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光輝
帝國時代的文化與制度,都有排斥、拒斥、壓制商業發展的傾向,帝國時代的商人,總是被貼上不道德的標簽,在帝國時代,人們追逐財富的本性,總是被導向當官與務農兩個途徑,所謂“耕讀傳家”是最為經典的表述。
商雖然扮演著相對次要的角色,但是在帝國的演進歷程中,他們的“權利掮客”角色無疑又是不可或缺的,成為帝國權力運作中必須倚重的工具。
權力掌控財富
秦漢時代還有商業活動的空間,商人的地位雖然在漢初即被納入禮制秩序中,受到打擊和排斥,徹底實踐商鞅所設計的耕戰國家理想,組織起富貴結合的禮治秩序,最后在儒家理想的全面實踐中取得了勝利。在西漢時著名的“鹽鐵”辯論,實際上是儒家以禮制秩序治理帝國,社會則由等級倫序及其道德訓誡進行教化原則的勝利。這次辯論,在華夏世界的影響是極其深遠的,甚至可以說徹底否定了商業的地位,建立和完善了尊卑貴賤親疏遠近的帝國秩序。春秋戰國以來,不斷被討論的士農工商的關系,到此時,“工商”終于徹底淪為了“末業”。
實際上,在這一秩序中,商人的活動已經不再是關注的重點,甚至可以說社會的分工等等也不是關注的重點,其關注重點和核心在于等級倫序。從帝國的實踐來說, “上農除末”一直是經濟政策的核心語匯,而社會靜態結構的牢固,從上到下對于臣民垂直控制的完善,才是帝國運轉的關鍵所在。對于這一秩序中的官員來說,富與貴是名位當中的應得,而商人等階層的存在轉化為了等級倫序當中的禮制秩序問題,引用的原則是“富敵國,民自不詳,不詳之民,天將災之”;一旦帝國處于正常的秩序運作中, “工商”的空間就只能是等級倫序的、禮制化了的。
在這樣的時代,權力對財富的控制是毋庸置疑的,商賈的生存自然是危如累卵,只有權勢富豪的生存空間。清朝紅頂商人胡雪巖,則是代理權力經營的頂尖角色,他的故事已經眾所周知。從權力對財富的絕對掌控,到中間的“其富敵國,民自不詳”,進化為代理權力經營,實際上就是帝國之“商”正常的演化之道。
在帝國王朝時代,最為具有吸引力、同時也是對大多數民眾開放的就只有“升官發財”這一條道路了。但是,這并不能扼制人們致富營利的欲望而只是堵死了某些途徑的致富可能,“當官發財”成為人們追逐的主要路徑,這樣就形成了帝國時代工商業依附于政權的格局,出現一條對工商業最為根本的選擇和淘汰模式,即:對官僚政權的投機和投資。就是說,帝國時代的規則既已注定“當官發財”才是合法的途徑,那么,當營利的欲望和工商經營被普遍遏制的時候,這種營利的欲望,自然就從生產流通領域轉向權力經營領域,形成獨特的商人景觀:權力掮客——“職業行賄經紀人”和“職業搜刮經紀人”這種雙重角色。這成為帝國王朝時代工商的一大支流。
權力掮客從投資官僚獲得財富,同時又因為依附官僚而獲得保護和成功。官僚也借助于這一權力掮客角色,使自己得以躋身官僚集團,得以晉升,得以將“貴”變現為實實在在的“富”。
權力掮客的基本原則
帝國時代的商人具有四個特征:一是結交官府以謀取暴利;二是利用個人形成的人倫秩序網絡建立信譽;三是充分尊重裙帶關系;四是充分利用和經營權力空間。現代商業關系的擴展,是在平等關系的主體間進行的,它必須超脫人倫關系的道德準則和情境模式,即忽略交易主體的社會地位和人倫關系,大家都應該遵守同一信譽體系。如果對待張三用一套規則,對待李四用另一套規則,那么商業信用關系就無法擴張,假如是在官商結合條件下,利用官員干涉社會的能力進行經營,就是搜刮,就與商業能力和信譽無關。
充當“權力掮客”經營權力以謀取利益的經營模式,也會制約商業信譽本身。從本質上說,靠依附權力而成功的商人,大都以創業者的人倫關系和個人魅力為依托發展起來,其信譽本身的張力有限。在這種家族血緣式的經營模式下,開創者雖然為培養優秀繼承人絞盡腦汁,但是這種存乎一心的經營秘訣(人際關系秘訣)終究是難以繼承,難以制度化和程序化的,再加上子孫的經營能力又不能得到先天保證,這兩方面的不確定性,使得這種家族文化的百年傳承變得相當困難。更何況,對經營權力致富的家族來說,還時刻面臨著更大的外部風險——那些被依附對象自身的地位變遷和生老病死,決定著這些經營奇才可能是曇花一現,也可能長盛不衰,可能是隨時出現,也可能隨時消失。如果出現開創者突然離開人世,或者其人際網絡開始崩潰等意外因素,那么他的商業大廈也就會在瞬間坍塌。
帝國對商業的控制和對商業地位的安排、使商業在帝國時代總是背負著“無奸不商”的“黑鍋”。事實上,以官商結合方式展現在世人面前,表現出的是“權力掮客”角色的品格,而不是商人的品行。
由于帝國時代很早就形成了世界上規模最大的都市群落,因此,在這個都市群落中,不管工商業在帝國模式中處于什么地位,其活動自然是帝國模式無法遏止的,同時也是帝國社會的必然需要。《清明上河圖》的繁華景象,自然是帝國時代都市生活的重要景觀。工商業則往往是為帝王、官僚服務的奢侈品供應商。帝國時代對于商的強制性管理,決定了帝國時代工商活動的空間,商人往往不是依附于權力就是為權力服務;經商者往往只是將從事商業作為謀生的暫時手段,一旦積累下財富,他們要么購置田地成為地主,要么進入官僚系統成為官員,總之工商業本身的地位大概只有不尷不尬可以概括,其存在基礎極為脆弱,他們本身在帝國的等級倫序中就被貼上了“無商不奸”的簽條。
用今天的觀點看,發展工商業,只有奠定超越個人人倫關系、以平等角色進行交易的商業倫理,并形成均值的信譽分布(就是說人們的交易不考慮他們之間的人倫關系),商業空間的拓展才會成為可能。建立起權責分明的民事法律體系,超越個人關系倫理原則的法律規范,建立起一套普適的而非等級倫序的評價標準和體系。這各種關系的配合,才有利于經濟關系的擴展。
(摘自《看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