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時中展開共時
——《古樂的沉浮》讀書札記

孫可臻

（中國音樂學院，北京 100101）

在歷時中展開共時
——《古樂的沉浮》讀書札記

孫可臻

（中國音樂學院，北京 100101）

《古樂的沉浮》由我國當代音樂史學家修海林老師撰寫，于1989年經山東文藝出版社首次發行出版。本文對該著作中貫穿始終的重要研究觀念——“在歷時中展開共時”進行梳理，總結出該著作對這一觀念的運用體現在“由共時語境中探究文化心理”、“以文化心理勾勒歷時脈絡”、“以共時傳播事件補充解釋歷時發展進程”等三個方面，并對該三方面進行了論述。

《古樂的沉浮》；文化特征；音樂史

《古樂的沉浮》由我國當代音樂史學家修海林老師撰寫，于1989年經山東文藝出版社出版發行并于1997年再版（重印），2013年上海音樂出版社經過重新編排與印刷，對該著作進行了第三次出版。該著作問世以來，已經有學者對其進行評述，并對該著作中所體現的文化史視角，所運用的跨學科研究方法，以及基于音樂美學研究對文化心理特征的探尋進行了分析。通過對該著作進行學習，本文認為，該著作中比較重要的學術觀念是“在歷史中展開共時”，正是在這種觀念的統領下，作者引入了新的研究觀念和研究方法。

在中國古代音樂史學科形成和發展初期，就有學提出到應該將音樂史至于文化環境之中來研究。如王光祈在《中國音樂史》的《自序》中提到，我國傳統史學“只有‘掛賬式’的史書，而無‘談進化’的著述。從前‘紀事本末’一類書籍近于言‘進化’矣，但亦只限于該‘事’之本末，而于當時社會環境情形卻多不作深刻探討。”①建國以后很長一段時期內，唯物史觀在包括中國音樂史在內的中國歷時學界占據了絕得的學術地位，雖然唯物史觀使學者們注意到音樂與經濟、政治環境的影響，但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中具有不能免除的局限性和片面性。直到80年代中后期，在“民族音樂學”的影響下，在“歷時中展開共時”的觀念才開始真正被主動地、客觀地、普遍地接受。馮文慈在1989年發表的文章中提到“就橫向研究而言，中國音樂史學向相關學科的靠攏，近年已有明顯趨勢。這不僅是由于受到當代文化潮流的影響，更是音樂史研究工作本身深化的必然結果。中國音樂史學本是中國通史下屬專史之一，它需要和通史以及其內部諸學科如文化考古、文學藝術史、哲學史等進行交融、吸取營養，自不待言。”②21世紀以來，學界對該問題有了進一步的探討與實踐，修海林曾經提出：“如果將歷時視為一條蜿蜒不絕、縱向伸展的山脈，那么，對于這條山脈橫截面的剖析，則做的還很不夠，這甚至直接影響到這門學科知識體系歷時性環節的銜接。”③而《古樂的沉浮》，正是在上世紀80年代新型的學術氛圍下，在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中，具有前瞻性的研究實踐。

關于在“歷史中展開共時”的概念，可以引用作者在2000年發表的文章中進行的解釋“音樂史作為嚴格的歷史科學，其主要的任務，仍然是在歷時性敘述中，依著縱向的歷時脈絡，追溯古今，在遠久漫長的文化變遷中敘述音樂的發展。其研究也要隨時注意到各個歷時時期的諸多剖面中，音樂與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活動諸因素在共時性文化空間中相互影響與制約。其研究的視角與特點是在縱向中展開橫向，在歷時中展開共時。”④

一、在中國古代音樂史學中展開共時研究的必要性及意義

在中國古代音樂史學中展開共時研究的必要性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文化環境影響音樂的發展，在不同時期、民族、地域、社會結構、人文思潮的影響下，音樂會出現不同的屬性，而音樂特征之中又必然體現文化的形態，這是一個已經被中國古代音樂史學在內的音樂學界各研究方向普遍認可并反復印證了的客觀事實。第二，中國古代音樂具有自身的歷史屬性，他本身“既包含藝術史的部分，也包括作為文化學意義和社會學功能價值在內的多重身份和內涵。它既是歷史的又是文化的，既是藝術的又是社會的。”⑤

基于此，我們在進行音樂學研究，尤其是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時，展開共時研究，探尋音樂與文化環境的共生關系就成為了研究環鏈中必不可少的環節。在中國古代音樂史學中進行共時研究有助于我們更準確和全面地認識和解釋歷史現象，從而更加完整地勾勒中國古代音樂歷史發展脈絡，總結歷史規律。

二、“在歷時中展開共時”在該著作中的體現

在“歷時中展開共時”的研究在該著作中體現在三個方面，并具有一定的學術特色。

（一）由共時語境中探究文化心理特征

作者并不是簡單地運用共時性研究來描述和解釋歷史事件和歷史事項，而是在此基礎上延展至對音樂背后的文化心理的總結。作者在《結語》中提到，“歷史的文化現象，不僅外現為某種凝固了的、具一定表現形式的物化形態，并且還以文化積淀的方式，在其外現形式中蘊含著長期的文化生活中形成、具一定民族文化特征的情感意志、風俗習慣、審美趣旨以及思維模式、行為準則等文化心理形態。就文化的物化形態與心理形態來說，前者凝結著后者，后者寓含于前者之中，兩者構成完整的文化形態的不同層次。所謂文化的物化形態，是表象的、易于傳播和接受的；而文化的心理形態，則是內在的、適應和服從于民族文化心理的整體結構特點的。”⑥而該著作即“有意識地去發掘那些隱藏在諸種音樂文化現象背后、使人的音樂情感生活及其行為方式具有生命意義的文化心理形態。”⑦

對文化心理特征探尋的內容主要集中于該著作的第一、二章，其中第一章在斷代分期的歷史框架下，在共時的語境中探尋時代的主流心理特征，第二章梳理中國古代音樂史中重要審美意識的發生和衍變過程。作者在總結文化心理特征時具有三個需要關注的研究理念：

1.還原歷史語境，認知音樂事項

作者將音樂事項真正放置于當時的歷史環境中認知，而不是以現代思維進行研究。如作者在第一章第一節對原始樂舞的研究中提到“考察原始樂舞的文化心理，在某種程度上，也就是考察原始人類文化本身。這是因為，原始樂舞作為初民最基本的藝術活動，可以說是當時所有精神活動（包括宗教、藝術、哲學甚至科學）生息發展的土壤。從現有的史料來看，原始樂舞與氏族部落生活中的圖騰崇拜、祭祀典禮、農耕狩獵、部落戰爭以及生息蕃衍等社會生活密切相關。”⑧這段論述表明，作者沒有將樂舞僅僅作為一種藝術形式，片面地論述當時的歷史背景下，樂舞所形成的藝術特征，而是注意到樂舞在當時實際具有的社會功能和歷史意義。基于此，作者將原始樂舞分為“圖騰之樂”、“典禮之樂”、“農事之樂”、“戰爭之樂”、“生息之樂”等五種并進行分析，最后得出結論，原始樂舞作為物化形態，其背后蘊含的遠古初民的文化心理特征是“思維的超越、文化的認同以及情感的宣泄”等。

2.在縱橫交錯中解釋歷史事項

作者在認知某一歷史現象時，充分考慮到歷史發展及其自身環境的流動性，而不是僅僅片面地對其某個停滯的歷史節點進行共時研究。作者提出，“當我們去分析和看待某一文化現象（例如本文所要闡述的有關‘樂’的字義及其內涵的演化）時，就應當意識到，只有將一定的文化現象放到其產生、發展的社會的、歷史的文化環境中去，才有可能了解其產生的動因和演化的規律……”⑨比如作者在探究“樂”字的衍變過程時提到，之前對該字的解讀是以其結果來分析的，但是中國文字的定型經過了一定的發展歷程，應該從“事物發展的演化過程來認識其性質、含義”⑩，所以作者追溯到更早的字形上去辨識。經過分析，作者認為甲骨文中的“樂”字本來表示成熟了的谷類植物莊稼，又由于地理環境的限制使華夏民族成為一個以農耕為主要生存方式的民族，當在農耕收獲或其它節慶活動時，人們自然而然地抒發出快樂的情緒，所以“樂”字后來在其本義之外附加了由收獲而得的快樂情緒。逐漸地，與農耕相關的樂舞活動以及收獲中產生的狂熱情感狀態，使“樂”字的含義有了進一步衍化，并最后具有了樂舞之“樂”與快樂之“樂”的雙重含義。?

（二）以文化心理勾勒歷時脈絡

作者沒有簡單地以歷史事件的羅列來呈現古代音樂史發展，在該著作的第一章中，作者以不同時期的文化心理，勾勒出中國古代音樂史發展脈絡。作者在后記中提到“對歷史文化的研究，不應僅僅滿足于史料的考據、證偽或現象的羅列、陳述，然后附之于一般的評論這樣的歷史研究方式，而是應當有意識地去試圖揭示那些隱藏在繁雜歷史現象背后的深層文化心理及其演化規律。”?

前文提到，作者在共時語境中，總結了不同時代的文化背景中所產生的文化心理特征，基于此，作者又在斷代分期的框架中，勾勒出中國古代音樂發展的物化形態背后蘊藏的文化心理特征的衍變進程：即原始樂舞所體現的文化心理是思維的超越、文化的認同以及情感的宣泄；至夏商周三代，文化心理特征衍變為對王權意識的強調；至先秦時期，文化心理特征由“王權”傾斜至對“人道”的推崇；秦漢時期的音樂體現出宏通率真的文化心理特征；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化心理特征是逐漸接受多元化；至唐代，對多元化的認可進一步加深，文化心理特征衍變為兼容中外的特征；宋元時期的文化心理特征是世俗情態；明清時期音樂的文化心理特征開始更多地適應人的生活和情感。?在此基礎上，作者通過某時代重要的音樂現象，具體地說明其如何體現出主流的文化心理特征，從而在歷時的線條中，從文化心理衍變的角度去認識音樂的發展。

比如作者在論述先秦音樂時提到，先秦時期社會動蕩、變革，使得該時期經濟、政治、文化皆處于背離傳統的變革潮流之中，在這種背景下，哲學領域產生了重人事而輕天命、薄鬼神的意識，正是這種意識促進了人們的思想解放，也導致了音樂跨出宗廟殿堂而融入到世俗文化精神的潮流之中，所以該時期音樂發展背后的文化心理特征就是“人道精神”。?之后，作者提出當時的音樂發展從三個方面體現了“人道精神”，即音樂的世俗化傾向、音樂的享樂傾向以及音樂思想中的人道精神。音樂的世俗化傾向包括民間說唱音樂體裁相和歌的流行，歌唱藝術的繁榮以及在民間的流行等。?音樂的享樂傾向體現在當時諸侯國王以過去周天子之樂作為宴飲音樂，出土的曾侯乙編鐘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當時的享樂傾向。在音樂思想方面，由于人們更加追求音樂中美的享受的傾向，所以先秦諸子幾乎都是立足于現實音樂生活中的人道精神而提出的，比如孔子希望通過“樂”的活動達到人性中“仁”的精神，孟子提出的“與民同樂”的思想。?可以看出，通過具體的歷時現象，一方面驗證了作者提出的當時的文化心理特征，另一方面，也在文化心理特征的關照中，將音樂歷史發展的總體情況，以及具體音樂事項的出現與發展串聯起來，體現出音樂發展與演變的脈絡和內在規律。

（三）以共時傳播事件補充解釋歷時發展進程

在第三章，作者通過梳理中國古代文化傳播的歷史事件，進一步解釋了中國古代音樂的發展進程。作者提出“任何民族的文化都是在歷史的時間空間范圍內經多元向的傳播、交流而獲得自身發展的。本章專設的華夏古樂與外族外域音樂的傳播與交流與古樂的南北流播及其共生文化兩節，就是從文化傳播的角度，說明華夏古樂文化在其發展中，既包括與它種區域的音樂文化之間的傳播與交流，也包括其自身內部不同區域之間的音樂文化的傳播與交流。”?

在第一節中，作者在歷時的框架內，從橫向傳播的角度，闡述了尤其是在漢代溝通西域后華夏音樂與外域音樂交流影響下的中國古代音樂的發展進程。作者認為，絲綢之路的文化交流曾對漢代音樂的發展帶來普遍的促進作用。魏晉南北朝時期，西域音樂與中原音樂的文化交流達到了歷史上的高峰時期，也為之后隋唐燕樂的繁榮奠定了基礎。至宋代，華夏音樂對經由西域傳入的外來音樂的吸收已經達到飽和狀態，但是唐代音樂成果也被吸收在諸種音樂形式之中。明清時期，西方音樂開始在中國傳播。?在第二節中，作者同樣在歷史的框架內，概述了內部交流影響下的華夏音樂的歷史發展進程。作者提出，先秦時期古人已經有了比較明確的南北觀念，從一些文獻的記載來看，當時就存在南北文化交融的現象，尤其在楚地音樂中體現地較為明顯。漢至唐，文化影響的主流依然是由北至南，南北文化的共生性增強，但南方文化對北方文化的影響超過先秦。這種現象在樂府歌謠、清商樂中也可以得到體現。宋元明清時期，正是因為南北音樂的交融，對戲曲音樂的發展和繁榮造成了極其重大的影響。?可見，作者從中國古代歷史上文化傳播的歷史事實出發，分析了傳播對于音樂發展的影響，從而解釋了中國古代音樂發展的進程，使第一章所呈現的音樂發展線索更加完整。

三、結語

綜上所述，作者在該著作中充分體現了“在歷時中展開共時”的學術觀念并具有自身學術特色。雖然該著作“作為一部開拓性的音樂史學論著，也難免不足。按作者就文化層次的整體理解，該書對文化心理層次的音樂審美意識闡釋詳盡，卻對相應的對音樂物化形態的制約性和支配性影響的論述則頗顯不夠。也許是受篇幅局限，同樣在作為專著的整體體列上，也存在著不夠完整統一的缺憾。其次，在某些重要史料的引證中也有疏漏之處……”?但是，它所具有的學術前瞻性與學術創新性不應該被忽視。除了對“在歷時中展開共時”觀念的學術實踐之外，其學術價值還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值得后輩學子學習和思考：1、雖然該著作具有相當的創新性，但每個觀點的提出皆以具體的史料進行佐證和支撐，體現了作者繼承傳統而創新的學術態度；2、歷史書寫的方式是歷史研究的基礎，近年來，古代音樂史界越來越注重探索音樂發展的規律，而不僅僅是歷史事件的羅列，該著作通過運用歷史文化背景的橫向影響，古代音樂的縱向發展進程，以及背后的深層規律所建構的古代音樂史書寫的立體框架，在古代音樂史研究中值得進一步思考和開拓；3、黃翔鵬曾經提出，中國古代音樂史通史的書寫要基于斷代史和專題史的基礎上，近年來許多學者也開始強調“音樂美學”的研究對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的意義，而該著作也具有作為音樂美學專史的意義。

雖然“在歷時中展開共時”的研究觀念已被學界廣泛認可，但是依然具有巨大的學術實踐空間。正如作者自己所說，“在中國音樂史的研究中，努力做到‘在歷時中展開共時’，是音樂史學同仁們值得一做之事。這是一個可以產生諸多新成果的研究領域。有許多青年音樂史學工作者，經常表示，在讀了前輩學者的諸多學術成果之后，不知道還有什么可以做，更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其實，可以做的事是很多的。僅此‘在歷時中展開共時’這一項，就可以重新審視、檢驗以往的成果，從新的角度切入，自然就會有新的成果。”?這也是我們在今天對該著作重新學習的意義所在。

注釋：

① 王光祈.中國音樂史.中國和平出版社,2014:3.

② 馮文慈.當前中國音樂史學的發展和史學方法問題.中國音樂學, 1989,02:67.

③ 修海林.歷史中展開共時——為中國音樂史研究開拓新路徑的感想.中國音樂,2000,02:18.

④ 同注3

⑤ 王志軍.歷史發展與反思:中國古代音樂史學術方法與研究之關系探賾.中國音樂學,2015,01:67.

⑥ 修海林.古樂的沉浮.山東文藝出版社,1997:332-333.

⑦ 同注6,334頁

⑧ 同注6,1頁

⑨ 同注6,135頁

⑩ 同注6,137頁

? 同注6,135-145頁

? 同注6,333頁

? 同注6,134頁

? 同注6,29-31頁

? 原文還包括“鄭衛之音的出現”，但是作者在再版序言中提出當時的認識具有一定的偏差。

? 同注6,31-43頁

? 同注6,269頁

? 同注6,269-290頁

? 同注6,290-312頁

? 戴嘉枋.從文化史角度審視古代音樂——讀《古樂的沉浮》.人民音樂,1991,02:37.

?同注3,19頁

[1] 修海林.古樂的沉浮[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97.

[2] 王光祈.中國音樂史[M].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2014.

[3] 馮文慈.當前中國音樂史學的發展和史學方法問題[J].中國音樂學, 1989,02.

[4] 戴嘉枋.從文化史角度審視古代音樂——讀《古樂的沉浮》[J].人民音樂,1991,02.

[5] 修海林.歷史中展開共時——為中國音樂史研究開拓新路徑的感想[J].中國音樂,2000,02.

[6] 項陽.中國音樂史學研究理念拓展的意義[J].音樂研究,2014,01.

[7] 王志軍.歷史發展與反思:中國古代音樂史學術方法與研究之關系探賾[J].中國音樂學,201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