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行賬戶金額認定與處理的幾個實踐問題
——以偵查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為視角
銀行賬戶資料證明的固有局限性、交易的復雜性等因素,影響對相關賬戶金額和涉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犯罪金額的最終認定。辦案實踐中須全面理解并準確運用存疑有利于犯罪嫌疑人原則,選擇正確的計算處置方法,確保定案證據符合證明法律事實的標準與要求。
巨額財產來源不明 賬戶金額 利息
【本期主講】
張春華,現任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檢察院副團職檢察員,空軍中校軍銜。2006年6月入伍,2009年8月起從事軍隊職務犯罪案件偵查工作;先后在地方及軍內刊物發表論文十余篇,參與偵辦各類職務犯罪案件近二十起;目前主要研究方向:軍隊職務犯罪案件偵查及預防等。
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是常見的職務犯罪之一。辦案中通常會涉及銀行賬戶金額認定及處理。受銀行賬戶性質、取證可能性等因素影響,個案中對具體銀行賬戶的金額認定、處理原則與方法會有所不同(如:作為財產形態的賬戶與作為非犯罪所得、其他犯罪所得的賬戶,在本息認定的證據標準等方面會有差異,在此不作展開)。正確認定和處理銀行賬戶金額,是確定犯罪數額的重要環節。
2016年筆者負責偵辦的一起涉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犯罪案件中,涉及的在用銀行賬戶有幾十個,已注銷賬戶若干。在用賬戶中,除了有多個不同到期日的定期存款賬戶外,另有數家銀行的活期存款賬戶。同時,涉嫌受賄等其他犯罪所得與工資收入等交織在不同賬戶中,且賬戶間交易龐雜。交易方式上,不僅有柜面存取款,還有通過網上銀行買賣理財產品、自助存取款、結息、刷卡付款、互聯網轉賬等大量非柜面交易。此外,有證據表明銀行賬戶交易中既有為本人及家庭成員辦理的業務,也有代他人收付的情形,但無進一步書證佐證相關細節。經全體偵辦人員共同努力,最終查明該犯罪嫌疑人涉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犯罪數額達千萬元,生效判決認定的銀行賬戶相關數據與偵查查明的數據完全一致。本文以偵辦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犯罪為視角,就銀行賬戶金額認定與處理的幾個實踐問題作簡要探討。
眾所周知,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犯罪的數額由查實的犯罪嫌疑人現有財產、債權及被扣押物品之外的支出之和,減去其能說明來源的收入、債務、其他犯罪所得等后算得。生活常識和辦案實踐表明,要把上述各項金額都查證到與客觀事實完全一致的狀態往往并不現實。例如:時過境遷的飲食、汽車用油等消費。銀行賬戶交易情況的查證可能也有類似局限,如:從ATM機支取現金后的用途、一些非柜面交易等,很難獲取“鏡像反映”客觀事實的充分證據。從偵辦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犯罪實踐來看,在出現上述及類似的證據有限情況下,應依據存疑有利于被告(嫌疑人)原則進行處理。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指在刑事訴訟中當適用法律和認定案件事實存在模糊之處時,應作出有利于被告的結論。[1]即:辦案過程中應以刑事案件證據證明標準為標尺,當認定和計算犯罪嫌疑人能說明來源的財產時,按“就高不就低”原則把握;在計算其現有財產及消費支出時,依“就低不就高”標準取舍。認定依據必須達到確實充分的要求。顯然,上述處理的結果可能導致最終認定的涉嫌犯罪數額小于客觀實際的數額,一定程度上 “便宜”了對犯罪行為的懲處。而這正是無罪推定在刑事訴訟中的應有之義:在公訴方舉出的證據未能達到法定證明標準的情況下,法院應該宣告被告人無罪。[2]毋庸置疑,涉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犯罪數額的最終確定,當然要同時滿足取證可能性與刑事證據標準要求等多重條件。
目前,國內各大銀行及其分支機構的信息系統與其他銀行間相對獨立。不同銀行的記賬系統在賬戶位數、生成規則、賬戶交易明細(注:以下簡稱明細)的項目設置、代碼、內容等方面自成體系。大多數銀行的交易明細摘要欄(亦有稱作“備注”、“注釋”、“補充說明”等)往往有關于交易情況的簡要記載。例如:對手名稱、用途、交易屬性等等。這些內容有時能為案件偵辦提供參考甚至重要信息。那么,偵查機關能否僅憑明細摘記的“消費”、“POS刷卡”、“利息”等直接認定為當事人的收支或相應行為?對此應具體分析、區別對待。對于明細中標記為借方(也有用Debit首字母“D”標記)的交易,若認定為犯罪嫌疑人支出,取證應當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程度。雖然我國刑法設計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犯罪的初衷在于嚴密刑事法網、提高司法效率,在罪狀設計上追求減少控訴機關的證明內容和減輕其證明難度,[3]但承擔本罪證明責任的仍是偵查機關。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其財產來源進行“說明”之后,要根據其說明來調查收集證據證明其“說明”不成立,而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只承擔一定的提供證據的責任”。[4]從計算方法看,明細中標記為借方的交易系存款人賬戶支出記錄,在現有財產、收入、能說明來源及其他犯罪等數額不變的情況下,消費支出數額與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犯罪金額間呈同向變化關系。出于趨利性考慮,實踐中當事人可能會以“記不清了”、“沒印象了”等來應對檢察機關的調查取證。在此情況下,若僅憑明細摘記內容直接認定為當事人的消費支出,必須充分考慮證據數量和證明強度能否足夠避免合理懷疑的風險。從辦案實踐看,目前各大銀行的記賬系統對于摘記類內容的標記規則、稱法等尚無統一規范,現實中存在某些銀行把取現、轉款等也摘記為“消費”的情形。個別銀行出于節約電子數據存儲空間的考慮,對摘記說明欄采用限制字數或以數字代碼標記的方法,由此難免摘記“消費”與實際的偏差。另外,隨著交易電子化程度的提高,明細中摘記“消費”的具體內涵可能進一步擴張,如果僅依明細摘記來定性支出,證據不足的風險會進一步加大。例如:在當事人通過賬戶支付等方式購置的財物或從賬戶支取的現金被查扣的情形下,如果偏執地僅依明細摘記的“消費”而直接認定為消費支出,則必須有效排除被扣押錢物與消費支出重復計算的風險。與此相對應,對于明細中貸方(也有用Credit首字母“C”標記)交易的處置,是否也應秉持上述標準?毫無疑問,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的犯罪嫌疑人有義務說明來源的財產理應包括銀行賬戶金額的收入來源;經責令而未說明來源的部分,應計入涉嫌犯罪數額。從舉證責任分配規則看,在犯罪嫌疑人經責令說明了其銀行賬戶余額中包括有存款利息收入、并有明細摘記佐證的情況下,若證明存款利息歸屬于其未說明來源財產,舉證責任由偵查機關承擔,證明難度可想而知。從計算方法看,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認定的利息收入越多,計得涉嫌犯罪的最終數額越小(當然,對于利息的認定,應與其他能說明來源收入一樣,必須有言詞證據以外的其他證據佐證)。在事實存在疑問時,明智的選擇是不適用刑罰或者適用輕刑。[5]換言之,在證據有限而無進一步證據印證的情況下,按照存疑有利于犯罪嫌疑人的原則,結合明細摘記及供述、證言等認定為理財收入(存款利息)更為妥當。
銀行賬戶金額的來源屬于犯罪嫌疑人有義務說明的事項之一,但辦案中筆者發現,某些銀行賬戶錢款來源往往并不單一純粹。當遇有龐雜的賬戶間交易時,要求其說清每筆交易的實質來源并不現實。可是,利息金額與本金、存款時間等密切相關,確定本金來源的性質、存款期間等,是厘清某個賬戶利息成份及相應金額的前提。在多賬戶頻繁交易的情形下,分明本金來源性質及對應利息絕非易事。
從計算方法看,銀行存款作為犯罪嫌疑人的財產形式之一,除去其能說明來源部分,即為不能說明來源部分。即:偵查取證重點應是當事人對存款來源的說明,而非每個賬戶或者各賬戶具體交易的本金性質。事實上,無論本金性質如何,其產生的利息(包括利息所生利息)性質、金額是確定的,是否說明本金來源或性質,不影響利息金額確定,也不影響利息本身作為能說明來源財產的性質。[6]另外,對于在立案日前已從銀行賬戶中支出或者使用的利息,應納入能說明來源的財產部分,在計算涉嫌犯罪數額時從財產總額中扣減。當然,如查明已從銀行賬戶中支出或者使用的利息確系消費支出,則再納入消費支出部分(無論如何,該消費支出的認定與否,不應與其是否源自利息收入而有差別)。
綜上,銀行賬戶本金來源及性質不影響利息作為能說明來源財產的屬性,因而在處置有關銀行賬戶時,沒有必要投入過多力量去區分本金的來龍去及對應的利息數額。不過,由此可能產生的一個后續問題是:在法院最終裁判及實際處置利息收入時,仍需要對不同本金生成的利息作出處理。但是,這與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犯罪偵查階段對銀行利息的定性及處理是兩回事。順便指出《刑法》規定了對涉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犯罪部分的財產以非法所得論,未設定財產刑。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犯罪在程序意義上,它是司法機關在追究國家工作人員貪污、賄賂以及其他非法取得財產犯罪的訴訟中“副產品”,是追究其關聯犯罪同一訴訟的“半成品”。[7]而現行規則設計的精巧之處在于:依刑法及相關規則,通常情況下貪污或受賄犯罪數額在20萬以上的即可能并處沒收財產的刑罰。所以,辦案實踐中如果犯罪嫌疑人同時涉嫌貪污受賄等其他可并處財產刑罰罪行,可通過對其他罪行并處財產刑的方式,進行一定程度的彌補,實現總體上的罰當其罪。當然,在犯罪嫌疑人未同時涉嫌其他可并處沒收財產的犯罪行為時,因偵查機關無法證實本金性質及對應的利息成分與數額,而將全部利息未加區分地認定為說明來源的財產,客觀上不排除對未能說明來源的本金所生孳息未予追究的可能,但刑法具有不完整性,不可能將一切有害行為均納入處罰圈。[8]不過,上述對于利息的處理方式并不背離罪刑法定的基本旨義,因為罪刑法定的根本精神就是為了有利于被告人。[9]
目前我國沒有嚴格限定個人開立銀行賬戶的數量。辦案中遇到涉案賬戶眾多并有相互交織、高頻存取或者其他更為錯綜復雜交易時,厘清某個具體賬戶在立案日的余額成份可能比較復雜(例如:出現賬戶余額小于該賬戶全部利息之和時,可能要以理清與其他賬戶資金往來或與支出消費間的關聯關系為前提,而確定各銀行賬戶及相互間資金流向并非易事)。但無論交易如何復雜,立案日各銀行賬戶的余額是客觀唯一的。而該余額正是犯罪嫌疑人銀行存款這一財產形式的實有數額(剔除他人財產后)。實踐中可能涉及的另一相關問題是,對當事人購有的股票、基金等理財產品價值及盈虧數額的確定。理財產品的價值及盈虧情況直接影響涉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犯罪的最終數額。由于實際生活中可供選擇的理財產品范圍極廣(以股票為例,至2016年12月9日,滬深兩市A股上市公司已突破3000家),對于時間跨度長、交易品種多且頻繁的股票賬戶而言,若依該賬戶下各理財產品的盈虧進行統計,工作量不言而喻。就偵辦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犯罪而言,其重點是查明理財的盈虧數額,而非每筆具體交易的盈虧情況。根據目前購買國內市場的股票等理財產品的資金一般需通過銀行的資金賬戶轉入證券賬戶 (直接以銀行賬戶購買的定期投資等理財因交易量有限、過程清晰、持有及當前委托余額單一等,此不作討論)的實際,可從資金賬戶入手,查明流入證券賬戶金額與從證券賬戶返到資金賬戶的差額,再加上待查時日股票市值,即可得出相應數值。需要說明的是,存款屬于理財方式之一,由證券賬戶資金產生的活期利息,以證券賬戶為基準進行統計計算(即:一并按理財賬戶投資收益處置),不再另行單獨統計,不影響對理財盈虧數據的最終確定。當然一般情況下,盈利應納入能說明來源部分、而虧損則計入支出部分。
在統計當事人銀行賬戶金額時,有時會遇有銀行定期存款的情形。銀行定期存款賬戶的有無、數量、到期日等因個案差異而存在不確定性,以某定期銀行存款到期日為財產統計時點不具有可行性。當有多個不同到期日定期存款賬戶時,立案日不可能與全部定期存款到期日一致。犯罪嫌疑人涉嫌犯罪的數額應當是其在被立案日擁有的超過其能說明來源財產的部分(財產數額與統計時點相關,立案日之后追繳的財物,若查明屬于立案日后產生的孳息,則不應納入其立案日的財產范圍)。因此,認定涉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的數額不應受銀行定期存款到期日左右。
但是,以立案日作為犯罪嫌疑人財產的統計時點,在統計銀行定期存款賬戶時,會涉及銀行定期存款賬戶最近一個到期日(存款日)至立案日利息金額的確定。與活期存款不同,定期存款只有在到期日才顯示賬戶本息金額。而自最近到期日(存款日)至立案日期間理論上是有利息的,對該部分利息的處置是確定涉案數額須解決的問題之一。辦案實踐中主要有兩種處理方式,第一種是在立案日定期存款最近到期日(存款日)顯示金額基礎上,加上以該金額為本金至立案日測算的活期利息額得出。該部分活期利息額的確定方法大致有兩類:其一是按對應時段活期利率折算至立案日,其二是先按定期利率折算,再扣減取款日距到期日的利息額。且不論選擇標準的不固定性及相同期間的定期存款利率與活期存款利率差異導致上述結果的不一致,無論選擇何種測算方法,該利息金額均屬測算數據。在沒有實際支取的情況下,該部分金額是虛擬的。能否將測算的財產認定為犯罪嫌疑人的財產或收入值得商榷。事實上,如前文所述,本金性質不影響由其產生的利息在計算涉嫌犯罪數額時的處理。無論用何種方法得出的利息測算數據,在認定涉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犯罪的數額時,最終均與其他利息一起作為能說明來源部分處置。據此,辦案實踐中可采用另一種處理方法:不進行任何測算,直接以立案日定期存款最近到期日(存款日)顯示的金額為統計數據。按計算涉嫌犯罪數額的規則,在現有財產與債權部分、能說明來源財產部分同時加上測算的利息金額,最終兩部分相抵后,不影響涉嫌犯罪數額。尤其是在有證據表明某定期存款本金系合法收入的情況下,依現有相關規則的精神旨意,司法機關應當盡到善良管理責任,不得隨意處置查扣財物,對屬于犯罪嫌疑人合法財產的定期存款當然不能擅自提前支取。[10]易言之,按第一種處理方式測得的利息額存在與實際不符、相關法律依據不足等風險。而后一種處理方式能避免上述風險以及被測算期間銀行利率變化影響、測算方法選擇、以及測算利息額的定性等諸多實踐問題。當然,采用后一種方法時,應明確定期存款的數據確立時點,實踐中,可以諸如“立案日銀行賬戶顯示本息數”等限定,避免歧義。
注釋:
[1]時延安:《試論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載《云南大學學報》2003年16卷第1期。
[2]何家弘:《刑事訴訟中舉證責任分配之我見》,載《政治與法律》2002年第3期。
[3]參見梁根林:《刑事法網:擴展與限縮》,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88-92頁。
[4]參見王松波:《論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之舉證責任》,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07年(41)期。
[5]張明楷:《“存疑時有利于被告”原則的適用界限》,載《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2年1月。
[6]盡管目前尚無明確規定,但無論參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挪用公款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條第(2)項第2款之規定,還是依主客觀相統一及存疑有利于犯罪嫌疑人原則,即使查證屬貪污、受賄所得產生的孳息,亦不應納入涉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犯罪的數額。
[7]張曙光:《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的地位與作用的反思——種刑事政策學意義上的觀察》,載《天津法學》2012年第4期。
[8]同[5]。
[9]劉憲權、楊興培:《刑法學專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1頁。
[10]參見《刑事訴訟法》第143條、《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試行)》第239條第3款、第245條,《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涉案財物管理規定》第12條之五,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369條第2款等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