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艷偉
(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 天津 300350)
·胡適研究·
胡適《章實齋先生年譜》編纂考
薛艷偉
(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 天津 300350)
《章實齋先生年譜》是胡適在史學方面的代表作。胡適在創作《章譜》前后,圍繞章學誠研究與日本學者內藤湖南和青木正兒進行了密切的學術互動。胡適試圖通過該譜訓練和展示自己的考據功力,并展現他在年譜學方面的“用意與方法”。1921年的胡適因參加各種社會、學術活動非常繁忙,但他還是千方百計地抽出時間完成《章譜》的寫作任務。該譜革新了傳統的年譜體例,創立了新的典范,提供了一個示范的樣板,因而得到不少學者的仿效。
胡適;《章實齋先生年譜》;內藤湖南;青木正兒;余英時
胡適是“20世紀中國學術思想史上的一位中心人物”*余英時:《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適——〈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序》,《重尋胡適歷程:胡適生平與思想再認識》,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61頁。。他的不少著作如《中國哲學史大綱》、《白話文學史》、《紅樓夢考證》等都是引領一個時代的學術思潮、開辟一條新的研究路徑的名著。《章實齋先生年譜》(下文簡稱“《章譜》”)是胡適于1922年出版的一部開風氣之先的作品,同樣在學界引起了極大的反響。梁啟超對該譜給予了高度評價:“如胡適之之實齋譜,不惟能擷譜主學術之綱要,(吾尚嫌其未盡)并及時代思潮。凡此諸作,皆近代學術界一盛飾也。”*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360頁。杜維運說:“領導中國新學術之胡適于一九二二年繼寫《章實齋先生年譜》,章氏旦夕漸變為中國史學界炙手可熱的人物。”*杜維運:《清代史家與史學》,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367頁。胡適《章譜》大大推動了中國學者對章學誠的研究進程。學界已有多篇論文討論《章譜》*近年來關于胡適《章譜》的研究成果主要有:錢婉約《〈章氏遺書〉與章實齋年譜》(《武漢大學學報》1996年第5期)一文分別介紹和評述了內藤湖南、胡適、姚名達所做的4種《章譜》,該文指出胡適《章譜》注重記載譜主的學術思想變遷和與譜主有關師友的事跡,這樣就創新和擴充了年譜的體例和內容。張愛芳《論胡適〈章實齋先生年譜〉的學術價值》(《浙江學刊》2000年第1期)指出了《章譜》的3個顯著特點,即胡適不僅總結出章學誠學術思想的發展脈絡及其學術精華,而且還記錄了章實齋所處的時代背景和學術交誼,另外還不加隱晦地指出譜主的不足,這就改變以往年譜只說好處,不說缺點的做法。以上體現了胡適《章譜》具有獨特的學術價值。杜蒸民《年譜學的一個新創例——胡適〈章實齋先生年譜〉述評》(《安徽師范大學學報》2001年第3期)認為胡適的《章譜》為年譜學開創了一種新的體例,主要表現在“在揭示譜主史學主張和貢獻的同時,又從思想史的角度對譜主的社會政治觀點也予以足夠的重視”。劉重來《胡適與〈章實齋年譜〉》(中國歷史文獻研究會編:《章學誠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版)討論了胡適編寫《章譜》的原因及該譜在編寫思想、體例和方法上的創新。張愛芳《論胡適〈章實齋先生年譜〉的特點及影響》(《淮陰師范學院學報》2005年第4期)認為《章譜》的特點是系統地總結了章學誠的文史理論和方志學理論的形成軌跡,該文重點分析了胡譜對姚名達的影響。盛菊《胡適年譜思想略論》(《安徽史學》2005年第5期)就胡適在年譜體例的創新、年譜的價值、年譜與傳記的關系3方面論述了其年譜思想。張京華《胡著姚補何序〈章實齋先生年譜〉論評》(《衡陽師范學院學報》2012年第5期)對胡適、姚名達、何炳松的章學誠研究一一進行批評,他指出胡適自詡首先發現了章學誠的說法,是胡適制造的一個神話。其實在胡適之前或同時,已經有為數不少學者對章學誠進行了卓有成效的研究。歐陽哲生《新文化的異域回響——胡適及其著作在日本》(《中國文化》2015年第2期)一文在敘述胡適和日本學者的交往中,指出胡適《章譜》的寫作多吸收了日本學者的學術成果。,可是這些成果多就《章譜》文本本身立論,從《章譜》體例上的創新之處來論述胡適的年譜學思想。鮮有論文提及胡適圍繞《章譜》和《章氏遺書》與日本學者內藤湖南和青木正兒頻繁的學術交流活動。雖有個別論文討論胡適編寫《章譜》的動機,似乎未抓住問題的關鍵,因此還有進一步探討的必要。而胡適創作《章譜》的過程和該譜在年譜學界所起的典范作用,則幾乎無人問津。本文擬就這三個方面予以詳細地論述,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對于胡適來說,《章譜》的寫作并不是心血來潮的舉動,而是受到了日本史學家內藤湖南《章實齋先生年譜》一文的直接啟發。1920年底內藤的《章譜》連載于《支那學》雜志第1卷第3號和第4號,胡適很快就看到內藤此作,因為此前不久他已經和《支那學》的創辦者青木正兒直接建立起了學術聯系。青木等創辦者一開始就力圖將《支那學》辦成一個“打破國境”的刊物,在創刊號上就發表了青木撰寫的《以胡適為中心的文學革命》,對中國的新文化運動大張旗鼓的介紹。《支那學》的每一期甫一出版,青木都會立即寄給胡適。1920年12月14日胡適在給青木的信中表示他也非常喜歡閱讀章學誠的著作,但是《章氏遺書》很難得到,他僅收集到《文史通義》之外的章氏文章四五十篇。他很想讀到內藤收藏的18冊《章氏遺書》抄本。因此,他懇求青木向內藤打聽一下,內藤是否愿意將該書出版,或者讓他借觀一下該書的目錄。胡適感慨道:“章實齋一生最講究史法,不料他死后竟沒有人好好的為他作一篇傳!內藤先生的《年譜》確是極有用的材料。”*耿云志、歐陽哲生編:《胡適書信集》上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55、268頁。12月24日,青木到內藤家中去詢問胡適所托之事,不巧內藤去東京了,所以暫時沒有結果,并請胡適等待后續。過了一個月(1921年1月24日),胡適告知青木他近期得到浙江圖書館刊印的《章氏遺書》,為當時中國最完整的章氏著作全集。他對這個本子校對不精,錯誤甚多而表示遺憾,并提到自己很快就會完成該書的校對。他還表示如果內藤沒有見到浙館本,他可以贈送一部,并希望內藤能利用這個本子和他自己所藏之本進行對校,最好是最終能把校對的結果發表出來,供學界公用*耿云志、歐陽哲生編:《胡適書信集》上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55、268頁。。顧頡剛在1921年1月31日寫給胡適的信中說:“接讀卅號來信,敬悉。茲將《章氏遺書》送還。內藤教授所藏《章氏遺書》的目錄,不知道比浙館本多出些么?”*顧頡剛:《顧頡剛書信集》卷一,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304頁。由此可知胡適在得到內藤所藏目錄之前的這一段時間,曾和友朋談及此事。
在這個月里,胡適委托青木訪求內藤所藏《章氏遺書》之事,得到重大進展,青木順利手抄了一份目錄。胡適在收到青木寄來的內藤本目錄后,為表示謝意,送其一部浙館本《章氏遺書》,并且在印本目錄上注明內藤本所無的各篇。此外胡適在信中還列出內藤本比他所藏多出的15篇:《禮教》、《所見》、《與孫淵如觀察論學十規》、《讀道古堂文集》、《陳伯思別傳》、《書李孝婦事》、《書李節婦事》、《高太宜人家傳》、 《童孺人家傳》、《章氏二女小傳》、《李蘩月小傳》、《田孺人行實》、《從嫂荀孺人行實》、《四書釋理序》和《又與正甫論文》,主要分學術專篇、人物傳記、讀書后記3類。胡適從題目上判斷,《禮教》和《所見》兩篇之外的其他各篇似乎都不太重要,因此請求青木設法讓他看到這兩篇。胡適稱贊內藤《章譜》在資料搜集方面很完備,他已經請人去翻譯此譜。另外,胡適指出章學誠在61歲至63歲之間編修《史籍考》,是他平生的一件大事,但是內藤譜沒有記錄此事。胡適還指出內藤譜末頁記“嘉慶四年戊午,先生六十二歲”有誤,應為“嘉慶四年己未,先生六十二歲”,并且懷疑脫漏了“嘉慶三年戊午,先生六十一歲”一年之事。胡適讓青木問一下內藤是否誤脫一年,如果內藤改正此誤,他能否也在譯本中隨之改正*耿云志、歐陽哲生編:《胡適書信集》上卷,第270—272頁。。2月17日,青木寫信告知胡適:“內藤本多出的《禮教》、《所見》二篇,我已經借來了。不久應寫著寄上你看。又對于《章實齋年譜》你的忠言,使他十分感謝。你的正誤不錯。他說嘉慶四年的干支確是己未,是一時誤寫。而嘉慶三年因為沒有緊要的事,所以省略了。不是誤脫一年的事。恰好把你說的《史籍考》一事,補正這一年起來,尤為妙計。”*耿云志編:《胡適研究叢刊》第1輯,第321頁。從上可見,內藤承認干支紀年出錯,確是自己一時疏忽,但是對于胡適懷疑的嘉慶三年誤脫一年之事,澄清原因是他認為這一年沒有緊要的事情,故意略過去的。以上我們敘述了胡適圍繞《章譜》和《章氏遺書》與內藤、青木兩位日本學者的一系列學術交誼,可以看作是胡適創作《章譜》的前奏和前期準備。胡適在1922年2月26日收到商務印書館寄來的40本《章譜》,他立即贈送給內藤一部。內藤也很快做出回應,同年5月于《支那學》雜志第2卷第9號發表了《讀胡適之的新著章實齋年譜》一文,向日本學界推介胡著。內藤稱贊該譜的體例確可稱為“創例”,且體現了胡適“一家之見識”*[日]內藤湖南:《讀胡適之的新著章實齋年譜》,《內藤湖南全集》第7卷,筑摩書房1970年版,第81頁。。此外他還感謝胡適指出內藤譜的脫漏和錯誤,共計12條。內藤將其一一條列出來,如將章學誠外祖父的姓名誤認為史耐思,把布政使陳東浦的官職誤認為是道員。后來內藤對舊作進行了修訂,改正以上錯誤,并且聲明是根據胡適《章譜》訂正。1927年內藤在日本大阪懷德堂發表以章學誠為主題的學術演講,他在該演講中特意提到:“中國有一位叫胡適的人還將我所作的年譜予以增訂出版,由此章氏的學問亦引起了中國新派學者的注意。”*[日]內藤湖南著、馬彪譯:《中國史學史》附錄《章學誠的史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71頁。由此可見,內藤對胡適《章譜》有甚高評價,并且大力稱贊其推動章學誠研究的重要作用和卓越貢獻。
盡管胡適看到內藤《章譜》的一部分是在1920年11月18日,但這并非胡適第一次接觸章學誠,在此之前他已經開始盡力搜集《文史通義》以外的章氏文章,盡管收獲不是很大。胡適剛開始并沒有在內藤譜之外另立門戶,為章學誠重撰一部新年譜的打算。雖然內藤《章譜》只有10頁左右,內容非常簡略,實際上相當于章學誠的生平大事編年。最初胡適也只是從新出版的浙館本《章氏遺書》中找出內藤所引用材料的出處,“隨時在《內藤譜》上注出每條的出處。有時偶然校出《內藤譜》的遺漏處,或錯誤處,我也隨手注在上面。我那時不過想做一部《內藤譜》的‘疏證’。后來我又在別處找出一些材料,我也附記在一處。批注太多了,原書竟寫不下了,我不得不想一個法子,另作一本新年譜。這便是我作這部年譜的緣起。”*胡適:《章實齋先生年譜》卷首《胡序》,收入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7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5—26頁。應當指出,為內藤《章譜》做一個“疏證”,是胡適創作《章譜》的最初目的。但是隨著研究過程的推進,他對《章譜》的寫作有了更深層次的考慮。劉重來在《胡適與〈章實齋年譜〉》一文中指出胡適立意為章學誠編修年譜主要有3方面原因:第一,“出于對傳記史學身體力行的倡導”;第二,“出于對章學誠的推崇與不平”;第三,“出于愛國情懷”*劉重來:《胡適與〈章實齋年譜〉》,第245—248頁。。劉先生的分析誠為胡適寫作《章譜》的重要原因,但是還有其他一些深層次的原因需要再進一步深入挖掘。筆者認為至少還有兩方面的原因:
第一,胡適試圖借《章譜》來訓練和展示自己的考據功夫。胡適在日記中就《章譜》表達過如下看法:
我現在只希望開山辟地,大刀闊斧的砍去,讓后來的能者來做細致的工夫。但用大刀闊斧的人也須要有拿得起繡花針兒的本領。我這本《年譜》雖是一時高興之作,他卻也給了我一點拿繡花針的訓練*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第3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65頁。。
那么上文胡適所說的“大刀闊斧”和“繡花針”具體指什么呢?1929年,胡適在《〈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序》一文中為我們解開了這個疑問:
近代中國歷史上有幾個重要人物,很可以做新體傳記的資料。遠一點的如洪秀全,胡林翼,曾國藩,郭嵩燾,李鴻章,俞樾;近一點的如孫文,袁世凱,嚴復,張之洞,張謇,盛宣懷,康有為,梁啟超,——這些人關系一國的生命,都應該有寫生傳神的大手筆來記載他們的生平,用繡花針的細密工夫來搜求考證他們的事實,用大刀闊斧的遠大識見來評判他們在歷史上的地位。許多大學的史學教授和學生為什么不來這里得點實地訓練,做點實際的史學工夫呢?是畏難嗎?是缺乏崇拜大人物的心理嗎?還是缺乏史才呢?*胡適:《〈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序》,收入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4集,第596—597頁。
由此我們知道,胡適所謂的“大刀闊斧”指的是高明的史識,“繡花針”指的是對材料的搜集和考證。胡適鼓勵歷史系師生通過寫作名人傳記來訓練自己的考據能力,而年譜作為傳記體裁的一種,也是可供人們訓練的重要園地。可見借創作年譜來訓練自己拿“繡花針”的本領即考據功夫,是胡適寫作《章譜》的一個重要出發點。眾所周知,1917年胡適以發表《文學改革芻議》和提倡白話文而聲名大噪。但是當時中國的上層文化仍以儒學為主流,胡適“如果想在中國取得思想的領導權,首先便得在國故學界有出色的表演,僅僅靠西學的知識和白話文學是絕對不夠的。”*余英時:《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適——〈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序》,第187、191頁。當時的舊派學者林琴南就質疑胡適的古文功力,說他是“非能作古文而僅以白話藏拙者”*轉引自余英時:《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適——〈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序》,第190頁。。1919年胡適出版的《中國哲學史大綱》為他獲得了巨大的聲譽,也奠定了他在中國現代學術史的地位。蔡元培在為該書作序時對胡適的“漢學”功力很是推崇,并總結了該書的四大特點,第一個即“證明的方法”*蔡元培:《〈中國古代哲學史〉序》,第155—156頁。。蔡元培一再強調胡適的考證功力,就是有意回應林琴南等人對胡適的質疑。而胡適本人也非常清楚,自己只有在考證學上一顯身手才能取得在上層文化領域的發言資格。因此他在《中國哲學史大綱》中用了全書三分之一的篇幅來進行考證*余英時:《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適——〈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序》,第187、191頁。。胡適的這一預期目標達到了,蔡元培對他的稱贊已如上述。梁啟超于1920年在《清代學術概論》中說:“績溪諸胡之后有胡適者,亦用清儒方法治學,有正統派遺風。”*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附《清代學術概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71頁。《中國哲學史大綱》使胡適的考證功力得到當時學界領袖們的認可。因此之故,胡適在1921年寫作《章譜》時運用了大量的篇幅來考證章學誠的生平和重要文章的成文年月,他自述道:“我編這部《年譜》時,凡著作有年月可考的,都分年編注;那些沒有年月的,如有旁證可考,也都編入。那些全無可考的,我只好闕疑了。”*胡適:《章實齋先生年譜》卷首《胡序》,第27—28、26頁。胡適之所以在這方面下足了功夫,就是為了再一次向學界展示自己的考據功力,表明自己有“拿得起繡花針兒的本領”。這樣人們再也不會懷疑胡適是因為考證功力不夠水準,才去提倡白話文以“藏拙”。
第二,胡適想通過《章譜》樹立一個年譜的新典范,來表達他的年譜思想。1921年暑假胡適在上海期間,得知孫德謙在編校《章氏遺書》的同時,也在編纂一部《章實齋年譜》。他同意通過孫毓修把自己未及完成的年譜交給孫德謙供其參考,并要求借觀《章氏遺書》全書的目錄。他在1921年9月13日的日記中寫道:
作《章實齋年譜》。我允許了孫星如把此稿寄給孫德謙君,供他作《章氏年譜》的參考。但我檢看此稿,覺得此稿須我自己把他續成了,方才可以表示我的用意與方法。因此,我決計費幾天工夫把他補完*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第3卷,第468頁。。
這句看似淺顯的話,往往為人們所忽視,但卻道出了胡適創作《章譜》的真正目的——那就是通過這部年譜來表示他的“用意與方法”。而所謂的“用意與方法”,其實就是胡適在《章譜》自序中說他運用的一些“新的體例”:
第一,我把章實齋的著作,凡可以表示他的思想主張的變遷沿革的,都擇要摘錄,分年編入……。第二,實齋批評同時的幾個大師,如戴震、汪中、袁枚等,有很公平的話,也有很錯誤的話。我把這些批評,都摘要抄出,記在這幾個人死的一年。這種批評,不但可以考見實齋個人的見地,又可以作當時思想史的材料。第三,向來的傳記,往往只說本人的好處,不說他的壞處;我這部《年譜》,不但說他的長處,還常常指出他的短處。例如他批評汪中的話,有許多話是不對的,我也老實指出他的錯誤。我不敢說我的評判都不錯,但這種批評的方法,也許能替《年譜》開一個創例*胡適:《章實齋先生年譜》卷首《胡序》,第27—28、26頁。。
胡適認為這樣做不僅能記載章學誠一生的事跡,而且可以表現他學術思想的變遷沿革。尤其第三點,《章譜》中存在大量胡適批評章學誠的話語,更是被他自詡為年譜學中的“創例”。1921年11月19日,胡適在《胡適文存·序例》中說:“我這幾年做的講學的文章,范圍好像很雜亂——從《墨子·小取》篇到《紅樓夢》,——目的卻很簡單。我的唯一的目的是注重學問思想的方法。故這些文章無論是講實驗主義,是考證小說,是研究一個字的文法,都可說是方法論的文章。”*胡適:《胡適文存》卷首《序例》,收入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2卷,第1頁。胡適說這段話的時候,他剛剛完成《章譜》的寫作任務不久。《章譜》出版后的次年(1923年)1月,胡適在為北大《國學季刊》寫的《發刊宣言》里提到:“古人說:‘鴛鴦繡取從君看,不把金針度與人。’單把繡成的鴛鴦給人看,而不肯把金針教人,那是不大度的行為。然而天下的人不是人人都能學繡鴛鴦的;多數人只愛看鴛鴦,而不想自己動手去學繡。”*胡適:《〈國學季刊〉發刊宣言》,收入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3卷,第8頁。而《章譜》就是這樣一個胡適自己用“繡花針”的手法親手繡出的“鴛鴦”,借以展示他的年譜方法。

年譜是以譜主為中心,年經事緯,較詳細地臚列譜主一生事跡和著作的一種傳記體裁。年譜起源于宋代,元明兩代繼作者漸多,自清代以來則蔚為大觀,數量急劇增加。章學誠明確年譜的性質是“一人之史”,并且指出年譜的作用:“年譜之體,仿于宋人,考次前人撰著,因而譜其生平時事與其人之出處進退,而知其所以為言,是亦論世知人之學也。”*章學誠著、倉修良編注:《文史通義新編新注》外篇二《韓柳二先生年譜書后》,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557頁。也就是說可以借助年譜把譜主放到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去考察其言行和思想。年譜大多出于自撰、后人或其友朋、門生之手,“即使是時代相隔的后人,也多是由于欽敬其人其學,方為撰譜,而不能不有所偏愛”*來新夏:《清人年譜的初步研究(代序)》,《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卷尾,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898頁。,因此年譜中不可避免地充斥著褒揚譜主的溢美之詞,而對有損于譜主形象的思想和行為則只字不提,這就影響了年譜的客觀性,不利于讀者通過年譜來準確而全面地認識譜主。章學誠無疑是胡適崇拜的學術偶像,但是他并不因自己內心的偏愛而回避章學誠的短處。如他說章學誠的《述學駁文》“太迂腐,實無道理”,更直接指出章學誠有“紹興師爺”的倫理見解:“對于當時負重名的人,頗多偏見,幾近于忌嫉,故他對于他們的批評往往有意吹毛求疵,甚至于故入人罪。”*胡適:《章實齋先生年譜》,第102—103頁。可見胡適做到了不“為尊者諱,為賢者諱”,客觀地對章學誠進行公正的評價。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中講到年譜如何記載和譜主有關系的同時代人時,指出古代年譜存在的缺陷:“一般人做年譜,也很注意譜主的家族。家族以外,師友、生徒、親故都不為做年譜的人所注意。”*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附《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42、243—244頁。之后他特別對胡適的《章譜》進行了表揚:
近時胡適的《章實齋年譜》,記事固然有些錯誤,記人卻還好。他除了零碎的記了譜主師友的事跡以外,單提出戴震、袁枚、汪中三個可以代表當時思想家的人,來和譜主比較;就在各人卒年,摘述譜主批評各人的話,而再加以批評。批評雖不是年譜的正軌,但可旁襯出譜主在當時的地位,總算年譜的新法門*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附《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42、243—244頁。。
《章譜》的“創例”被梁啟超先生譽為“年譜的新法門”,而梁啟超的弟子姚名達則是因為直接受到胡適《章譜》的影響才去研究章學誠的。而他最為看重該譜的,就是胡適所說的新體例。他說:“適之先生這書有一點是我所最佩服的,就是體例的革新:打破了前人單記行事的體裁;摘錄了譜主最重要的文章;注意譜主與同時人的關系;注明白史料的出處;有批評;有考證;譜主著述年月大概都有了。”*姚名達:《章實齋先生年譜》卷首《姚序》,收入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7卷,第22頁。當時一個名為陶存煦的青年學者也寫了一篇《胡適姚名達〈章實齋先生年譜〉舉正》的文章來指出他認為《章譜》存在的一些不當之處。有意思的是,他在開篇首先稱贊了胡譜體例上的兩個優點:
胡適草創是譜,凡章氏著述,茍可以表見其思想者,無不編入;俾讀其書者,不獨知人論世,以考見其生平;而于學問大概,亦藉以窺一斑;其善一也。尋常年譜,凡于所譜之人,無直接關系者,率屏不錄;而胡譜則記章氏師友外,且于戴震汪中袁枚之死,詳錄章氏評語,以旁襯章氏之不同時賢;其善二也*陶存煦:《胡適姚名達〈章實齋先生年譜〉舉正》,《光華半月刊》1932年第3期。。
可見即使批評《章譜》的學者也不得不承認其在體例上確有可取之處。倉修良認為《章譜》是他接觸過的年譜之中的上乘之作,“人們讀了這種年譜,不僅對章學誠一生的經歷、學術思想盡可得知,而且對乾嘉時代整個學術界之大概趨勢亦可得以了解。”而對胡適自詡的“新的體例”的說法,倉先生經考察后認定:“只要與以往年譜作一對比,就會覺得此話絕非自我夸張。”*倉修良、陳仰光:《年譜散論》,《史學史研究》2001年第2期。可見功夫不負有心人,胡適借《章譜》以表示他的“用意與方法”的目的達到了。
1927年,胡適對于自己的《中國哲學史大綱》有一段自我評價:
但我自信,中國治哲學史,我是開山的人,這一件事要算是中國一件大幸事。這一部書的功用能使中國哲學史變色。以后無論國內國外研究這一門學問的人都躲不了這一部書的影響。凡不能用這種方法和態度的,我可以斷言,休想站得住*胡適:《整理國故與“打鬼”》,收入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4卷,第117—118頁。。
這一段在當時看似非常自傲的話,在我們后人看來確是符合歷史實際的,確實在以后的學術史書寫中,此書被認為是開了研究中國古代哲學史的一個新紀元,任何一部回顧20世紀所寫成的中國哲學史著作的論著都不可能繞過它。余英時認為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于1919年問世后之所以掀起一場“史學革命”,引起如此之大的影響,關鍵是因為此書建立了一個新的“典范”,在當時起到“示范”的作用*余英時:《〈中國哲學史大綱〉與史學革命》,《重尋胡適歷程:胡適生平與思想再認識》,第221—232頁。。這個新“典范”包涵廣、狹兩層涵義:廣義方面,指它涉及了全套的信仰、價值和技術的改變;狹義方面,“即一方面開啟了新的治學門徑,而另一方面,又留下了許多待解決的新問題”*余英時:《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適——〈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序》,第172頁。。余先生這一對胡適思想別開生面的解釋,為我們理解胡適的其他著作提供了一把新鑰匙和打開了一個新思路。《中國哲學史大綱》的作用在于樹立了一個新“典范”,同樣《章譜》一書也可做如是觀。而胡適的上述這段對《中國哲學史大綱》的自我評價,同樣適用于他的《章譜》。《章譜》問世后,對其贊美者有之,批評者有之,訂誤者有之,補充者有之,仿效者有之。各方無論立場或見解如何,該譜終究是無法忽略的,總之該譜成為研究章學誠必不可少的一部著作。而《章譜》最大的意義在于它的典范作用,給學界提供了一個示范,引起了不少人對它的仿效。
如前所述的姚名達對胡適《章譜》進行了增訂,又撰寫了《邵念魯年譜》和《劉宗周年譜》等多部年譜,而《邵念魯年譜》的體例就直接借鑒了胡適的《章譜》。姚名達坦言:
她(指胡適的《章譜》)不但令我們明白章實齋整個的生平和重要的學說,而且令我曉悟年譜體裁的不可呆板。最少,我是受了她的影響的一個。我因看了她才去研究章實齋,才跑進史學這條路,才得著學問的樂趣,才決定終身的事業;我又因看見了她才敢創制許多圖表加進《邵念魯年譜》,才敢擴充譜前譜后到前后數十年數百年。對于個人的徹底研究,她是史學史上的第一頁了*姚名達:《章實齋先生年譜》卷首《姚序》,第22頁。。
年譜設譜前譜后來記載譜主生前生后之事,姚名達非常贊賞這種做法,他說:“先作譜前……末作譜后……所以窮源治流,其法莫善于此。視昔人年譜以生前死后之事入諸譜內,有乖體例者,似有進矣。”*姚名達:《邵念魯年譜·序例》,見羅艷春、姚果源選編:《姚名達文存》,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6頁。可見姚名達是受胡適《章譜》體例影響較深的一位學者。
胡適的好友丁文江仿照《章譜》的體例,編寫了一部《徐霞客先生年譜》。他在自序中毫不隱諱受到胡適的影響:“時友人胡君適之,方作《章實齋年譜》,謂傳記可以為治學作人之范,年譜為傳記之特式,乃吾國人之所發明,宜改善而擴充之。因思仿其意,為先生作一年譜……乃發憤盡兩月力,成數萬言。”*丁文江:《重印〈徐霞客游記〉及新著年譜序》,收入歐陽哲生主編:《丁文江文集》第4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43頁。值得一提的是,后來丁文江和趙豐田在合作編纂《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一書時也參考了《章譜》的體例,只是丁氏沒有明確指出罷了。
1929年張孝若為其父張謇作傳記時,就坦言以胡適的《章譜》為榜樣。他在給胡適的信中寫道:“我在此二月內,幫我父做了一本十五萬言的傳記,很得力于你編《章實齋先生年譜》的體系。”*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編:《胡適來往書信選》上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13年版,第393頁。胡適在為張孝若所著《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一書作序時認為,張孝若為其父作傳有三方面重要的資格,特別強調:“他這回決定用白話做先傳,決定打破一切古文家的碑傳義法,決定采用王懋竑《朱子年譜》和我的《章實齋年譜》的方法,充分引用季直先生的著作文牘來做傳記的材料,總期于充分表現出他的偉大的父親的人格和志愿。”*胡適:《〈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序》,收入歐陽哲生編:《胡適日記全編》第4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597頁。可見胡適對自己在《章譜》所表現的方法是相當的引以為榮的,同時也是他認為最得意之處。
為魯迅寫評傳的曹聚仁說他早年想寫一部《魯迅年譜》。他坦誠說:“我承認我的治史方法和態度,很受胡適、梁啟超的影響,我的《魯迅年譜》,假使寫成的話,也就是《章實齋年譜》那一類的史書。……胡適認定年譜乃是中國傳記體的一大進化,最好的年譜,如王懋竑的《朱子年譜》,如錢德洪等的《王陽明年譜》,可算是中國最高等的傳記。而他所寫的《章實齋年譜》,更可以算是進步的新傳記。”*曹聚仁:《魯迅評傳》,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5頁。可見曹聚仁對胡適的《章實齋先生年譜》有很高的評價。另外他還特別引用胡適在自序中所強調的三個新的體例,緊接著說:“我理想中的《魯迅年譜》,也就是這么一部史書。”*曹聚仁:《魯迅評傳》,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5頁。可見他和張孝若一樣都是以胡適的《章譜》作為年譜的樣板來進行仿效。
有意思的是,為胡適撰寫年譜的胡頌平在《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一書中也吸收了胡適《章譜》的“創例”,在此書中摘錄了譜主一生論學論政的重要文字。為該書作序的余英時就明確斷定:“這顯然是師法譜主在《章實齋年譜》中的創例。所以本書事實上可以說是一部譜主著作的編年提要。我深信,讀者循誦本書一過便可以對譜主一生學術思想的發展獲得一極清晰而深刻的認識。這一特色也正是本書最有價值的地方。”*余英時:《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適——〈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序》,第161頁。可見胡頌平能深刻領悟胡適的年譜思想,并將這種方法運用到實踐。
綜上可知,在胡適生前生后,都有學者以他的《章譜》作為年譜的樣板來進行仿效。之所以會出現這種后繼者不絕如縷的現象,就是因為《章譜》開創了新的年譜體例,建立了一個新的典范,從而起到了示范的作用。
綜上所述,胡適在正式寫作《章譜》之前與內藤、青木就《章譜》和《章氏遺書》已經有幾個回合的交往,這期間他依靠青木的幫助順利得到內藤所藏《章氏遺書》的目錄和《禮教》、《所見》兩篇他沒有讀到的文章。胡適指出內藤《章譜》的幾處錯誤,內藤虛心地做出回應。此外他還得到浙江圖書館新印的《章氏遺書》,用此來糾正和補充內藤《章譜》,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疏證”一下內藤《章譜》。后來因為“疏證”內容太多,遠遠超出原書,于是他決定另寫一部新的《章譜》。因為他希望通過寫作《章譜》來訓練和展示自己的考據功力和年譜思想,因而雖然1921年胡適的其他活動太多,過于忙碌,但他還是盡力抽出時間斷斷續續地完成《章譜》的寫作。胡適改造了過去的年譜體例,力圖推陳出新,因此《章譜》甫一問世即獲得學術界的好評,引起時人的不斷仿效。《章譜》實際上起到了示范的作用,也最終成為年譜學界的典范之作。
胡適一生以龔自珍的名言“但開風氣不為師”相期許,以宣揚科學的治學方法為使命。 從1919年初撰《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到1952年在臺灣大學宣講《治學方法》,幾十年來胡適一直圍繞治學方法做文章。他一再宣稱:“我要教人一個思想學問的方法。”胡適:《介紹我自己思想》,收入歐陽哲生編:《胡適日記全編》第5卷,第518頁。胡適在晚年回顧自己的學術人生時,總結道:“我治中國思想與中國歷史的各種著作,都是圍繞著‘方法’這一觀念打轉的。‘方法’實在主宰了我四十多年來所有的著述。”唐德剛整理:《胡適口述自傳》,安徽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00—101頁。胡適論學立言的初衷皆以提供科學的治學方法為依歸,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為后學“開辟一個新方向,打開一條新道路”胡適:《〈水滸傳〉考證》,收入歐陽哲生編:《胡適日記全編》第2卷,第378頁。。而《章譜》就是這樣一部完全符合胡適治學意旨的名著,無論對當時還是后世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寫作《章學誠的生平及其思想》一書的美國學者倪德衛就說:“這部書(指胡適的《章譜》)對我來說是不可或缺的,如果沒有胡適博士著作,我可能不會想要嘗試去寫作此書。”[美]倪德衛著、楊立華譯:《章學誠的生平及其思想》,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41頁。同樣日本學者山口久和對《章譜》也評價甚高:“胡適以內藤湖南的年譜為基礎,以記述章氏的學術活動為主導,補充了得自《章氏遺書》的相關資料,并盡可能努力記載了章學誠與門人或當時學者的交流。胡適的這份年譜加上姚名達的補訂,是現在最詳細、最值得信賴的章學誠傳記資料。本書(指山口的《章學誠的知識論——以考證學批判為中心》)多以此為依據。”[日]山口久和著、王標譯:《章學誠的知識論——以考證學批判為中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4頁。由此可見,胡適《章譜》的影響不僅局限于國內,而且越出國門,澤被外國學者。因此說它是現代中國學術史上的一部典范之作是實至名歸的。
責任編輯:汪謙干
A Study on the Compiling of The Chronicles of Mister Zhang Shi-zhai written by Hu Shih
XUE Yan-wei
(College of History, 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350,China)
TheChroniclesofMisterZhangShi-zhaiwas Hu Shih’s masterpiece in historiography.Before and during writing this book,Hu Shih had close academic interactions with Naito Konan and Aoki Masaru both of whom were Japanese scholars.By means of the Chronicle,Hu Shih attempted to train and display his competence on textual research,and to reveal his purposes and methods on the study of chronicles.Hu Shih was very busy in 1921 because of various social and academic activities,but he still tried to set aside some time to finish the writing of the Chronicle.As a result,Hu Shih reformed the traditional chronicles in format.The Chronicle also established a new paradigm and provided a model for the composition of chronicles,and it was followed by many later scholars.
Hu Shih;TheChroniclesofMisterZhangShi-zhai;Naito Konan;Aoki Masaru;Yu Ying-shih
K825.1
A
1005-605X(2017)01-0143-08
薛艷偉(1988- ),男,山西呂梁人,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