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洪杰
被不起訴人申訴權問題研究
文◎李洪杰*
存疑不起訴終止了刑事訴訟程序,對被不起訴人的權益造成了影響,因此符合申訴的條件。被不起訴人和被害人都是案件中的當事人,兩者參加刑事訴訟的利益是對立沖突的,而且向不起訴決定機關申訴成功的可能性較低,因此應當向上級檢察機關申訴。檢察機關允許所有被不起訴人提出申訴,擴大了被不起訴人的權利救濟范圍,值得肯定,同時也應當進行立法完善。
被不起訴人 申訴權 自我授權 權益保障
[基本案情]犯罪嫌疑人曹某因涉嫌犯搶劫罪被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檢察機關在兩次退補之后,仍然認為事實不清、證據不足,不符合起訴條件,作出了存疑不起訴決定。檢察機關在不起訴決定書中記載:“被不起訴人如果不服本決定,可以自收到本決定書后七日內向本院申訴。”曹某收到不起訴決定書之后,仍然不服不起訴決定,于次日向作出不起訴決定的檢察機關刑事申訴部門申請復查。
檢察機關刑事申訴部門在收到案件之后,對是否立案產生了爭議。一種觀點認為,《刑事訴訟法》第177條規定:“對于人民檢察院依照本法第一百七十三條第二款規定作出的不起訴決定,被不起訴人如果不服,可以自收到決定書后七日以內向人民檢察院申訴。人民檢察院應當作出復查決定,通知被不起訴的人,同時抄送公安機關。”只有相對被不起訴人有權提出申訴,存疑被不起訴人無權申訴,因此不應受理。另一種觀點認為,《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試行)》(以下簡稱《規則》)第421條規定:“被不起訴人對不起訴決定不服,在收到不起訴決定書后七日以內提出申訴的,應當由作出決定的人民檢察院刑事申訴檢察部門立案復查。被不起訴人在收到不起訴決定書七日后提出申訴的,由刑事申訴檢察部門審查后決定是否立案復查。”《規則》并沒有限定被不起訴人的范圍,所有被不起訴人均有權提出申訴,因此應當受理。刑事申訴部門最終采納了第二種意見,受理了曹某的申訴。
在我國,不起訴可以分為三種:存疑不起訴、相對不起訴和法定不起訴。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77條的規定,只有相對被不起訴人享有申訴權,存疑被不起訴人和法定被不起訴人均不享有。賦予被不起訴人一定的救濟措施,這是立法上的進步,但是對于不同的被不起訴人厚此薄彼卻沒有必要。由于存疑不起訴和法定不起訴比較類似,因此本案的問題可以歸結為,存疑被不起訴人、法定被不起訴人是否享有與相對被不起訴人同等的申訴權。筆者認為,應當對各種被不起訴人一視同仁,賦予其同等的申訴權。
申訴權是憲法賦予公民的一項基本權利。《憲法》第41條第1款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對于任何國家機關和國家工作人員,有提出批評和建議的權利;對于任何國家機關和國家工作人員的違法失職行為,有向有關國家機關提出申訴、控告或者檢舉的權利,但是不得捏造或者歪曲事實進行誣告陷害。”在刑事訴訟中,公民可以提起刑事申訴。刑事申訴是指對人民檢察院訴訟終結的刑事處理決定或者人民法院已經發生法律效力的刑事判決、裁定不服,向人民檢察院提出的申訴。本案中,檢察機關的存疑不起訴決定完全符合刑事申訴的條件。
(一)存疑不起訴終止了刑事訴訟程序
“刑事程序由一系列首尾銜接、彼此相對獨立的訴訟階段構成,訴訟活動從一訴訟階段發展到下一訴訟階段,必須具備一定的啟動條件,由一定主體實施一定的啟動行為。”[1]如檢察機關提起公訴必須以偵查機關移送審查起訴為前提,法院審判必須以提起公訴、自訴為前提。基于訴訟效益和有罪判決可能性的考量,對于事實不清、證據不足,不符合起訴條件的案件,檢察機關放棄控訴,不向法院提出定罪量刑請求。本案中,檢察機關的不起訴決定都有終止刑事訴訟程序的效果,案件在審查起訴階段停止運行,不再向下一個訴訟階段運轉,被不起訴人曹某的主體身份終止于“犯罪嫌疑人”階段,而不是“被告人”和“罪犯”。也就是說,存疑不起訴、法定不起訴和酌定不起訴在刑事訴訟程序上的效果是一樣的,三者都符合申訴的程序性要件,不能因此就對三者差別待遇。
(二)存疑不起訴對被不起訴人的權益產生了重要影響
有利益就應該有救濟,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受損,就應當賦予其一定的救濟途徑。雖然存疑不起訴的結果是終止訴訟程序,但是這能夠對當事人的合法權益產生重要的影響。目前當事人在審查起訴階段程序參與不足,事前不知情,事中未參與。檢察機關在作出存疑不起訴決定之前,會對案件的擬處理意見進行嚴格保密,作為訴訟的利益相關方,當事人自然不可能知道檢察機關作出不起訴決定的傾向。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階段應當訊問犯罪嫌疑人,聽取被害人和犯罪嫌疑人、被害人委托的人的意見,但這些意見對檢察機關沒有強制約束力,且訊問和聽取意見的過程是主要是審查案件事實的過程,不是作出存疑不起訴決定的過程。這就導致了存疑不起訴也能夠對被不起訴人的實體權益帶來重要的影響。檢察機關在作出不起訴決定時的主要考慮因素并不是被不起訴人客觀上是否存在犯罪,而是案件的證據能否證明其到有罪的程度。不起訴決定作出之后,被不起訴人是否有罪仍然處于一種懸而未決的狀態,而對普通人來講,他們會將這種狀態作出有罪推定。雖然法院沒有判決被不起訴人有罪,但是在普通人的心中,人們仍然以一種戒備的心理在防范著這個“有罪之人”,這給被不起訴人帶來很大的壓力。尤其是在本案中,被不起訴人曹某被周圍的群眾以異樣的眼光看待,其為了早日擺脫“罪犯”的標簽,不得不向檢察機關申訴,要求盡快查明案件中的疑點,給自己一個明明白白的處理結果。
即使《刑事訴訟法》賦予了存疑被不起訴人與酌定被不起訴人同樣的申訴權,與被害人相比,這也是一種不平等的申訴權。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76條和《規則》第421條的規定,被害人在收到不起訴決定之后7日內可以向上級檢察機關申訴,也可以提起自訴;也可以在7日之后向作出不起訴決定的檢察機關申訴,以獲得可能的救濟。而被不起訴人在收到不起訴決定之后,只能向作出不起訴決定的檢察院的刑事申訴部門申訴。被害人有向上級申訴和自訴的救濟途徑,而被不起訴人只能向作出決定的檢察院尋求救濟,這是不對等的。筆者認為,應當賦予被不起訴人和被害人同等的申訴權,即被不起訴人在收到不起訴決定之后7日內可以向上級人民檢察院提出申訴。
首先,和被害人一樣,被不起訴人也是案件中的當事人,兩者參加刑事訴訟的利益是對立沖突的。但是兩者處于法律地位不對等的狀況:被不起訴人處于被追訴的被動地位,其人身自由和財產受到較大程度的限制;被害人處于要求追訴的主動地位,往往有檢察機關和偵查機關作后盾。從平等保護的角度出發,被不起訴人和被害人的救濟途徑應當傾向于均衡。賦予存疑被不起訴人與被害人同樣的申訴權,至少在形式上對雙方予以平等的救濟,同沒有救濟措施來講,其進步意義不言自明。
其次,向作出不起訴決定的檢察機關申訴成功的可能性極低。存疑不起訴決定的作出需要經過檢委會的討論,而撤銷不起訴決定或者改變不起訴決定,也需要檢委會討論。檢委會是檢察機關的最高決策機構,其作出的決定具有嚴肅性。向作出不起訴決定的檢察機關申訴,如果控告申訴部門認為不起訴決定不合適的話,必然要經過檢委會討論決定。檢委會上進行討論的還是那些人,案件還是那個案件,讓他們自己推翻自己,需要很強的自我否定的魄力,這在實踐中是極難實現的。“試想,經檢察院最高權力機構檢察委員會討論作出的決定再交給它的下級業務部門復查,由于受‘護短’和‘家丑不可外揚’心理潛移默化的影響,這種復查的公正性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得到保證著實讓人心理沒底。”[2]而如果由上級檢察機關進行審查,能夠糾正原檢察機關錯誤的可能性就比較大一些。雖然檢察機關上下級之間是領導和被領導關系,但是上級檢委會改變或者撤銷下級檢委會的決定受到的阻力明顯小的多,發現錯誤改變的可能性更大。
在本案中,申訴部門之所以出現對是否受理案件的爭議,主要原因在于目前立法的沖突。《刑事訴訟法》沒有賦予存疑被不起訴人的申訴權,但是《規則》以及《人民檢察院復查刑事申訴案件規定》認可了檢察機關可以受理此類申訴。實際上,早在2005年12月6日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 《不服人民檢察院處理決定刑事申訴案件辦理標準》第3條第4款就肯定了所有被不起訴人可以提出申訴。[3]
《刑事訴訟法》之所以僅賦予相對被不起訴人申訴權,源于人們對法定不起訴、存疑不起訴與相對不起訴的性質認識。原有觀點認為,相對不起訴是在認定被不起訴人有罪的基礎上作出的處理決定,實際上是對其行為性質的否定;而法定不起訴沒有對行為人性質作出否定評價,存疑不起訴也沒有對行為人的性質作出評價。因此《刑事訴訟法》在1996年修改時只賦予相對被不起訴人申訴權,并且沿用至今。但是,司法實踐的發展遠超出了立法者的制度設計。一個人曾經以犯罪嫌疑人的身份進入刑事訴訟程序,本身就是一種否定性的評價,與檢察機關是否作出不起訴決定無關,而立法者恰恰忽略了這一點。實踐中,法定被不起訴人、存疑被不起訴提出申訴的情況并不在少數,就如本案曹某的情況一樣,其受到了周圍群眾的冷嘲熱諷,對司法機關的救濟比較急迫。
檢察機關的做法與《刑事訴訟法》的規定不一致,可以說這是檢察機關的自我授權。但是,我們應該對檢察機關的這種自我授權辯證地看待。長久以來,人們對司法機關出臺的司法解釋抱有極強的批判態度,主要原因在于司法機關在對《刑事訴訟法》進行解釋時存在“立法化”傾向,一種是解釋的內容超越了《刑事訴訟法》的條文規范,另一種是解釋的內容與《刑事訴訟法》條文相沖突。很明顯,本案中涉及的司法解釋屬于第一種情況。但是,刑事申訴就像硬幣一樣,不僅代表著公民所應享有的申訴權利,也代表著國家機關應當處理公民申訴的義務。檢察機關受理案件,就給了被不起訴人一個合法的反映訴求的渠道,有利于及時化解社會矛盾,防止矛盾激化。
從維護當事人合法權益的角度來看,檢察機關突破《刑事訴訟法》規定的做法是值得贊賞的。但是,檢察機關的上述法律規范均屬于內部出臺的司法解釋,法律效力較低,而且較為分散,缺乏系統性。這不利于明確被不起訴人的申訴權,最終造成了司法人員在適用法律方面存在的沖突。因此,應當對《刑事訴訟法》進行修改,賦予所有被不起訴人平等的申訴權,允許其在收到不起訴決定書之日起7日內向上級檢察機關申訴。
注釋:
[1]宋英輝:《刑事訴訟原理導讀》,中國檢察出版社2008版,第206頁。
[2]陳勝利:《刑事不起訴案件當事人自我救濟制度的缺陷與完善》,載樊崇義、馮中華、劉建國主編:《刑事起訴與不起訴制度研究》,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85頁。
[3]《不服人民檢察院處理決定刑事申訴案件辦理標準》第3條規定:“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刑事申訴案件也應當立案復查:(一)不服本院作出的訴訟終結的刑事處理決定,申訴人首次提出申訴的;(二)不服人民檢察院對直接立案偵查的案件首次作出的復查決定的;(三)不服下級人民檢察院審查或者復查處理決定,上級人民檢察院認為有錯誤可能的;(四)不服人民檢察院不起訴決定,在七日內提出申訴的;(五)上級人民檢察院或者本院檢察長交辦的。”
*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一分院助理檢察員[1000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