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紗紗
摘 要:龍榆生作為朱彊村的衣缽弟子,畢生從事詞學研究,在詞學文獻整理、詞選編輯、聲律比勘諸領域,成績斐然。同時,在新的時代潮流下,創立現代詞學;創辦現代詞學期刊《詞學季刊》《同聲月刊》;取法舊體詩詞結合西洋音樂創制新體樂歌,探索詞體發展的新途徑,推動詞學由古典走向現代。
關鍵詞:龍榆生 朱彊村 詞學 現代
清末民初,在上海形成了以朱 村為領袖的詞人群體(簡稱“ 村詞人群體”)。 村詞人群體不但是當時最大的詞人群,嚴格地說,也是最后一個古典詞人群體,同時也是包含著向現代詞學轉變因素的詞人群體。其中,龍榆生(1902—1966)作為 村的傳硯弟子,對朱氏詞學既有承繼又有發揚,在群體中發揮著十分重要的作用。
一、龍榆生對 村詞學的繼承
龍榆生1928年赴上海暨南大學任教后,結識了當時寓居上海的朱 村。正是在 村的指導下,龍榆生逐漸走上詞學的坦途。 村生平正式收入門下的只有龍榆生一人,臨終時更贈以校詞朱墨雙硯。龍榆生大受震動,畢生銘記師訓,以詞學為事。他整理詞學文獻、編輯詞選、比勘聲律,均可謂是繼承師命、不負重托的表現。
(一)輯校詞籍。朱祖謀所輯校的《 村叢書》,在廣選善本、珍本的基礎上,以嚴謹的態度對詞籍進行訂補校正,為后人閱讀、研究提供了足資依據的底本,舉世稱譽。龍榆生繼承師業,賡續其事,其中最令人稱道的是輯校《 村遺書》。朱祖謀臨終以遺稿相托,囑咐龍榆生代為編訂。然而不久“一二八”事件爆發,日軍突襲上海,龍榆生用書包裝著這些稿件,貼身存放,然后躲在上海音樂專科學校一間僅可容膝的地下室里,花費數月,把所有材料校錄完成。《 村遺書》分內、外兩編,內編包括《云謠集雜曲子》一卷、《詞 》一卷、《夢窗詞集》一卷、《滄海遺音集》十三卷、《 村語業》三卷、《 村棄稿》一卷,為 村所自定;外編包括《 村詞剩稿》二卷、《 村集外詞》一卷,由龍榆生整理而成。《 村遺書》還附有《歸安埭溪朱氏世系》、夏孫桐《清故光祿大夫前禮部右侍郎朱公行狀》、陳三立《清故光祿大夫禮部右侍郎朱公墓志銘》及收錄沈曾植、王國維、陳三立、張爾田、夏孫桐、曹元忠、陳洵等人所作的《 村校詞圖題詠》。張爾田在《 村遺書·序》中云:“榆生從游也晚,露鈔雪纂,丹墨恒手,乃克完先生未竟之緒,庶幾不孤先生之知者。”①龍榆生《 村遺書》的校輯全面地保存了朱祖謀詞學文獻,而為研究朱氏詞學提供了寶貴材料,洵不負恩師之所托。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龍榆生另校有宋人詞籍《蘇門四學士詞》《樵歌》。
在主編《詞學季刊》的過程中,龍榆生也有意識地輯錄詞籍。該刊兩項主要內容即是輯佚(輯錄古人佚詞及有關詞學之佚稿),詞錄(選登近代及現代人的詞)。龍榆生借助現代期刊的傳播優勢發掘、整理詞籍的意圖十分明確,他在創刊號上聲明:“本社同人除研究詞學外,以網羅放佚、發潛闡幽為最大任務。凡詞壇耆宿及各地藏家,如有以其先德遺編,或鄉賢佚稿,乃至歷代詞人孤本著作告知本社者,敬當樂為收輯,或具函商借設法刊行。”②龍榆生不厚古薄今、貴遠賤近的態度難能可貴,詞籍文獻保存、整理之功更是不可埋沒。
(二)箋注選詞、精研聲律。《東坡樂府箋》是龍榆生詞籍箋注(簡稱“龍本”)的力作。龍本是以宋鈔傅干《注坡詞》殘本,取校毛晉汲古閣本、四印齋影元延 本、《 村叢書》編年本(簡稱“朱本”),并依朱本編年作箋,原注多依傅干本。此書體例詳贍、考校精審,夏敬觀譽之為“考證箋注,精核詳博,靡溢靡遺”③,不僅在當時即受廣泛肯定,至今仍是研究東坡詞必備之書。同時,朱祖謀所編校的《東坡樂府》是東坡詞的第一部編年本,而龍氏此本,則是蘇詞的第一部編年箋注本,均具有開創之功。龍本在朱本的基礎上對蘇詞的整理和箋注,為后人研究東坡詞提借了豐富的文獻資料。
朱氏編有《宋詞三百首》一卷及清詞選本《詞 》一卷,其《宋詞三百首》是20世紀以來流行最廣的宋詞選本。龍氏亦親操選政,所編詞選有《唐宋名家詞選》《唐五代宋詞選》《近三百年名家詞選》。
朱 村精通音律,持律極為嚴格,有“律博士”之稱。在其言傳身教下,龍榆生同樣也注重詞的聲律。龍榆生特別強調詞的音樂性,他首先要為詞“正名”。“詞”又被稱作“詩余”“樂府”“長短句”“琴趣外篇”“樂章”“歌曲”等,龍榆生認為這些均是附庸風雅,而于詞的本體無關。要知詞乃“曲子詞”的簡稱,詞是依曲子而唱和的,而所依之聲乃隋唐以來之燕樂新曲。同時,龍氏還認為,明白了這一點,詞的起源問題,詩、詞、曲三者之界限,亦可迎刃而解。④他在《中國韻文史》《〈唐宋名家詞選〉后記》等論著中,都著重指出詞是“曲子詞”的簡稱,是經過音樂陶冶的文學語言。它的形式是要受聲律約束的,所以一般把詞都叫作“倚聲填詞”。對詞之音樂性的重視是龍榆生恒一不變的詞學觀點。他在談及詞的藝術特征時認為,要了解詞的特殊藝術形式,“該從每個調子的聲韻組織上去加以分析,該從每個句子的平仄四聲和整體的平仄四聲的配合上去加以分析,是該從長短參差的句法和輕重疏密的韻位上去加以分析”⑤。龍氏另有《詞律質疑》《論詞譜》《論平仄四聲》《填詞與選調》《詞學十講》《唐宋詞格律》等論著,對四聲、詞韻、詞調諸問題多有發明。
二、新時代下的推陳出新
葉恭綽在評價朱祖謀的詞學成就時說:“ 村翁詞,集清季詞學之大成,公論翕然,無待揚榷。余意詞之境界,前此已開拓殆盡,今茲欲求聲家特開領域,非別尋途徑不可,故 村翁或且為詞學之一大結穴。”⑥前人的詞學成果固然是繼續前進的堅實基礎,但同時也是一副沉重的枷鎖。針對這種情況,龍榆生作為朱祖謀的衣缽弟子,一方面對朱氏的詞學理念有所繼承,另一方面在新的時代背景、文學趨勢下又力求有所發展。
(一)創立現代詞學。龍榆生生活的時代雖緊接 村,二人詞學研究也有著明顯的延續性,但他面對的問題要比 村更為復雜。這雖有詞學研究本身存在的問題,但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政治的風云變幻、動蕩不安以及國勢日蹙、危如累卵的形勢,對龍榆生詞學理論的影響也十分巨大。清朝覆亡之后,朱祖謀及其一輩的遺老尚可以在租界填詞論道,過著相對悠閑平靜的生活,他們面對的問題只是如何創作更高水平的作品,同時建立相對融通且具有可操作性的詞學理論。但隨著時代的發展,新文化運動逐漸在全社會鋪展開來,古典詩詞的生存空間進一步壓縮,這時古典詩詞面臨的不單單是如何發展的問題,甚至要面對如何生存下去的問題。可以說這時的詞學研究到達了一個拐點,既需要對前人的成果加以整理吸收,同時也應開拓新的詞學研究領域。正是在這種情況下,龍榆生撰寫《研究詞學之商榷》探討詞學的發展途徑。他首先指出填詞創作與詞學研究的不同,文中說道:“取唐、宋以來之燕樂雜曲,依其節拍而就實之以文字,謂之‘填詞。推求各曲調表情之緩急、悲歡,與詞體之淵源流變,乃至各作者利病得失之所由,謂之‘詞學。”⑦并且,他對詞學研究的對象和重點也給出了一個大致的范圍。龍榆生系統地將詞學研究分為八個方面:圖譜之學、音律之學、詞韻之學、詞史之學、校勘之學、聲調之學、批評之學、目錄之學,其中前五項是清代學者詞學研究大致的范圍,后三項是有待于學者繼續開拓的領域。在此之后,龍榆生先后在《詞學季刊》和《同聲月刊》發表了一系列的詞學論文,不但為現代詞學的建立和發展指明了方向,同時也以自己的理論創作樹立了現代詞學研究的典范。
(二)創辦詞學期刊。龍榆生編輯的《詞學季刊》創辦于1933年初,后在日本轟炸上海的炮火中停刊,最后一期出版于1936年九月(第三卷第三號),歷時三載。第三卷第四號當時也已排版,但因戰事緊急,未及印刷,但保有校樣。上海書店于1985年影印《詞學季刊》時一并印出,所以實有十二期。《詞學季刊》以研究詞學為主,不涉及其他,是首份詞學專刊。內容約分九項:論述,專載關于詞學之新著論文;專著,專載關于詞學之新著書;遺著,專載昔人未經刊行或已絕版之詞學著作;圖畫,選登有關于詞之各項圖畫攝影;僉載,登載詞話及關于詞學之記述或詩文;通訊,登載有關詞學書札;雜綴,詞籍介紹和詞壇消息以及前文提到的輯佚與詞錄,等等。《詞學季刊》期刊版塊的劃分,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其所涉及的范圍有詞學新著,也有昔人遺著;既收古人佚詞佚稿,也介紹近現代人的作品,正是體現了龍榆生厚古愛今的宗旨。同時,這樣細密地劃分也利于作者有針對性的撰稿。
先后為《詞學季刊》撰稿的有夏承燾、夏敬觀、唐圭璋、趙尊岳、葉恭綽、陳三立、冒廣生、吳梅、盧前等人,吸引了當時幾乎所有的詞學名家。據統計,撰稿最多的是夏承燾17篇,其次即龍榆生16篇。對當時的情景,夏承燾回憶說:“予樂助其成,竭盡綿力。每期必有龍君詞論弁其端,而以予之‘詞人年譜繼其后。自始至終,幾成定格。”⑧從中略可窺見在《詞學季刊》的帶動下,詞學研究者熱情的高漲。《詞學季刊》影響巨大,每期發行千余冊,據陳毅講,毛澤東在延安時就閱讀過⑨,而且在域外也頗為流行。⑩龍榆生承朱 村之教,使詞學更加發揚光大,厥功甚偉。
1940年龍榆生創辦《同聲月刊》,雖以“詩教”為宗旨,但也發表了多篇重要的詞學文章。由于時代原因,盡管龍榆生苦心經營,卻也難復《詞學季刊》時的盛況。
(三)大力推揚蘇辛詞。針對民國初年學夢窗詞堆砌晦澀之病,朱祖謀提出以蘇詞之疏來救吳詞之密的主張,而在 村詞人群體中尤以龍榆生對蘇辛詞推揚最力。龍榆生先后撰有《蘇辛詞派之淵源流變》《蘇門四學士詞》《東坡樂府綜論》等文章。《蘇辛詞派之淵源流變》指出蘇辛詞派從蘇軾、辛棄疾迄晚清王鵬運、文廷式,代有傳人,法乳綿延。分析此派之特征約有三點:在情境上,抒寫熱烈懷抱,慷慨淋漓;在修辭上,不專注于字面的雕琢,以氣骨遠韻勝;在音律上,漸與音樂脫節,為“曲子律縛不住”者。{11}后又在《今日學詞應取之途徑》一文里重申建立蘇辛詞派之意:“私意欲于浙、常二派之外,別建一宗,以東坡為開山,稼軒為冢嗣,而輔之以晁補之、葉夢得、張元 、張孝祥、陸游、劉克莊諸人。以清雄洗繁縟,以沈摯去雕琢,以壯音變凄調,以淺語達深情,舉權奇磊落之懷,納諸鏜 鏗訇之調。”{12}
龍榆生在對蘇辛詞的提倡上的背景與力度也與朱祖謀不同。朱氏提倡蘇詞,取其豪而去其放,是用其疏宕之氣來補濟夢窗詞的密麗。而龍榆生提倡蘇辛詞,則主要是出于振起民族豪氣來倡導蘇辛豪放詞的。他認為,各種文學之產生都是受時代與環境之影響,詞亦不例外。從晚唐、五代到南宋,隨著時代的不同,詞的風格也不同。龍榆生1935年撰文說道:“居今日而言詞,其時代環境之惡劣,擬之南宋,殆有過之。吾輩將效枝上寒蟬,哀吟幽咽,以坐待清霜之欺迫乎?抑將憑廣長舌,假微妙音,以寫吾悲憫激壯之素懷,藉以震發聾聵,一新耳目,而激起其向上之心乎?亡國哀思之音,如李后主之所為者,正今日少年稍稍讀詞者之所樂聞,而為關懷家國者之所甚懼也。”{13}可見,他對蘇辛豪放愛國詞的推揚力度遠遠超過朱祖謀。
龍榆生對蘇辛詞的提倡有一個變化的過程。他在1934年刊刻的《〈唐宋名家詞選〉自序》中認為:前代詞選門庭過隘,雖然周濟《宋四家詞選》在晚清大行其道,但他標舉周、辛、吳、王四家,并且抑蘇而揚辛,有本末倒置之弊,又取碧山與三家并列,亦不相稱。因此,真正可以稱為完善之選本者,只有朱祖謀并蓄兼容、疏密兼收的《宋詞三百首》。{14}但如前文所提到的那樣,就數量而言, 村所選蘇軾詞亦遠少于周邦彥、吳文英。至龍榆生編選《唐宋名家詞選》,東坡詞增收為二十八首,與周邦彥之二十四首,相差無幾,但仍少于吳文英的三十八首。龍氏雖云此選的選詞標準為“剛柔并用,疏密兼收”,但這是就前期密派占絕對上風的情況而言,此時只是稍揚疏派而已,實際上密派仍在詞選中占首位。1936年龍榆生又編《唐五代宋詞選》,在書的導言中說道:“為了時代的關系和顧及讀者方面的程度起見,特從各家的全集里,提取‘聲情并茂而又較易了解的作品,并且側重于所謂‘豪放一派。目的是想借這個最富音樂性而感人最深的歌詞,來陶冶青年們的性靈,激揚青年們的志氣,砥礪青年們的節操。”{15}此選選入蘇軾詞十五首,周邦彥詞十一首,辛棄疾詞三十三首,吳文英詞四首,從中可明顯看出他偏重蘇、辛一派豪放詞的傾向。
(四)創制新體樂歌。為了更加貼合時代要求,龍榆生積極探索詞體發展的新方向。龍榆生在《今日學詞應取之途徑》中說:“且今日何日乎?國勢之削弱,士氣之消沉,敵國外患之侵凌,風俗人心之墮落,覆亡可待,怵目驚心,豈容吾人雍容揖讓于壇坫之間,雕鏤風月,怡情花草,競勝于咬文嚼字之末,溺志于選聲斗韻之微哉?”正是由于對當時所處時代環境惡劣的憂愁感憤,龍氏主張:“詞在今日,不可歌而可誦,作懦夫之氣,以挽頹波,固吾輩從事于倚聲者所應盡之責任也。”{16}他特別強調詞的現實意義和社會作用,進而認為只有具有現實意義和社會作用的詞作才是詞的出路之所在。可知龍榆生認為不管是論詞或學詞,都應優先考慮詞作中的時代成分,因為只有這樣的作品才能感動人心,反映時代現狀。若只是競逐四聲之末,不但會使詞學越走越偏、越走越狹,更會使詞學因不符合時代要求,而難以傳承甚或走上消亡之路。但是,如何才能緊跟時代潮流,為詞的發展開辟更為廣闊的前景呢?經過一番探索和實驗,龍榆生終于找到了創制新體樂歌這一新的途徑。龍榆生《創制新體樂歌之途徑》曾說:“應用詞曲之聲韻組織,加以融通變化,以創制富有新思想、新題材、而完成繼往開來之大業。”{17}這種“富有新思想、新題材”的詞體,正是他重振詞學的主要途徑,即新體樂歌的創制。
詞樂雖已經消亡,但是文字卻保留了當時依曲唱詞的線索,因此四聲和用韻等方面的考察,對了解詞的音樂本色是十分有益的。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龍榆生多次強調恪守四聲一字不易不等于守律,宋樂是不可恢復的,今人研究四聲只為了解詞之聲情,是為了創造新樂打下基礎。隨著對“意格”概念的強化,對四聲的要求也逐漸淡化,甚至反對恪守四聲的做法(不是放棄)。由此,龍榆生認為:“創制新體歌詞,一面宜選取古詩及詞曲中之字面,尚為多數人口耳間所猶習者,隨所描寫之情事,斟酌用之;一面采用現代新語,無論市井俚語,或域外名詞,一一加以聲調上之陶冶,而使之藝術化。”{18}此外,他還撰有《從舊體歌詞之聲韻組織推測新體樂歌應取之途徑》《詩教復興論》《如何建立中國詩歌之新體系》等文,探討如何在新形勢下發展詞體,并作有新體樂歌《玫瑰三愿》,傳唱一時。
三、結語
通過以上討論,可知龍榆生作為朱 村傳硯弟子,對 村詞學有傳承也有創新。龍氏一方面承繼師業,努力將古典詞學中的整理文獻、編輯詞選、考校聲律等工作做到盡善盡美;另一方面,面對新的時代環境,積極探索詞學的發展道路,對推動古典詞學步入現代之門功績卓然。他創辦詞學期刊,團結詞學研究力量,促進詞學發展。同時,在 村推舉東坡詞的基礎上,以更大的力度倡揚蘇辛詞,并提出取法舊體詩詞結合西洋音樂創制新體樂歌的主張,探索詞體發展的新途徑。厘清這一點,對于勾勒清末民國時期的詞壇面貌,對于把握現當代詞學界的軌跡與走向都具有重大的意義。
參考文獻:
[1] 龍榆生.龍榆生詞學論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