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換兇手

香無++++季世成

大學四年很快過去了，比初中三年，高中三年都要快得多。還沒來得及看清它的全貌，我就以最優生的身份畢業了，并且很快地回到了這座城市，這所省重點高中，擔任高三一班的老師。

多年前，這里有我沒結束的心事，多年后，我又回到了這所學校。

再比如多年前抓走黃浩然的刑警李明，多年后，他再次來到我的跟前。

“楊老師，好久不見。”李明沖我點了點頭。

牙根咬得發酸，我用力擠出的笑容十分扭曲。我兜里的刀生生發燙，這些年我早已養成了隨身帶它的習慣。

“你可能不記得我了，我是當年負責黃浩然案子的刑警李明。”他故作停頓，模樣叫人生厭，可明知是鉤，我還是咬了上去。

“他的案子……不是早已經結了嗎？”

“從法律層面來說，是的。”李明上下打量我，那目光赤裸，毫不掩飾，“不過作為一個刑警，我始終覺得哪里有些不大對勁。”

“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嗎？”

這時，微信聲響了起來，我瞥了一眼，群里的孩子嘰嘰喳喳問著我作業的事情。

真煩啊，24小時不得安寧的群，還不能關閉。當年的謝老師是不是也因為這樣，才走上了不歸路呢？

當年我們高三，課業繁雜沉重。黃浩然是我的哥們兒，也是班里的另類。他長相英俊，舉止放肆，有極高的天賦，卻只肯把其中很少的一部分用在學業上。盡管如此，他每次考試依舊名列前茅。我與他不同，除了日夜奮戰高考外，人生似乎沒有其他的出路。

黃浩然極其厭惡謝老師的教課方法，那是個一切為了考試著想的家伙。

謝老師教的是英語，他要求我們每日將所學的單詞課文在微信群里誦讀，然后用他以為恰當的方式敷衍了事地點評。

對此，黃浩然不以為然，他總覺得謝老師在浪費彼此的時間，也不認為這個老師會真的一個個聆聽同學們的音頻，所以他從不完成作業，也因此成為了教室后排的常客。況且那時候，黃浩然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一個女孩身上，三班的朱砂。

我也喜歡朱砂，可最讓人覺得奇怪的是，朱砂不喜歡黃浩然。這在我們學校可是頭一遭。

不管黃浩然怎么表示，朱砂總是對他視而不見。黃浩然就跟入魔了似的，朱砂越是躲得遠，他便越是追得緊。

那時的我想著的卻是那個免試升學的名額。

再然后，謝老師和黃浩然的矛盾的爆發源于那次的惡作劇。

黃浩然故意在微信群里發了一段錯誤的語音。他將課文讀得顛三倒四，語法單詞也錯漏百出，只要稍微聽聽前半段就能發現。可那天謝老師的反饋一如既往地準時而單調：“讀得很好，希望繼續努力。”

若換了別人，最多也就調侃兩句，嗤之以鼻。可他不一樣，他是黃浩然。

那天上午，黃浩然從學校廣播里把自己的音頻放了出來，同時還有謝老師的評價。校園的每一個角落都充斥著他的聲音。

謝老師站在臺上面色如常，若不是看見他藏在桌邊幾乎捏碎粉筆的手，我都要以為他不在乎了。

第二天，黃浩然和謝老師一同進了校長辦公室。黃浩然的父親早已等在里面。

他的父親是區教育局局長，最后的結果是謝老師咬著牙從辦公室里一邊道歉，一邊退出來。

我從窗戶下經過時，看見黃浩然正吊兒郎當蹺著腿坐在沙發上。他的父親和校長相談甚歡，我從那張紅木的辦公桌上看見了牛皮紙信封。

我知道那里面放著的是保送的推薦信。

我捏緊了拳頭，松開時手心毫無血色。李明緊緊地盯著我，目光中帶著不必言說的玩味諷刺：“楊老師，黃浩然出獄了。”

我的背心一陣發涼，李明笑盈盈地看著我，忽然又開了口：“楊老師，你會玩棒球嗎？”

他的話幾乎讓我癱倒在地。

從學校到我現在住的地方，只需要半個小時。途中會經過朱砂住院的地方，心情好時我會帶束花，買點水果上去看她。那么多年了，她還是不開口說一句話，坐在朝陽的窗戶邊一看就是一整天。

今天，她依舊看著外面，沉靜安然，美得像一幅畫。我失魂落魄地盯著她，她額角的舊傷已被頭發隱去了，我不知道能不能收好此刻臉上貪婪的痕跡。

“當年那個刑警來找我了，他說黃浩然放出來了。”我說。朱砂不為所動，我艱難地咽了口口水，往里坐了些，朱砂的手指微微動了動。

“你放心，我會保護你的。”我停頓片刻，“你知道，這么多年來，我一直……”

我的話沒說完，身后的門被打開了，我猛地回過頭去，屋內的氣息亦降至冰點：“你……”

“好久不見。”

四年前，我讀高三一班時，城南發生了一起兇殺案，謝老師的尸體橫在街頭；同一晚上，城北發生了一起惡性強奸。

那個晚上的兩起惡性事件敲碎了城市往日的寧靜。其中強奸案的受害人朱砂坐在床上，因被人毆打加上精神損傷，至今無法言語。而罪魁之一的黃浩然，此刻就站在我的眼前。

我沒想到他會這么快出來，也沒想過他出來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這里來。

“老同學，好久不見。”黃浩然又重復了一次，加重了語氣。我困難地起身：“黃浩然。”

“好不容易出來，不請我喝一杯？”

“好……”

錄音事件后，謝老師給黃浩然穿了很多小鞋，比如加大練習度，增加課外工作等等。在我們看來那不過是細枝末節的小事，可黃浩然忍不下那口氣。他心高氣傲，自認天才，從不愿被老師左右。

謝老師這樣做在他看來就是公報私仇，早晚有一天他得連本帶利討回來。升學的日子一天天逼近，黃浩然的生日也迫在眉睫。

“我得給那個家伙一個教訓，就當成人禮了。”

就在準備規勸他時，我忽然想起他幾天前朝我炫耀的棒球棍。

那時，棒球是我無聊生活中唯一的消遣。就在我與黃浩然提及棒球棍沒幾天后，他拿著那棍子出現在我面前，洋洋自得地說，準備放在家里。若是我想要，隨時可以借我試手。

他太喜歡掠奪我的東西了。從這根小小的棒球棍，到朱砂，到保送的資格，甚至到人前的自尊。

規勸的話被思緒一擋，又全都回到了肚子里。我沉默地看著他，輕輕開口：“你想好計劃了嗎？”

他當然什么都沒想，他只覺得應該在謝老師回家的路上出其不意，用麻袋蒙頭狠打他一頓出出惡氣。

我不能讓黃浩然這么輕松地過去，于是我跟他定了一個周密的計劃，包括跟蹤謝老師，摸清他每天回家的路線和時間，還要選好特定的日子，找到適當的理由，準備工具等等。

黃浩然太目空一切了，他理所應當地覺得我這個跟班會對他死心塌地。

他從不知道“做多錯多”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我用透明膠集齊了他的指紋，我每次使用他的棒球棍時都萬分小心，那根棍子上從未留下過我的痕跡。我還摸清了謝老師回家的時段，什么時候是一個人，什么時候會與人結伴。

我做了這么多，無非是希望引起別人的注意。事實上班里也確有同學注意到了黃浩然的異常。

我仰頭把杯中的水一飲而盡。黃浩然看著我，忽然開了口。

“你知道，我這幾年在牢里不好過。我爸為了我的事情到處奔波，基本花完了家里的錢。我媽又急又氣，加上受不了街坊鄰里的指指點點，也倒了。我家算是完蛋了。”

他的聲音不響，卻一句一頓，目光沒有從我臉上移開分毫。

“你也知道，我當年的事情，不光彩。進去了也沒人待見，被打得很厲害，幾次都差點死了。”說著，黃浩然卷起袖子，沖我亮出他的胳膊。胳膊上有兩條極深的口子，雖然已經好了，但那種彎彎曲曲的悚然感卻一下爬上了我的心頭，“這個，是被人用牙刷刮的。你能想象嗎，那么粗的頭子，刮出這么深的傷來，我疼啊，還不能死，連叫都不行——”

我攥緊拳頭，雖然猜不出他的意思，卻也聽出了他話里的不善。

黃浩然是因為強奸罪進監獄的，因為關系疏通得當，加上自己表現良好，減了刑，這才提早放了出來。

“我聽說，當年有人拿電話給警察舉報了我，但巧的是那天我也接到了個電話，讓我去出事的地方見朱砂……”

我的腳趾一下摳在了鞋底上，手不由自主地放進了兜里，摸在刀柄上。

我知道會有這么一天的。

“你覺得那個打電話的人是誰？”他沒問是哪一個打電話的，因為他知道那兩個電話都是一個人打的，都是我打出去的。

他此刻來問我，就是討債來了。

“不知道。”

“我有一個猜測。抓我的警察說過，舉報電話是從一張不記名卡打過來的。巧的是，通知我的電話也是從那樣的電話卡打過來的。我不相信什么巧合，太巧就是有古怪。我覺得是什么人，自己犯了事兒，把臟水潑在我身上了。”

“如果你是冤枉的，為什么當時要認？”

我困難地扯起嘴角，他的臉色一暗，往前傾身，對我伸出了手指。

“我當時才18歲，正好滿18歲。那么小，我能懂什么？我就是怕！我到了朱砂那地方，見她倒在地上，被人打得血肉模糊的，我很害怕，轉身就想跑。

“才跑了兩三步，我就想起自己說過的要保護她的話，要是我那時沒回頭該有多好？”那段話他說得一氣呵成，中間毫無間斷，“最奇怪的是，她身邊到處都是我的指紋，甚至她的指甲里還有我的衣服纖維。

“我的DNA到處都能找到，是誰看見那個場景都會懷疑我，更何況——”他頓了頓，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謝老師也被人殺了。如果我不認這個，我可能就會變成殺人犯。”

黃浩然說得沒錯，換作是我，也會這樣選。18歲了，殺人沒什么假釋了，能毀了人的一輩子。

我和黃浩然一前一后走在路上，他前我后。

“我知道是你，姓楊的。我就不明白，你這么喜歡朱砂，為什么看著她出事，能袖手旁觀？為了陷害我，你連她都能不管不顧？不過我已經出來了，這輩子我都會跟著你。”

他笑著沖我說了這么一句話，沒要錢，也沒要我的命。但是他會像陰魂一樣纏我一輩子，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

我不能讓他活下去了。

當年，黃浩然執意要在生日前一天對謝老師動手。我怕到時判刑太輕便宜了他，所以想了個辦法。

我把朱砂捆起來了。

我蒙住了她的雙眼，把她丟在學校背后的一個小房間里。黃浩然那天放學沒找到朱砂，亂了方寸，暫時放下了跟謝老師的恩仇。

很快到了他生日那天，生日宴上黃浩然一直心神不寧，只有我知道發生了什么。吃完飯后，他很早就走了，我過了一會兒也走了，到了關著朱砂的地方。

可沒想到的是朱砂竟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天色很晚，我出去找她。路上，我接到黃浩然的電話，他說他也在尋找朱砂。就在那一瞬間，我看見朱砂出現在街上。

我的心動了一下，沖她跑過去，她慌張極了，滿臉都是眼淚。我口袋里的電話又響了起來，朱砂抓著我的胳膊哭著說，有人抓住了她。

我問她是不是黃浩然。

心理上有種趨勢，在你驚慌之下，平日最痛恨的人最容易成為目標。朱砂愣了半晌，沖我點頭。

有她這個點頭我就放心了，她沒看見我別在腰上的棍子。

后來我報了警。

我打了朱砂一棍子，在她的額上留下了一道疤，她俯臥在地面上一動也不動，我曾以為她死了。事前給朱砂準備的藥起了作用……

我原本只想做做樣子，最后卻沒有控制住自己，強暴了朱砂……

然后，我給黃浩然打了個電話，然后守在一邊，直到他來，直到看著他被警察……

我沒想到的是那天晚上謝老師也出了事，還有其他同學指證，黃浩然這些日子以來總是神神秘秘地跟蹤謝老師。

若不是因為他認了強奸罪加上謝老師那處證據不足，可能今天他依舊在牢里蹲著。

我一邊想，一邊放慢了步子。

深呼吸，摸著刀，黃浩然開始轉彎了，我高高舉起手。我是玩棒球的，我的腕力是他的兩三倍，他拼不過我的。

就在那時，我聽見身邊有腳步聲傳來。在黃浩然忽然低頭的同時，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我猛地回頭，那個叫李明的刑警站在我身后，笑意盈盈地看著我，那笑容毫無溫度。

“你……”

“楊老師，有什么事情好好說，干嗎動刀動槍的。”

他們倆是聯合起來的！我的心涼了。

“為什么要這樣做呢，楊老師，只是老同學聚會，沒必要吧？”他聳了聳肩，“不過我一直很奇怪，當年人人都說你們兩個形影不離，為什么今天會到這種地步？難道是為了樓上那個女人？還是說，為了死了的那個老師？”

“朱砂是我害的，沒什么不能認的。”黃浩然忽然開口，我震驚地看著他，這還是他第一次當著我的面認下這件不是他做的事。

“但是謝老師到底是怎么死的，我看李警官您還要再想想。”

震驚一下轉為愕然，我的心底猛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李明笑了下，又回臉看著我：“殺死謝老師的，是一根棒球棍，上面沒有指紋。”我的額上滲出冷汗，他繼續不急不緩地開口，“有人指認過，那根棒球棍是黃浩然的。”

“那不就是他的問題了？”

“可上面為什么沒有指紋呢？”李明打斷我的話，摸摸下巴，“那根棒球棍據說他早就借給了你，沒有他的指紋很正常，可能是你洗了，可能是什么時候蹭掉了，但為什么會連你的指紋也沒有呢？”我的雙腿有些軟了。

“楊老師，這件事情，可能還要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畢竟黃浩然過生日那晚，你也提前離開了。如果他去找了朱砂，那誰找了謝老師呢？”

“你……什么意思？”

“也有人指認過，當初跟蹤謝老師的，不止黃浩然一個人，”說著，李明揚起手里的筆，按了按，里面播出我的聲音，“現在有一種東西，叫聲紋檢測，比指紋還準。楊老師，你猜我拿你的聲音和當初舉報的聲音對比一下，能不能再發現一點新的東西呢？”

他一邊說，一邊把我帶出巷口。口子上停了輛警車，李明輕輕一推，我竟摔了進去。

門關上了，我如夢初醒，剛要掙扎，貼著玻璃，我看見黃浩然對我揮手再見的模樣。

他的嘴一張一合，我認出了他說的那幾個字。

他說：這次到你了。

我一頓，終于明白了。謝老師是他殺的，所以他才會認朱砂的案子，所以棍子上才沒有指紋，所以他才會來找我……

我張大了嘴，卻只能聽見風吹進喉嚨的聲響，帶著冰冷的溫度。

他替我成了強奸犯，而我……我將替他變成殺人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