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中人

陸壽鈞

此文不是寫謝晉，而是寫一寫謝衍的母親、謝晉的夫人徐大雯老師。

我們上影人都知道，徐老師雖一直與謝晉同在上影工作，但她硬氣得很，從不想也從沒沾過丈夫一點光，只是默默地在自己普通的崗位上干好自己普通的工作。她不工作不行，一家八口人單靠謝晉的工資養不活。她工作外又比誰都辛苦，謝晉一部接一部地常年在外拍片，徐老師一個人上要照顧年邁多病的公婆，下要撫養好四個子女，其中還有兩個弱智兒，誰都可以想象得到，這個賢內助是極其難當的，但她安排得井井有條，大家都羨慕謝晉有個穩定的大后方。歷次政治運動把謝晉掀得七上八下，同時，也沖及他的家庭，徐老師卻從未有過怨言。拍片中謝晉的有所追求惹來了種種巨大的壓力，徐老師總是與他一起挺過。大后方中的柔情鐵骨，融化了謝晉心頭的憂愁，支撐他義無反顧地向前。而當掌聲響起，鮮花簇擁，榮譽紛達時，徐老師又悄然隱沒在謝晉巨大的身影之中，從不跟隨丈夫一起拋頭露面、顯山露水。這位影中人的偉大，在于幾十年來的無私奉獻，更在于幾十年來從不愿讓任何人知道她的奉獻。她曾對我說過，她的奉獻不單是為謝晉，更是為了中國的電影事業，她也是一個電影人，是份內事，所以完全是應該的，不值一提的。

謝晉突然逝世后，人去影無，徐老師不得不露了面。在眾多的媒體報導中，我注意到有關她的三則信息：一是面對突發事件的鎮定。謝晉突然逝世后，徐老師被保護到醫院中，上影領導怕她有意外，苦于難以把此噩耗告訴她。聰明的徐老師卻已從一些反常的細節中明白發生了什么，她一見吞吞吐吐的上影領導，第一句話就是：告訴我真實情況吧，謝晉怎么了？二是她對謝晉的真情。當她已有預感、又希望不要發生的事真的發生了后，她的態度只有一個：讓大家放心，她會好好活下去的，除了謝晉想拍的電影她無法幫他拍完外，她要把謝晉沒做完的事一件件做完做好。三是勇敢。當她知道大家都在哀悼謝晉時竟有個別人在網上對謝晉造謠污蔑時，她毫不猶豫地在第一時間委托有關部門付諸法律應對。無須我多說，誰都會從這三則信息中由衷地對沉陷在家庭悲劇中竟能如此堅定的老人的敬佩。我得告訴大家的是，徐老師雖一直隱沒在謝晉的身影中，她卻從來都會用自己的腦袋思考問題，極有主見。

1988年至1989年，我有幸在謝晉身邊工作，組織上交給我的任務有兩項：一是做他的創作部經理，協助他料理創作事宜，二是宣傳謝晉和他的影片。那段時間里，我與謝晉朝夕相處，還常去他家。1989年5月31日，我專訪徐老師，長談半天。她坦率地回答了我提出的所有問題，其中有兩個印象極深。

一是她與謝晉的關系。她告訴我，他們是在患難中相戀、在患難中結合，又一起在患難中經受考驗，是一對患難夫妻。抗戰時，謝晉在四川江安國立劇專求學，徐老師念的女中與他們一墻之隔，劇專的師生常去女中輔導她們演戲，謝晉與徐大雯相識并一見鐘情。那時的謝晉不但才情橫溢，而且年少氣壯，喜打抱不平而常與人打架，連混在學生中的特務都敢打，為此，他們不得不離開江安。抗戰勝利后，謝晉回到上海，一面搞話劇，一面去南京繼續完成學業。搞話劇虧了不少錢，但他還是把徐大雯接到上海，由大藝術家洪深證婚明媒正娶，舉行了隆重的婚禮。謝晉是在十年后，才開始在電影界嶄露頭角的，那時，他們已有了四個孩子，這段時間的生活狀態是可想而知的。就是謝晉出名后，也上下沉浮，眾所周知。徐老師只字不提自己的勞苦功高，只說患難夫妻經受住了各種考驗。

二是徐老師談了對謝晉一些非常態創作的看法。她說：我知道在研究謝晉時有兩個問題是繞不過去的，一是在反右斗爭時他拍過《大風浪中的小故事》中的一則，用影片參加了反右。他雖對某些人尤其是周圍的一些好朋友被打成右派是有看法的，他知道他們不是壞人，但不敢講。當領導上要他拍此片時，他也不敢不拍。他從沒懷疑過歷次政治運動是否正確，所以拍此片在當時也是認為應該的，在意識形態上他是被歪曲的。這不是謝晉一個人的問題，全中國六億人，那時哪一個人站出來講，打右派打錯了？也沒有人暗中提醒過他：謝晉，你不要拍此片。所以，這不是謝晉一個人的問題，也不能脫離特定的歷史環境去談這個問題。但此事謝晉并不是做對了！二是在文革中拍樣板戲《海港》與反走資派的故事片《春苗》。那是他半夜里從奉賢干校押回上海讓他將功贖罪的，次日，金焰偷偷告訴我后把我嚇了個半死，以為他進“提籃橋”了。他一到劇組就有人向他規定了二兩條：一是他牛鬼蛇神的身份不變，現在是將功贖罪，以觀后效。所以，劇組每人發一件軍大衣他也沒有；二是不準翹尾巴，要夾著尾巴拍戲，名為導演，實則無權。要夾著尾巴拍戲也真難。以后再拍《春苗》也是如此，謝晉完全是被動式的。文革后，有人對謝晉有氣，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從表面上看來，他文革后期的日子總比他們好過些。但如果還有人蓄意要在這上面再做什么文章，那是極其可笑的。富有戲劇性的是，那時派往劇組負責監督謝晉的人文革后又是負責讓謝晉“說清楚”的人。謝晉總是錯的。當然，那人也是被扭曲了的。中國的知識分子和藝術家，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可憐和可悲的命運是以各種角色呈現的，謝晉兩次非常態的創作歷程當然值得研究，但如果脫離特定的歷史環境去指責，我還是認為是滑稽和可笑的，當然，在此事的過程中，謝晉也不是全都做對了……

我呆呆地望著徐老師，想不到她會在這些難以回答的問題上說出這一番話來，她的認人識事，她的睿智明理，她的深刻思維，不要說通常的名人家里的賢內助所少有，就是專門研究謝晉的人，也不一定有如此深刻的認識。她在患難中跟定謝晉，她在跟定謝晉中默默地甘愿忍受患難。但她又不是一個逆來順受的人，她從不拋頭露面，但她常能用自己的腦袋去思考患難中的一切，勇于面對，并堅忍不拔地去迎接未來。當謝晉突然離她而去后，我所見到的有關她的三則信息，毫不奇怪，因為我知道，我所認識的徐老師歷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我頓悟：謝晉影片中所用自己全部心血塑造的那些令人敬佩、感動的女性身上，不都有徐老師的影子嗎？徐老師一直隱沒在謝晉巨大的身影中，而謝晉影片中那些他鐘愛的人物身上，又有著愛妻的身影。作為“影中人”的涵義又深了一層。

徐老師卻說，謝晉的影片，是由好多人一起構成的，除了謝晉與主演外-，其他人長期來都隱沒在他們的身影中。謝晉心里十分明白，他所塑造的那些光彩的人物身上都有大家的身影，他力求表現的是社會生活中的真善美，鞭撻的是假丑惡。徐老師始終把丈夫的功勞歸諸與眾人，唯獨不愿提及自己。

我想，我們在深切緬懷謝晉時，誰都不該忘記謝晉身后這位“影中人”的勞苦功高。

如今，徐老師也去了，走得悄然無聲，與其夫君“走”時的熱鬧，形成鮮明對比，不禁讓我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