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一銘
金融科技與戰略智慧 :《孫子兵法》的啟示
謝一銘
金融科技,簡稱Fintech,是近年來金融圈的新寵兒,從銀行到私募基金以至監管機構,莫不趨之若鶩,或作談資,或撰專論,唯恐落伍于人。其實,金融界運用科技算不上新鮮事物,因為幾十年來金融行業一直是技術發展的先驅。不過,這一輪創新是由技術初創公司而非金融機構驅動的,而近年來隨著大量資本的涌入,金融科技慢慢成為一個獨立領域。
歐美民眾在2008年大危機后對金融機構相當反感,惡其不忍,惡其不仁,惡其貪婪無度,漠視鰥寡等弱勢群體。因此他們顛覆金融服務的渴望特別強烈。在歐美,金融科技的創新正式向現有的金融秩序發起挑戰。金融科技創新本質上是反傳統架構的,其思路就是構建一個嶄新的金融生態系統。
新興市場則是別一番風景,2008年金融危機對新興市場國家,尤其是對中國本土金融機構沖擊較小。金融科技創新在于彌補原有體系的不足,大致上與金融機構互補互利。中國在這方面成績斐然,西方記者、咨詢公司、投資基金紛紛驚嘆,在中國的大城市,無須錢包,即可通行無阻;消費、支付、借貸、理財,一部智能手機足矣。今年二月份的《經濟學人》雜志,更大膽地宣稱中國正在引領金融科技。①The Economist, February 25, 2017, “In fintech, China leads the way”曾幾何時,外資大銀行笑談如何占領中國市場份額,如今其所憂懼者,卻是阿里巴巴、百度、騰訊、京東等中國科技巨頭以及眾多新興金融科技企業。如此以往,中國金融體系發展的軌跡將更偏離西方模式。
換言之,金融科技可以改變現有格局。
不僅西方國家深明此理,東南亞、非洲、中亞以及“一帶一路”各國的有識之士都明白,中國金融科技的成功極具示范性作用,為新興市場國家的金融互聯網化、普惠金融(Inclusion Financial)以及相關基礎設施(如移動支付網絡)的籌建帶來了希望。中國金融科技沖出國門,勢不可當,盟友、伙伴、對手都在觀望中國。
然而,無可否認,世界金融權柄仍在西方。他們是國際金融規則的制定者、先行者以及裁判者。我們可以改變格局,但格局不會白白等著我們。沒有戰略智慧,再先進的金融科技、再顛覆的創新,盡是枉然。而中國的戰略智慧,首推孫子,相信無人質疑。
本文旨在以《孫子兵法》為框架,為中國金融科技走向世界提供戰略智慧的養分與線索。全文圍繞《孫子兵法》三個核心概念討論:奇正、形勢、虛實。首論奇正,為金融戰略定調;再論形勢,指出中國金融科技突破處;終論虛實,探討金融科技企業的布局。由于篇幅所限,無法詳細介紹各類金融科技的具體技術及商業模式,只能在奇正、形勢、虛實三大概念下蜻蜓點水,穿插案例。文中所用《孫子》版本,主要參考李零教授的《兵以詐立》①李零:《兵以詐立——我讀孫子》,中華書局,2012年。,對《孫子》十三篇的理解,亦深受李零教授此書啟發。君子不掠人之美,特此表明致意。古注則參考中華書局《十一家注孫子》②《新編諸子集成:十一家注孫子校理》,中華書局,2012年。。
現代人總喜歡說商業戰、經濟戰等等,動輒就說某事是一場無硝煙的戰爭。其實喜歡打這類比方的,大概沒上過戰場。戰爭不是一般行為,其慘烈與殘酷,絕非文人墨客可以隨便描述,所以引用《孫子》談金融戰略,必須認清本質:金融不是戰爭。《孫子》十三篇是古代兵法,原來用來打仗,不可生搬硬套。
金融體系,關乎國計民生。財金融通天下,百姓日用,舍此無食貨,無吏治,無軍餉,是故財金不通,天下必亂。不以正道,何以操持?
兵者為何?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又曰:“兵者,詭道也。”戰爭人命攸關,生死存亡之際,陰謀詭詐,無所不用其極,所以又說兵以詐立。
老子曰:“以正治國,以奇用兵。”治國不離金融,戰略近似兵法。更深層次而言,金融的本質是信,不是詐,所以金融常常講信用:個人信用、企業信用、國家信用。沒有誠信,金融體系無法運轉。但一說到兵法,全是謀略詐術。這是金融戰略的根本矛盾,故金融戰略,奇正并行,才是矛盾的統一。
孫子也講奇正,《兵勢篇》論正合奇勝,奇正相生。這是兵法的奇正。但金融自有其道,是故奇正之上,還有奇正。李零教授說:“《孫子》是高屋建瓴,層次高,很有哲學味道。但越是層次高的東西才越不能亂用。”③李零:《兵以詐立——我讀孫子》,中華書局,2012年,第36頁。《孫子兵法》跨界到金融,層次轉換很重要,否則無智慧可言。
奇正,就是要打破平衡。前文說金融科技可以改變現有格局——這是奇。但金融科技構成的新生態系統,也是一個金融體系,仍須按照金融規律運轉,仍須立之以信—這是正。李靖說奇正非素分④《唐太宗李衛公問對》。,其言不虛,所謂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
金融科技范圍很廣,涉及多門技術。由于本文非金融科技專論,只能引用一個最淺白的案例——支付,但此例淺白而不簡單。支付是金融的始終。商賈貨市,一手交錢,一手易物,就是支付。資本市場大戲,如寶能萬科,大咖各出奇謀,入股、并購、融資、退股,眼花繚亂,但最后塵埃落定,還離不開付錢收錢。
戰亂地區,支付系統崩潰,用黃金、美鈔,或干脆以物易物,沒有金融可言。所以,支付系統是金融體系的基礎,資金賴以流轉。現代國家,支付系統由中央銀行管理,中國也不例外。存款、提現、轉賬、刷卡,都通過央行系統支持。互聯網經濟出現,原來沒有線上支付,網上手機上無法完成支付行為。銀行沒反應過來,沒有及時配合。于是第三方支付公司出現(如支付寶、微信支付、連連支付、匯付天下),對接PC端、移動端,直接線上支付,電子商務才能成長,這是金融科技的突破,也算是一種以奇破正。
電子商務已經全球化。中國是全球制造業大國,國產品牌如華為、小米也逐漸在不同市場獲得認可。中國已深深嵌入全球供應鏈,透過電子商務輻射全世界。自然而然,全球支付中國與中國支付全球的需求也日益巨大。那么跨境支付也應該來個以奇破正吧?
但問題遠遠沒這么簡單。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看形勢。
形勢一詞已滲入日常漢語,可合言之,可分言之,非常復雜。《孫子》原文并沒有對“形”定義,按李零教授的思路,追溯原文,“形”就是硬勢力,有定數的。古注里,王皙的最明白:“形者,定形也,謂兩敵強弱有定形也。”兩軍對壘,先判斷擺在臺面上的實力,才可立于不敗之地。
在我們這個案例里,跨境支付的“形”又如何?答案是:大部分跨境支付都是通過國際銀行解決方案完成,其次通過SWIFT國際系統轉賬。這里沒有中國公司,一家都沒有。換言之,整個跨境支付體系,都在西方人手里。支付寶、微信做國際轉賬,離不開這個體系。中國的銀行跨境匯款,也逃不了這個體系。
這是“形”,但“勢”可不一樣。
根據一份2016年的國際問卷,67%的受訪者(包括支付機構、商戶等)采用傳統銀行跨境支付,但 63% 的受訪者對其匯款速度不滿。①Cross Border B2B Payments: Today’s Landscapes, Tomorrow’s Opportunity, Banking Circle & Saxon Payments, 2016.若考慮到問卷樣本并未充分考慮發展中國家,包括眾多“一帶一路”國家,不滿情緒可能更嚴重。上文提過,在歐美,正是這類不滿情緒激發金融科技創新,向現有的金融秩序發起挑戰。十年前,原來的跨境體系牢如鐵桶,若中國當時另起爐灶,不但能力不足,反會招來非議,不遵守國際慣例。今天,歐美內部生變,這是得勢。
以弱勝強,“勢”尤其重要。中國抗日戰爭是經典案例。論形,裝備、訓練、經濟條件都不如日本,勝敗立判。論“勢”,不一樣,游擊迂回,有很多可能性,有很多辦法。同樣,今天原來的跨境支付體系已暴露出很多弱點,包括匯款緩慢、手續繁瑣、費率高昂等等。故得此勢,有很多可能性,有很多辦法。
《兵勢篇》重奇正,但勢之奇正,比較具體,近似曹操所謂之奇兵。例如,中國移動支付快捷、廉價,人盡皆知,符合國際對中國企業的普遍印象,沒什么驚喜。但是,如果一個中國金融科技企業憑極高服務質量取勝,是外資機構意想不到的。這是給對手驚喜。又例如,中國某些貿易伙伴國金融相對落后,非但不是外資金融機構的焦點,甚至連歐美的金融科技公司都不會花太多精力關注,但由于與中國關系密切,比較容易說服其使用中國的技術、網絡等等。這是以無形制形,針對性打擊對手。
形勢合言,則需考慮方方面面的優劣強弱。《軍形篇》末特意點出度、量、數、稱,都是古代具體考量兵力的指標。金融戰略上,考量實力的維度更廣。例如,論大銀行的跨境支付解決方案,中國未必如人,但論手機端移動錢包技術,中國可能更先進。其中極多業務細節,難以一一說明。但原則很簡單,明擺著的“形”算不清楚,摸不到的“勢”難以充分發揮。打過仗的人都明白,但放在一個產業,由于產業不可能是集中指揮,反而不容易看明白。
宏觀地看,形勢有利于中國。套一句毛澤東的話,就是對手的絕對優勢不復存在,我們的局部優勢日益明顯。至于如何善用局部優勢,則是虛實之妙。
虛實,按李零教授的思路,就是擴大的奇正,奧妙在于致人而不致于人②李零,《兵以詐立——我讀孫子》,中華書局,2012,第20—203頁。,關鍵就是毛澤東反復強調的主動權。知虛實,就是為了爭主動權。不知虛實,則無法善用局部優勢,扭轉格局。根據金融自身規律,致人而不致于人可以有三個層次。
第一是點上的。即具體金融科學技術,例如移動支付錢包。此理易曉,與我們必須有自力生產沖鋒槍的道理一致。在很多金融科技的點上,中國已有一定的主動權。
第二是面上的。金融業務靠往來。資金不流通,無金融可言。不同的金融科技點,構成資金往來,形成一個新的面。例如,移動支付錢包對接的網絡借貸是一個新構成的面。在國內,金融科技構成的線上金融生態圈很龐大,但國際上的生態圈仍然未形成,那么面就最為關鍵了。中國拿一個金融機構正面與匯豐銀行在國際競爭,拿不出。拿一業務板塊與匯豐銀行在國際競爭,也未必拿得出。業務板塊的劃分本身也是人家強項,板塊對板塊,思路上已經很容易受制于人。但建一個面不一樣。國際銀行不以“金融科技點”為管理單位,幾個點構成一個面,他們沒有這樣的業務劃分,瞬間顯得單薄。這就是“我專為一,敵分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則我眾敵寡”。
第三是網絡上的。這是最高層次,面與面對接,涉及業務、服務眾多,資金路徑都必須走通,這些路徑就是網絡。若有一天人家資金都走我們的路徑,就有定價權、計價權以及制定規則話語權。資金都用中國網絡走,人民幣的地位自然不一樣。
但金融戰略的虛實有兩點與行軍打仗很不一樣,首先是機動性,另外是保密性。帶兵打仗,尤其是游擊戰,打打走走,某點可以突然不打,大軍瞬間無叢跡。金融業務不可以突然終止提供一種服務,如此必定誠信破產。軍事部署,高度機密,具體駐兵、裝備等等從來就不可能是公開透明的。金融業務不然,對股東、投資人、客戶、內部員工、監管等等總需要各種信息披露,對手總有合法合規的途徑窺探戰略意圖。所以金融戰略的虛實,遠不如用兵的虛實來得揮灑自如。
盡管如此,在不違反金融規律的前提下,仍有空間。整個金融科技產業的布局,甚至個別企業的布局,本文都無從討論。此處只點出一個手段,就是股權投資。國內外很多金融科技企業都是初創企業,需要融資。探虛實,股權投資最便捷,而且根據投資機構的定性,無須公開全部投資份額,故可一定程度保密。此外,具體業務需要落地,難以突然撲上一個熱點,但投資可以快速撲上一個熱點,調研項目,而最終投資金額可靈活制定。
本文并非鼓吹政府成立產業基金,投資全球金融科技。一個中國主權成立的金融科技產業基金意圖明顯,反而容易招來猜忌。此處點出的是股權投資這個手段。企業可實行,政府可推行,投資機構可執行,甚至可與外資合作。眾多不同類型的資本參與,眼花繚亂,也是一種虛實。通過股權層面協作,被投資的金融科技企業容易達成默契,自然促使點連成面,面拉成網,但確實仍是不同企業。具體金融科技企業、產品、服務都是“所以勝之形”,而背后的股權協作,是“所以制勝之形”。
金融科技是目前最前沿的領域之一。中國金融科技走向世界,勢在必行,但確實需要《孫子兵法》的戰略智慧。中國人能夠用最古老的兵書駕馭最新興的領域,是一個民族集體智慧的表現。馮子曰:智無常局,孫子曰:兵無常勢。懂得無常,利用無常,也許就真能改變格局。
(責任編輯:邢樂成)
Financial Science and Technology & Strategic Wisdom: Enlightenment from The Art of War
Xie Yiming
2017-05-13
TERRY TSE(謝一銘),連連集團高級副總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