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掌小說
秋唱
一季的雨水足,曬夠了秋陽,地里有個好收成。
田邊一個人站著,一個人蹲著,站著的抽著旱煙卷兒的是四爺,蹲著的頭上結著素邊皂布頭巾的是四奶。
田是村里的好田。村里現有的田都好。稍差的這些年都種上了大豆、花生和紅薯,荇里都瘋長著青草兒——種的人不愁收,播了種完事。甭管它大豆比白米細,花生賽黃豆大,紅薯藤遮不住烈烈的黃土。
站在田邊,可以看清整個村院,村子里沒有狗了,行路的人走得靜心清閑。蹲著的四奶對抽著旱煙,眼睛直望著村子黃土大道的四爺說:“老頭子,甭等了,開鐮吧!”
甭等了?這幾天四爺等的就是他的兒子!大兒子在恢復高考后那年上了大學,工作在城里,秋收時總要請假回來幫襯爹,原是不要等的,直到三年前,兒子升了職,開鐮時就再也未見到他影子。春節坐小車回來勸四爺:這幾畝田,就別在它上面想主意,窮折騰了。四爺眼一瞪,那年春節就過得沒滋沒味的。
說好今年全都回來,咋還沒露出個腦尖頂?
二兒子,三兒子,一個專科,一個本科,考得讓村里人眼紅。四爺聽了消息,好久未作聲。半晌才說,誰讓他們走了呢?說的是實話。
半個也不會回來了。四爺的眼又朝村里逡巡了一陣后,他嘆了口氣才回過頭來對四奶說:“開鐮吧。”
開鐮了,熟透的水稻沉沉地朝著鐮刀揮去的方向倒下。沉沉倒下的水稻在四爺的眼中閃過一道道無比絢麗的弧線,一股無言的稻香癢癢甜甜地懸浮在秋日的風中了,他忍不住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四爺說:“老婆子,看我割了好大的一蔸呢!”
四奶接言:“我也割了好大的一蔸呢!”
四爺一愣,隨即就笑了,“割吧。”
日近當午,四爺抬頭看了一下天,天穹里盡是一層薄薄的青云,沒有一絲兒的彩色,天底下的飛鳥一小群一小群地飛過。鄰家地里的莊稼早巳割了,稻草胡亂地散在田里,東一垛西一垛的。在不遠處的稻田里是幾柱沖天的濃煙在飄……四爺的心就猛然地緊縮了一下,他一下就懷念起過去那火火熱熱的情景來:男人挑禾揮汗如下雨,女人割禾彎腰如弓,機聲鳴鳴,鐮光閃閃,連最頑皮的娃兒們也跟在挑桶后邊泥著臉蛋搶拾
四奶說:“我又割了好大的一蔸呢!”
四爺看了看已汗流浹背的四奶,她滿頭的白發和烘黃的稻色正襯著一種游離狀的美麗。四爺很癡迷地看了一陣,說:“老婆子,我總覺得這地里怪冷清的。”
四奶抬起滿是汗濕的臉,她撩起青布襯衣的下襟在臉上擼了一下,便笑了說:“冷清就冷清吧,難道讓人一邊唱戲不成?”
四爺說:“今日里我才真覺得自己老了。”
四奶聽了,一愣,隨后就豁開牙床笑。
“笑啥呢。”四爺見狀,問。
“笑你七十還不服老呢,想想,人若不老不去,這黃土地上的人又一茬連著一茬瘋長,到今日恐怕連擠都擠不下呢?更何況人要吃要喝,堆成這么多,會弄成啥樣呢?”
“那種田的把式都老了又去了,田地里冷冷清清了,你說又會成啥樣呢?”
四奶聽了,又一愣。她看見四爺的眼空洞而又迷失般地在空蕩蕩的田野上呆望著——路上有幾個人正遠遠地朝這里走來。四奶跟著望,過了一陣,四奶說:“不是咱家的兒,割吧。”
“割吧,割起才熱鬧點。”
鐮刀又動作起來,稻子在輕吟的陣痛聲中成功地倒下。忽然,四爺嘶啞著粗獷的嗓門吼叫了起來:
鋤禾日當午,掙錢兒讀書,誰知讀書兒,進城不沾土,說讀書,說讀書……
空曠的田野里,一段如泣如訴的歌謠,像一張無邊無際的網撒向了天地的四方。不遠處一棵苦楝樹上一群打盹的鳥兒驚醒了,扇動著驚恐的翅膀箭一般地逃去。
四奶沒來由地竟渾身顫栗起來,低頭看。一層殷紅的血液已浸過了她的指尖.無聲地點滴在稻田里,她回過頭去想看,卻不見了血痕,血早巳溶浸塵土之中了……
(謝應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