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的藝術大師

李倫新

謝晉導演于2008年10月18日溘然去世，猶記得，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堅信是誤傳，直到影協秘書長當面告訴我，才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我這個早已過了容易激動年齡的人，在證實了謝導逝世的噩耗時，還是禁不住熱淚盈眶，頓時陷入了沉痛和悲哀之中。

就在不久以前，我見到謝導，他還對我說，有許多事情要做，還要拍電影。年過耄耋之年卻不言老，這個一心撲在電影事業上的人，怎么突然就走了呢？記得那天我們在華東醫院不期而遇，都是例行身體檢查，謝導還是大忙人的樣子，一手拎著公文包，一手拿著病歷卡說：檢查怎么這樣慢？我約好人家要去談工作的呀！他看到做B超檢查的人比較多，要排隊等候，說來不及了，不做了吧，就匆匆忙忙走了。想不到這會是我和謝導的最后一次見面，就這樣永別了！

命運對于謝導，顯然是不公平的，他的家庭何以多有悲情？他和妻子徐大雯并不是近親結婚，他倆共同的三個愛子中，為何卻有兩個是智力障礙？唯一的女兒智力也不是太好，只有大兒子謝衍聰明能干，子承父業，在電影導演事業方面已經嶄露頭角，謝導每每說起這個好兒子時，總是喜形于色。可是，就在兩個月前，病魔無情地奪走了年僅五十九歲的謝衍的生命！謝導痛失愛子，白發人送黑發人，承受的失子之痛是可想而知的。但謝導面對這樣沉重的打擊，表現了一個中國男子漢的堅強意志和坦蕩襟懷，很快就從這巨大精神創傷和情感打擊中解脫出來，初步調節了自己悲哀沉痛的心境，積極地走出家門，走到朋友中，走進事業里。想不到，卻在為母校百年校慶走回故鄉浙江上虞的當天夜里，突發疾病而與世長辭！謝導的去世，使我國失去了一位最具影響力的優秀電影導演，也使我失去了一位好朋友，這怎不令人扼腕嘆息，悲痛難忍？

作為一名文學愛好者，我從青年時就喜歡看電影，當然是有選擇地看自以為好的電影。謝晉導演的《李雙雙》《舞臺姐妹》《女籃五號》等，都是我愛看的，而且被故事和人物所感動，贊嘆不已。我從喜歡看他的電影，進而敬重這位導演，我從《大眾電影》雜志上找到他英俊瀟灑的形象，我真的可算是他的電影迷。在仰慕崇敬的同時，心想要是能見到謝導該有多好啊。

我1958年初被錯劃為右派分子的問題獲得改正后，重新回到黨內，回到上海，回到機關工作，在政府的文化部門，做的就是有關電影方面的業務。那段時間，我經常到市電影局開會，去市電影發行放映公司參加排片等，每周都要到大光明電影院看新片試映，有時也參加一些關于電影的討論，可以說這段時間我也是一個電影工作者。謝晉導演的影片如《天云山傳奇》《牧馬人》《芙蓉鎮》，我一次又一次記不清看了多少次。記得在看《天云山傳奇》時，我為主人公身上閃耀的人性光輝所感動，幾次忍不住唏噓落淚。他的這批作品，第一次用情感化的藝術表現批判和反思了極“左”路線，震撼人心，發人深省。當年普通正直的人們，看這些電影的熱情之高，是今天的人們無法想象甚至難以置信的，《牧馬人》的觀眾高達1.3億，《天云山傳奇》觀眾寫來的信天天都有一麻袋。這絕不是偶然的，這是因為謝導的電影真實地反映了時代又超越了時代，刻畫了有血有肉又有情感靈魂的典型人物，這才引起億萬觀眾的共鳴，謝導被譽為我們時代最有影響力的電影奇才，導演藝術大師，是當之無愧的！

記得我在上海市南市區政府任職期間，有次帶領代表團赴湖南省湘西自治州訪問，謝導拍攝電影《芙蓉鎮》的王村，就在湘西自治州境內，于是我有了一次難忘的新芙蓉鎮之行——當年謝導拍《芙蓉鎮》的這個小山村，已經真的成為芙蓉鎮了，“劉曉慶米豆腐店”比比皆是，影片中人物胡玉音和秦書田在這里生活的場景也都保留了下來，他倆在滂沱大雨下被批斗的情景，似乎還活現在眼前。“活下去，像牲口一樣活下去！”這句臺詞，道盡了中國人在十年浩劫中的辛酸和悲情，此刻好像又在我的耳畔回響，使我百感交集，下意識地拿起一把也許就是秦書田掃地用過的竹掃帚，在小街上掃呀掃，沉浸在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中……

一部電影，竟使一個無名小山村改了名字，而且變成了熱鬧的旅游景點，這很值得我們深思。謝導曾經說過：“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同時也應該是一個思想家，應該通過他的影片對一些社會問題發言。”他在電影藝術創作實踐中，無論是拍《芙蓉鎮》《紅色娘子軍》，還是拍《高山下的花環》《鴉片戰爭》等，都自覺而清醒地實踐了這一理念，既緊扣時代脈搏，又具有超越時代的意義。這是他個人的思考和見解，也融合了人民的意志和呼聲，因而他被譽為我們時代的大導演、廣大民眾的代言人。

我對謝導仰慕已久，卻一直無緣謀面。好在今生有緣——在1993年我奉調到上海市文聯擔任黨組書記、常務副主席后，在登門拜訪德高望重的老藝術家時，終于和謝導緊緊握手了！我們一見如故，面對面的交談無拘無束，他那豪爽和坦率的性格，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此后的漫長歲月中，我們一起開會學習，一起赴京出席全國文代會，有時也在不同范圍內討論文藝問題，由此加深了相互了解，建立了同志友誼。尤其令我感動的是，他對文聯工作十分關心和支持，每次請他赴會并希望他發言，他總是點頭說好并且兌現；每到年節，他總要給我寄來簽名的賀卡；特別令我感動的是，當時為了解決文聯辦的《電視·電影·文學》雜志的困難，我兼任該雜志社的社長，唐明生同志擔任主編，為了借助謝導的聲譽和威望，我們請他出任“無報酬盡義務”的編委會委員，他不但欣然同意，還認真負責地幫我們出主意想辦法，并親自執筆為雜志撰寫卷首語……

人們稱謝導為“中國電影教父”“中國電影的一面旗幟”，就我親身感受而言，他享此殊榮是理所當然的。為了籌資拍電影，他寧愿將自己的房產做抵押，卻不為金錢所動，從未拍過廣告片之類。黃蜀芹說謝導“他那么愛電影，可是始終沒有去拍那些宮廷戲、武打片，他情愿寂寞著，直到死……”他留下的精神財富，我們真要好好學習和繼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