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強
十幾年下來,我感情積蓄不豐,但也絕非一張白紙,斷續地談過幾場戀愛,不過有關我的戀愛,基本上屬于獨角戲的一類。那些我所傾慕的對象,無非是這一幕幕戲中,用到的道具而已。說白了,戀愛史即暗戀史,同時也就是單身史吧。
首場暗戀,發生在我七歲的時候,當時,我看到九宮格里,漢字筆畫稀疏,像一個很大的鐵籠子豢養著一只瘦削的鳥;當時我年紀幼小,功力甚淺,只能制造出這些瘦骨嶙峋的鳥。筆畫繁瑣些的,就沒有能力制造了??墒峭谰尤辉诰氉植旧?,動用了許多筆畫,將“竇”字堆疊得勻稱又飽滿。我偷眼看她用鉛筆尖把“竇”字挑出,像用一根繡花針將一朵花給挑出來。
她姓竇,在沒看見她書寫之前,我從未想過這字有這么難寫。
當時,我目光穿過了一條歪斜的“三八線”,才將這個秘密給捕捉到的。眼前的這條“三八線”,用一種叫“改正液”的白色液體畫出,已經被前面幾撥學長的袖子磨得有些灰暗了。它既不是我,也不是姓竇的小女生畫上去的。這時,同桌還很陌生,因為陌生,任何規則的游戲都沒法玩。放胳膊肘子的那一小塊桌面,各自封閉,屬于私人庭院。作為“鄰居”,我們像從兩個不相關的城市搬過來,彼此都很自我,死要面子,不大愿意主動和對方搭話,在這個前提下,中間的那條“三八線”無絲毫意義。加上那時候,“男女大妨”的概念在腦子里還并未形成。馬尾辮、蝴蝶結、花裙子這些詞語都尚不至于刺激到我稚嫩的眼球。真正刺激到我眼球的,是一把綠色的轉筆刀,它配有一個透明的塑膠盒子。它似一滴濃度很高的鹽水,咬住我的眼膜不放。是這個轉筆刀點燃我生命中有關于兩性的第一朵硝煙,一個人的單身史,差不多也源自這起事件。
寫禿了的鉛筆尖像一只喪失了獵物能力的鳥,需要把喙磨尖。轉筆刀的任務就是負責把禿拙的喙重新打磨得鋒銳如芒?,F在鳥的體內仿佛被注射入了食欲激素,胃被撐開了。鉛筆攪動的過程——扇形的鉛筆皮順勢從刀片一側長起,牽連不斷,如一張漂亮的裙擺。擁有了這個指頭大小的塑膠盒子,不但意味著你擁有了許多桿娉婷的鉛筆,也意味著你擁有了許多條弧線優美的裙子。
我是在出校門左側的一家雜貨店發現這個轉筆刀的。七歲出頭,我身著米色棉布襯衫,背帶《語文》《算數》,還有薄薄一冊《自然科學》。那個如一只綠色蟬的轉筆刀趴在玻璃柜中,很安靜地趴著。我花五角錢將它贖了出來。它吱呀一聲,仿佛給我道謝。我把它藏在胸前荷包,然后又選擇課桌底下抽屜使它安身立命。我將一只拙呆子般的鉛筆送入它那個幽暗孔道,手腕輕輕轉動,白亮的刀片將筆尖外表皮片片剝去。聲音綿密,如蠶的繭。當這個拙呆子轉身出來,沒想過它口齒居然變得那么伶俐,刀口光潔,如施了釉。同桌將這些都看眼里一聲不吭。良久過去,才開口詢問我轉筆刀的事,并要求我也替她買,順便將一元票子遞了過來。我毫不含糊地將其收下了,果斷把此事應承下來。
這個事件是我目前所能回憶起的——我這一生中初次與女孩子交道的經歷。我承認,我從小就對異性靦腆有加,靦腆的性格使我的戀愛姍姍來遲。使我這一輩子本應該去做很多事,卻不得不向后延宕。因為單身的漫長歲月也使我暗戀的經驗變得異常豐富。在人生的這段空白地帶我放縱自己的想象。世界在我的腦海里變得千奇百怪。
單身說白了,就是一種幻覺。就像你好端端坐在窗子面前發呆,然后假想有蟲子在你臉上爬行,細長的腿與觸須在你的皮膚上經過。這種幻覺它自己是不會無端長出來的,需要外物給它一點刺激,可那時,我真不知自己的狀態就是單身。我若知道自己單身的話就絕不會那么蠢了。接下來我要講述的便是那樁蠢事。課間我從學校門縫偷偷溜出,我錢遞過去,柜子里那只綠色的蠶便順理成章地滑到了我的荷包里。我小跑到教室,在位置上坐下,氣定神閑,當什么事也沒發生。等心跳找回原來的節奏,才將小轉筆刀遞到她跟前。照理這個事情應該增進友誼才對,然而我卻沒能控制好火候,結果把一鍋粥給生生熬糊了。
沒兩天我發現我的這只轉筆刀在使用時很容易將鉛筆尖弄碎。同樣的外觀盒子,同桌的那把,卻還能夠將每只鉛筆處理得周全體貼,小小的嫉妒在空氣中揮散著,歪邪的念頭在一縷光塵中閃現。無論如何,我也得在同桌的那只轉筆刀里挑出點刺,挑出了刺,我就有理由建議她與我的對換了。結果我尋思許久,指著她的那只說,刀片上有一條黃褐色的銹斑,有銹斑的轉筆刀螺絲不久就要松動,不能再用了。并且表示,我有能力將這個銹斑給抹掉。我的詭計似乎很奏效,不久即將這綠色的美物騙到了手。同時偷偷地觸碰到她的手指?;?,這個感覺貼著我的心臟,滲透到我的血液里。多年以后,我才恍然,她的美麗是足以傾國傾城的。有段時間,我在人人網上苦苦找尋她的下落,可惜一無所獲。在愛情中,我想,美好也能成為一種力量,無論是暗戀抑或相思,其中美好,足以抵制名利的誘惑。人性中的種種不潔,在這個美好底下都要匿藏起來。我想,今天人的邪念與那個暗戀對象的消失,至少有一定的關聯。
這個事件在我已經破費了不少筆墨,尤其是綠色轉筆刀,幾乎成了這片記憶的焦點。它的意義,是真實地記錄了我初次與女孩子交道的若干細節。為我考證個人的單身史的起始時間提供了準確依據;至少上溯到1996年秋天,我的單身史便已經被送入了屬于它自己的軌道。
過去每次升學都意味一個事件結束。許多東西被無形隔開,然后被沖散,不明不白就消失了,進入以往那些事物的入口,每每奇跡般地落在了某個女孩身上,陳年身上隱蔽的通道撲過來,我暗自吸吮,美好事物一寸一寸剝蝕我的嗅覺器官。
銳和佳是我初中到高中分別暗戀的對象,她們的容貌不能算美,也許是過于迷戀,她們的面孔最終挾持了我的審美世界?,F在,我先把話題轉向兩人以外的某個物件,這個物件牽涉到一個陌生地點:昆明市先生坡二號。地圖顯示它處在昆明市區的翠湖北路,靠近當年的西南聯大。林爺爺在西南聯大讀書曾租住過這個屋子。
十三歲夏天,我開抽屜,無意間把它翻出來,薄薄的一個硬紙片,是張民國時代老照片。上面是用藍色墨水清清楚楚地寫下的一行小字:××××××。翻面,顯示出一個黑白庭院,花盆里栽著秀美的棕竹,高大的桂花樹生長旺盛,已經觸碰到了屋檐。后邊的門扇上有鏤空的花。盡管黑白兩色,可是原先的色彩還是被我輕而易舉地給還原了出來。因為我曾生活在一個類似的庭院里整整十一年。相片幅面很窄,兩寸見方,那會兒我覺得銳的身上具足了這個庭院的氣質,屬于千金小姐的一類。下巴微尖,眼瞼很深,眉毛像兩片柳葉影子。她老爸當時開一輛越野,每次威風凜凜把她接走。小學我們同桌,老師委派她來我家告狀過一次,說我作業欠交,欺負女生,大掃除還很會偷懶。升學之后,我們就隔了一個教室,白天上學都能碰見。這期間我們家有過一次小小搬遷,從左營背47號搬到塘窩里85號。因為這個契機,使我每天上下學都要從她家樓下往返四次。開始,心中的恨還在持續著,后來情緒就開始向相反的方向轉變了。我常常傻傻地站在樓底下看她家的陽臺,上面就晾曬著她的衣裳,輕盈的,為風吹動。開始我并不知道那個陽臺是她們家的,是那些熟悉的衣服暴露了這個小小的秘密。這個秘密可以說讓我每天都被一種興奮的溶劑浸泡著,我很自豪地封自己為偷窺者,就像我小時候拿一塊竹片在空中隨意揮舞,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武者一樣。一個偷窺者在偷窺的過程中,其實并不想也未必能夠偷窺到什么,它只是想從偷窺這個儀式中尋求一點點刺激。我現在也說不清楚喜歡上她是不是源于這一點,可是后來每次在馬路上遇見她,我總會臉紅良久。別的女孩子總是笑我,說我是一個有賊心沒賊膽的空架子。后來,凡是我沒有賊膽的那個部分,我就將它們推到夢中實現。不料夢中的場景居然與照片里的重疊起來。我把她想象成那個院子里的女人。我和她在里面很隆重地結為了夫妻,拜高堂天地。整天纏綿悱惻。激吻,擁抱,死去活來,汗流浹背。那樣的畫面,現在想想——很有種唐伯虎團扇里的甜軟味道。
佳打動我是源于她的體香喚醒了我的嗅覺器官。對風油精、白花油我先天性的敏感,在她身上,時常有這種撩人的香味散發。那時候,我爸用一塊燈芯絨布料和一個老朋友交換了一臺紅燈牌大音響放音機。只要趁他外出辦事,我就偷偷地給收音機通上電流。因為我渴望能夠聽到小提琴協奏曲的《梁?!?。尤其是在雨天。這個曲子與稀稀拉拉的雨聲裹挾一起,風油精的香味就會在鼻子里一點點地變濃。在我看來,放音機就像一頂香爐,存在于上面的空隙總會幽幽地散發撩人的香味,它讓我心臟里每天都充滿了無以言傳的歡樂。
佳的身影是我坐了400公里的火車,然后在南昌的某一棟宿舍樓里住了近月才忘掉的。那時候我每天所做的功課就是練習遺忘。大學我所學是工科,班上起先只有一個女生。后來校方意識到這個搭配太素了,不合理,于是又添上兩個。新添的女生表面抱怨,心里卻萬分歡喜。由我們建立起來的圈子始終和諧,并沒有發生任何的不愉快。事情唯一蹊蹺的地方是,三朵紅花始終無人問津,無人問津并不是她們的容貌不美,而是單身的風氣在那會兒十分盛行。后來我學會偷偷地背叛這個群體——獨自暗戀上了廣播站的一個女孩。當然這件事情而今是沒有意義了,它和暗戀宋朝的李師師一樣。僅僅證實了當時的我,在精神上百無聊賴,而在精力上豐盈充沛。
后來,我也終于畢了業。我媽和我爸時常輪番著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催我結婚。她們總是有這樣那樣的理由。三天兩頭打電話來說身體這里那里不好。其中暗含的意思就是告訴我,假如再晚幾年成婚的話,到時孩子他們就帶不動了。當然我也就假裝犯傻。
女媧在造人時候,就并不想讓太多人單身,它給我們口、耳、鼻、舌,還有心臟。在身體的這些部位,誕生了言語、音樂,產生溫度還有渴望,招來聽眾的同時也讓自己學會與外部世界交流。簡而言之,這些器官的設置,就是希望我們彼此能有更多的聯系,一同交流思想,分享智慧,同時化解憂傷與孤獨。所以說,單身這件事,也只好在個別人身上演繹一下。一味倡導,我想可能不大理智。多數人依然需要建造他們的家庭,過一種有異性陪伴的健康生活。不過從另一層面來說,單身主義卻始終有著美好的一面,一個始終有暗戀對象的單身漢,他的生活無疑是飽含樂趣充滿味道的。上古時代的男女,成天在自家窗下念叨: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思念與暗戀的滋味,總是讓人想起后院的桑葚,酸又帶點甜味,經得起回味?,F在我們的社會普遍缺乏這樣隱蔽的美好感情,大環境讓我們感覺到另一種可怕的單身氣氛。在這樣一個普遍缺乏暗戀對象的時代,無疑誕生不了《詩經》,誕生不了欲語還休的感情。沒有風,沒有樹,沒有云朵,甚至沒有流水與富有詩意的眼淚。
(標題書法:石定強)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