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瑾
我們亟不可待甩開20世紀,就像甩開一席沾滿虱子的袍子,
對20世紀諸多暴力、黑暗、愚蠢與專制等種種過往避而不談,
這某種程度是人性的逃避天性與對于未來的盲目樂觀
正如學者托尼·朱特自己所言,采訪和對話不是一回事,愚蠢的問題可以闡發有見地的東西,但與對所談內容一無所知的人,無法進行一場值得記錄的對話。對于自己身后的20世紀,托尼·朱特認為如果要談論,顯然首先需要一個有利的對話者,“他不僅有能力就我自身的專業領域進行提問,還能夠將相應的我自己只是間接了解的一些領域的知識帶進對話中來”。
朱特很幸運,他找到了這樣的人。在罹患漸凍癥之后,他已經不能如同以往那樣書寫,而在對話者蒂莫西·斯奈德(Timothy Snyder)幫助下,朱特人生的最后思考收入《思慮20世紀》。斯奈德不僅熟悉他的著作,而且從情感層面也理解朱特,他認為這本書不僅是朱特的精神傳記,也是一份“關于政治理念之局限(和更新能力)與知識分子在政治上之道德失敗(和道德義務)的沉思”。
某種程度上,《思慮20世紀》是托尼·朱特一生經歷與思想的投射。他20世紀中期出生于戰后倫敦,成長更是搖擺在猶太身份認同與共產主義狂潮之間。此后,即使作為一流學院的終身教授,卻對于類似體制報以批判,畢生保持著公共知識分子的遺風,長期關心公共事務,《新共和》《紐約時報》《紐約時報書評》《泰晤士報文學增刊》等媒體都有他的觀察,他也因此擁有“知識分子中的知識分子”之美譽。此外,朱特作為歷史學家備受贊譽,其著作《戰后歐洲史》更被譽為“關于戰后歐洲歷史的最佳著作”,他卻一直強調歷史中的“在場感”。
在經歷與記錄了20世紀的變化之后,這位偉大的旁觀者用完了自己的時間甚至生命,卻憑借自我的勇氣與斯奈德的善意完成這部《思慮20世紀》。正如《金融時報》的評價所言,“歷史的掌握,即便不能保證權力濫用,對維持自由亦有貢獻——關于這點,朱特是正確的。他濃墨重彩的一生都在踐行這一真理?!?/p>
兩人的對話主題從托尼·朱特的個人成長出發,卻幾乎觸及20世紀多數重要話題。從猶太問題談到社會主義,從英國與英語談到法國與法國知識分子,從東歐自由主義者談到了社會民主主義者,等等。兩人不僅分享著對歷史的類似興趣,更分享對政治的共同關切,面對現實提出更多介入性的反思,重新思考一系列的重大問題,比如 20世紀的教訓、記憶和成就是什么?再比如,哪些東西留存下來了,又有哪些需要挽回?比如,將20世紀置諸身后,我們失去了什么?最后,我們即將面對的21世紀,是不是真的更好?
將20世紀拋之腦后,擁抱看似樂觀的未來,某種程度恰恰源自20世紀過于不堪回首。我們亟不可待甩開20世紀,就像甩開一席沾滿虱子的袍子,對20世紀諸多暴力、黑暗、愚蠢與專制等種種過往避而不談,這某種程度是人性的逃避天性與對于未來的盲目樂觀。大蕭條以及二戰這樣的人類悲劇,好像在我們的記憶中已經遙恍如隔世,而事實上,這些丑陋距離我們不到一百年時間,甚至不過幾十年。而且,對照目前正在發生的一切,無論是英國退歐還是特朗普上位,恰恰正如上個世紀最惡劣情況的夢魘與反芻。
回到開篇關于采訪與對話的話題,我認為好的對話和平庸的采訪不同之處在于,對話必須有來往,而不僅僅是單方面的輸出與接受,必須有機鋒,必須有共鳴,也必須有爭鳴,正所謂一個巴掌拍不響。《思慮20世紀》令我愛不釋手,正在于此,其可貴之處并不在于書中提供了精彩的確定性答案,而在于通過斯奈德的提問、反問、追問甚至反對,揭示了一些朱特未能意料到的問題,而且啟發了更深的思考。
《思慮20世紀》之所以好看,也在于專業與宏大的結合。一方面兩位歷史學家討論感興趣的專業問題,另一方面也關懷當下,面對身后的20世紀,如何做更好的討論,二者的碰撞與張力充滿了智識與情感的熱度。正如蒂莫西·斯奈德所言,“這是一本歷史、傳記和道德論著。這是一部有關歐美現代政治理念的歷史。”
︻思慮20世紀︼
作者:[美]托尼·朱特 蒂莫西·斯奈德
譯者:蘇光恩
出版:中信出版社
定價:6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