中,甘績鏞指出:“本省農貸其屬于合作社貸款部門者,過去已由本庫負責統籌,經營情形頗為順利,此種自上而下之組織自已具備全省性金融機構之條件,故四聯總處于擴大農貸之時似宜采用維持原有地方金融機構及統一農貸系統之原則,俾得推行盡利,否則,不特本省合作金融之制度難以確立,即本省當局苦心經營之四川省合作金庫亦為輕予抹殺而功虧一簣。”為此,他提出了由四川合作金庫來完成統一川省農貸的建議,并制定了省合作金庫統一川省農貸的具體措施:“(一)由四聯總處決定辦理本省農貸之確切數額,交由省合作金庫按照已輔設各縣庫之需要統籌撥放;(二)省合作金庫未輔設縣合作金庫之各縣,由省合作金庫進行籌備工作并限于一定時期內將全省各縣合作金庫普遍設立;(三)中國銀行及農本局之貸款區所有貸款事宜一并交由省合作金庫統一辦理,貸款區之無合作金庫者應與前項(第二項)辦法同樣辦理;(四)省合作金庫于接受各行局資金時以各縣合作金庫之貸款為擔保;(五)各縣合作金庫之行政業務賬務各項事宜由省合作金庫負責督導,但各放款行局得派員分別稽核并督導其設施,倘有認為應行糾正者得通知省合作金庫依照手續執行之。”〔38〕
在《統一川省農貸建議書》的基礎上,四川省合作金庫進一步制定了《統一本省合作農貸實施辦法》,提出對全省合作金融系統進行重大改革的建議,其中包括統一管理全省各縣級合作金庫。這些改革措施包括:由省合作金庫由上而下地吸收合作金庫股金;收回中國銀行及農本局所轄縣級合作金庫的輔導權;省合作金庫擔負全省各縣合作金庫的輔導責任等。〔39〕如果按照上述方案對合作金庫進行改革,國家行局將逐漸向四川省合作金庫移交縣級合作金庫的輔導權。縣級合作金庫全部劃歸省合作金庫統一管理后,其財權和人事權將徹底與國家行局劃清界限,不再受其控制。
四川省合作金庫的改革方案雖然有利于抵制國家行局對縣級合作金庫的控制,但在一定程度上進一步加劇了省合作金庫對國家行局的依附性。按照川省合作金庫改革思路,國家行局的農貸業務將不再以縣合作金庫為對象,而以省合作金庫為唯一業務對象。《統一本省合作農貸實施辦法》在強調省級合作金庫對縣級合作金庫統籌權的同時,也指出“省庫貸放各縣庫資金不敷時,一律得向中國農民銀行及農本局等金融機關洽商辦理抵押透支”。〔40〕可見,這只是把縣庫資金的“不自有”轉化為省庫資金的“不自有”,無法從根本上改變金庫資金被各金融機構控制的局面。當農貸資金告急時,省府不得不求諸國有銀行,希望他們盡快履行農貸合約,盡快放款。1940年,四川各地農業歉收,農民生產生活急需大量農貸資金進行調劑,但各貸款金融機構的農貸資金遲遲不能發放。國民黨四川省執行委員會遂致函四聯總處,要求各金融機構盡快履行農貸合約。函中寫道:“查本年九月十一日本會召集之農貸聯系第一次匯報以農貸之發放迄未見諸實施,當經決議函請省府催促所訂農貸合約之貸款金融機構從速履行合約義務等語記錄在卷,復據省合作管理處參加匯報代表報告,近來各縣以農貸之遲遲未發或詢個中情形或申請早日發放者呈電如雪片飛來。蓋以本年既遭春旱秋熟,再遇云雨,收獲歉豐,農村經濟已遭受相當摧殘,故農村之急待救濟實有必要,相應函請貴府煩為查照,從速轉飭四聯總處履行合約義務,以資救濟而利農村,仍盼見復為荷。”〔41〕川省對于中央金融機構農貸的依賴性于此暴露無遺。很顯然,即便上述改革措施得以實現,地方合作金庫也無法解決其資金匱乏的難題,國家金融機構仍然控制著合作金庫的農貸資金,金庫的人事權力也將隨之喪失。
然而,四川省合作金庫擬定的《統一川省農貸建議書》和《統一本省合作農貸實施辦法》,與國民政府的農貸統一方案并非一致。1942年,銀行專業化以后,中國農民銀行成為唯一辦理農貸業務的中央金融機構,四川省、縣兩級合作金庫全部劃歸中國農民銀行統一管理,四川省合作金庫試圖擺脫國家行局控制的努力失敗。
除了通過統一農貸的辦法獲取合作金庫的自主權外,四川省合作金庫也試圖通過實施合作資金自給計劃來擴展權力。如果合作金庫的股金都不能“自有”,其“自營”和“自享”則會完全淪為空談。正如壽勉成所言:“各合作金庫皆系由中國農民銀行及農本局認購提倡股本,輔導成立,合作社本身所加入之資金與主權均微乎其微,既無所謂自有,亦無所謂自營,更無所謂自享。”〔42〕對此,徐日琨、顧堯章、朱干甫等合作專家紛紛建言,試圖解決合作金庫的資金自給難題,但均流于理論層面,略顯空洞。〔43〕相比之下,綿陽縣合作金庫的自有資金計劃和四川省合作事業管理局所制定的《四川合作事業三年計劃草案》更加具體。
1941年,四川綿陽縣合作金庫率先制定了回收股本計劃,希望以此解決金庫資金的自給問題。《綿陽縣合作金庫回收股本計劃(1941-1943)》的核心內容包括:“今日二十萬元之股本,照本區現有二萬二千元,每人增加一股,共四萬四千元,儲金每人每年平均一元,亦有二萬二千社員,三年期滿,總計一十九萬二千元。”綿陽縣合作金庫認為,按此計劃,三年之后,“收回現有提倡股本,綽有余裕。”〔44〕1943年,四川省合作事業管理局也制定了一份《四川合作事業三年計劃草案(1943-1945年)》,提出了全川合作資金自集計劃。該計劃擬通過擴充社員、增加社股資金、合作社存款以及公積金等方式來達到合作社資金的基本自足,其核心任務是擴充社員,增加社股。按照《四川合作事業三年計劃草案》,第一年(1943年),四川全省應擴充各級合作社社員至2,050,920人,新增自集資金達到20,233,280元;第二年(1944年),全省各級合作社應增加社員2,982,090人,新增自集資金40,494,310元;第三年(1945年),新擴充社員2,605,782人,新增自集資金51,750,524元;到三年計劃結束時,全川各級合作社社員應達到7,638,792人,合作社自集資金應達到112,478,114元,以滿足川省合作事業建設的基本需求。〔45〕
令人遺憾的是,《綿陽縣合作金庫回收股本計劃(1941-1943)》和《四川合作事業三年計劃草案(1943-1945年)》并沒有得以真正施行,合作資金“自有”的目標并未實現。盡管如此,綿陽縣合作金庫以及四川合作事業管理局做出的努力并不應該被忽略。
結語
綜上所述,民國時期,國家行局與川省合作金庫都是國民政府推行農貸事業的金融機構。國家行局是制定農貸政策和供給農貸資金的國家金融機構,合作金庫則是執行農貸政策和承轉農貸資金的地方組織,國家農貸有賴于國家行局和合作金庫兩級金融機構的相互協作才能完成。國家行局與合作金庫的關系是“國家”與“地方”關系在川省農村金融問題上的一種具體表現形式。在這種“國家”與“地方”關系中,國家行局象征著國家意志,屬于強勢者;合作金庫則是地方金融勢力的代表,相對弱勢。處于同一農貸鏈上,雙方既存在著共同的利益,也相互博弈,“農貸制度的作用發揮的弊病亦反映中央與地方金融博弈”。〔46〕
一方面,作為合作金庫的實際控股者,國家行局不僅是合作金庫貸款資金的主要來源,也控制著合作金庫的人事大權。正如壽勉成所言:“我國今所有之數百縣合作金庫,其股本幾全由銀行負擔,所其放款資金亦全由銀行供給。因此,各合作金庫之人事自理事主席以至經理、會計、亦無不由銀行決定。其放款政策更無論矣。”〔47〕通過對金庫財權和人事權的控制,國家行局逐漸將國家權力延伸至地方,合作金庫實際成為了國民政府控制川省鄉村社會的一種工具。另一方面,為了爭取自主權,達成“自有自營自享”的目標,四川省合作金庫擬定了《統一川省農貸建議書》和《統一本省合作農貸實施辦法》,試圖以此抵制或削弱國家行局對金庫的影響。《統一川省農貸建議書》和《統一本省合作農貸實施辦法》不僅突顯了地方金融勢力的自主意識,在一定程度上也體現了地方與中央在農貸問題上的權力爭奪。盡管川省合作金庫爭取自主權的努力并沒有對國家行局的權力造成直接威脅,但卻觸及了國家農業金融的部分利益,合作金庫“自有自營自享”的夢想也隨著這種權力之爭失敗而落空。
〔參考文獻〕
〔1〕張則堯.中國農民經濟問題〔M〕.重慶:商務印書館,1945:42-43.
〔2〕康金莉.國民政府時期合作金庫制度的探索與失敗〔J〕.中國經濟史研究,2014(4).
〔3〕李順毅.資金來源結構與合作金庫的發展——基于抗戰時期農村金融的考察〔J〕.民國檔案,2010(2).
〔4〕魏本權.試論近代中國農村合作金融的制度變遷與創新——以合作金庫制度為討論中心〔J〕.浙江社會科學,2009(6).
〔5〕關永強.農本局合作金庫與近代農村金融建設〔J〕.華南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2).
〔6〕潘標.奮進與困境:抗戰時期浙江省合作金庫研究〔J〕.浙江學刊,2012(1);潘標.權宜從變:浙江省合作金庫研究〔J〕.民國檔案,2013(3);成功偉.抗戰時期四川農村合作金融體系初探〔J〕.社會科學研究,2010(6);成功偉.合作運動中的“不合作”——抗戰時期的川省合作指導室與縣合作金庫之間的矛盾〔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10(11);成功偉.抗戰時期四川縣級合作金庫職員薪酬研究〔J〕.云南財經大學學報,2014(4);成功偉.民國時期川省縣級合作金庫損益分析〔J〕.蘭州學刊,2014(6).
〔7〕社會部合作事業管理局.現行合作法規匯編〔G〕.重慶:社會部合作事業管理局,1942:92-93.
〔8〕〔25〕中國農行成都、重慶分行棉花增產貸款計劃、農貸業務概況報告、輔設合作金庫、合作社情形等業務材料,灌縣藥材合作社貸款表〔B〕.成都:四川省檔案館藏(第71全宗,第408卷):189,184.
〔9〕喬啟明,陳鴻根.設立農本局之使命與任務〔J〕.現代讀物,1937,2(26):51-52.
〔10〕合作通函、法規匯編、農貸等雜卷〔B〕.成都:四川省檔案館藏(第71全宗,第209卷):4.
〔11〕〔32〕農本局研究室.中華民國二十七年農本局業務報告〔R〕.農本局研究室,1939:16-17,13.
〔12〕川省庫秘書室.五年來之省合作金庫〔J〕.四川合作金融季刊,1942,1(6-7):39-41.
〔13〕中國銀行總管處.本行農貸業務史略〔J〕.中行農訊,1942(13-14):34.
〔14〕伍玉璋.不廢除農貸無以促進農業金融和合作金融〔J〕.西南實業通訊,1942, 6(3):6.
〔15〕〔16〕姚溥蓀.合作金庫之本質及其隸屬關系〔J〕.合作評論,1941,1(9):7-8,7-8.
〔17〕顧堯章.充實合作金庫社有股金〔J〕.合作事業,1942,4(1):35-37.
〔18〕〔28〕鄭厚博.調整合作金融機構之途徑〔J〕.合作評論,1941,1(1):8,8-10.
〔19〕〔34〕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五輯第二編:財政經濟(四) 〔G〕.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154,154.
〔20〕壽勉成.改進我國合作金融制度芻議〔J〕.財政評論,1941,5(1):43.
〔21〕張楨.四川省合作金庫二十九年度業務概況〔J〕.四川合作金融季刊,1941,1(2-3):2.
〔22〕四川省政府統計處.四川省統計提要(民國三十四年輯)〔M〕.四川省政府統計處,1945:59.
〔23〕四川省農村合作事業管理處.四川合作事業概覽〔M〕.四川省農村合作事業管理處,1941:73-77.
〔24〕四聯總處農業金融處.中中交農聯合辦事處三十年度農貸報告〔B〕.重慶:重慶市檔案館(0292-1-207)
〔26〕四川省合作金庫第一、二、三、四理監事聯席會議記錄、提案;三十年度工作計劃綱要〔B〕.成都:四川省檔案館藏(第88全宗,第2033卷):23.
〔27〕四聯總處秘書處:四聯總處四川省農貸視察團報告書〔R〕.四聯總處秘書處,1942:64.
〔29〕張紹言.合作金融概論〔M〕.上海:中華書局,1947:89.
〔30〕羅虔英.中國合作金融的總檢討:論中國合作金融的一元化〔J〕.黃埔(重慶),1941,5(22):16-17.
〔31〕中國農民銀行成都支行、郫縣合作金庫關于機構業務人員調整、現狀調查、緊縮放款、農產動態及租佃變化概況調查辦法、情況的函、表〔B〕.成都:四川省檔案館藏(第88全宗,第31卷):14.
〔33〕伍玉璋.金融機關輔導省縣合作金庫應有之三部曲〔J〕.合作評論,1941,1(8):11.
〔35〕財政部成都區銀行監理處灌縣合作金庫關于檢送合庫檢查報告及附件,填報業務狀況,核示業務不合之處的指、訓令、呈〔B〕.成都:四川省檔案館藏(第74全宗,第56卷):9-11.
〔36〕李敬民.我國合作金庫之縱橫剖及其新任務〔J〕.中國合作,1940,1(5-6):9.
〔37〕中國農行四川省合作金庫關于辦理川省農貸、省庫各科目余額表、月計表、各行處接收檢查農本局暫設縣庫辦法、表的函〔B〕.成都:四川省檔案館藏(第71全宗,第139卷):6.
〔38〕〔39〕什邡縣政府和金庫關于信用合作社職員操縱貸款、假造姓名、頂替貸放的指、訓令〔B〕.成都:四川省檔案館藏(第88全宗,第4562卷):208-210,208-210.
〔40〕四川省政府、合作金庫、農民、中國銀行、中央信托局等關于辦理農貸、供給各縣庫資金,輔設金庫進度的辦法、協議、合約、說明情況表〔B〕.成都:四川省檔案館藏(第88全宗,第1828卷):36.
〔41〕中國農行四川省合作金庫關于辦理川省農貸、省庫各科目余額表、月計表、各行處接收檢查農本局暫設縣庫辦法、表的函〔B〕.成都:四川省檔案館藏(第71全宗,第139卷):67.
〔42〕壽勉成.我國合作金融制度之研究〔J〕.合作界,1941(6):3.
〔43〕徐日琨.西南農村金融問題與合作金庫〔J〕.西南實業通訊,1941,3(3):35;顧堯章.充實合作金庫社有股金〔J〕.合作事業,1942,4(1):35-37;朱干甫.從合作社自集資金談到合作金庫〔J〕.四川合作界,1945(創刊號):11-13.
〔44〕關于合作金融方面:乙、金庫業務之協助發展〔J〕.合作實驗,1941(3):15.
〔45〕伍玉璋.緊縮農貸下合作資金之自集計劃〔J〕.新新新聞每旬增刊,1943,5(21-22):15-17.
〔46〕徐德莉.期望與困境:基于抗戰農貸制度下的貨幣偽造問題之透視〔J〕.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5):92.
〔47〕壽勉成.我國合作金融問題批判〔J〕.合作事業,1942,4(2-4):3.
(責任編輯:許麗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