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組詩）

龐培

黃昏

天黑之前姆媽從廠里下班

從棉紡廠塵霾飛揚的筒子車間

爐門拉開。煮米飯的

洋鍋子燉上煤爐

屋子昏暗的光線

五斗櫥上的全家福

媽媽回家的腳步，和那上面的蜘蛛

一樣從房梁懸掛下來

她會用網袋裝好吃的食物

青菜、排骨、豆腐

晚飯桌上

全家圍著長江上風浪的顛簸

搛菜、吃湯

一陣風把父親的沉默

吹進家門

茶

茶有告別的眼神

茶有異香

有早晨的香氣

霧中樹林。一排排房子

條條小徑的矮樹叢

問候低垂下目光

茶有暖人的手心

茶有異常之苦

澀澀的苦山水沁人心脾

有一只鳥在云頂仙境

停止縈繞的春日舞蹈

走路踮動腳尖探訪夢境

茶香里一只被熏黑的藥罐

皸裂著端放在清冷的冬天

積雪在芽葉上展停

被注入黑夜滾沸的山泉

茶的淙淙細流

撫慰紫砂手柄

茶向后靠倒在椅子上

向前凝視面壁

它的看不見成了看見

人生不過是茶葉罐外的一次行走

類似茶葉罐這樣秘密的通道

被歲末年關小心翼翼地取出

單純的日子

想起很多年前

船停在長江邊

縣城小得像夏天發黑的莓果

四樓文化館

錄像佯裝電影院

樓道透明

冷冷清清

公園有山羊拉車

四歲還是五歲的兒子

興奮如春天的山坡

通往城里的弄堂

叫“火車巷”

出現在巷口的我

貌似某處無名小站

剛出站臺

星星好大

牽著喝一罐“可樂”的兒子的手

仿佛牽著一長串單純的日子

初春

青翠欲滴的黃昏

樹上的鳥有一個屋頂

預備在人懷里過夜

用嘴啄食細碎殘陽

天黑前的半小時

往事在房間里一陣忙亂

一抹突如其來的淚水

模糊了門前綠地

春夜如同久違的訪客

已經走到離家不遠處。弄堂口

一棵木槿花樹

被誤以為是梨花

我住在哪里？我不知道

我在世上過的是一種

什么樣的生活

我不能說

鳥鳴聲中

我早早地把燈打開—所有的燈！

前廳、走廊、過去、將來—

當春夜如同神秘的會面

長江

這些年

不知去了多少次江邊

我對長江的感情

猶如一條鋪滿落葉的山路

翻過山，就能望見水了

—滾滾東流

一望無涯的荒草岸

愛情故事

我手拿著兩本書

一個早晨從房子里穿過

這就是我一生的愛情故事

窗外空氣清爽

屋內長夜將逝

雨和我

我注意到雨落下來只有我一個人

在房子里

桌上堆著書。這里讀讀，那里瞧瞧

同時聽雨

我的聽覺是否是書和墻壁

房間的一部分？

這些雨

落下來過嗎？它們以何種方式存在？

不要說冬天。不必提空中凝結成冰的

白雪

黑暗中的此刻

獨自在世上聽雨，更像雨

還是更像普通的無懼無憂的事物？

仿佛在跟世上大多數人同時聽雨

仿佛我的身后，站立著一整片寒夜

凍土帶

我是車站、鐵路、鄉村、城市

待建的工地

我是河流、作坊、鐵塔和高空飛架的

電線—所有這一切：

同時是濕和冷、遠和近、堅硬與濕潤

我又黑又亮

又崎嶇又光滑

又空又密。又輕又重

又硬又軟。又有又無

又在又不在

又看見又看不見

又長又短。又小又遼闊

又快又慢。又敏銳又遲鈍

又白又暗

又悅耳又嘈雜

和眾人一起聽的雨變得孤獨

自己一人聽的雨反倒不陌生

雨在成排的房檐落下

人生必然的結局

我只是那結局中—微小的一份子

是雨的書中翻開的一頁

是房間大街上無人的空地

一個未完成的冬夜

一場沒有盡頭的風雪

一種白色無名的獨處

—我又聽了一遍雨！

龐培，江蘇江陰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寫作。著有《低語》《五種回憶》《在光中看見了光》。2022年出版《寫給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