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秀云
一個人的音樂史
文|王秀云
提到音樂,就首先想到的不是G大調、小步舞曲、搖滾、美聲或者民歌之類,而是社會學中的“起點公平”。
經常在聽音樂或者看到別人享受音樂的時候,我想起并不遙遠的過去,那時候我是一個小小農民,我所在的這個龐大群體幾乎沒有文化生活,不能自由遷徙,生產的糧食、布匹、牛羊等農產品要最大限度的上交。我清楚地記得和姑姑深夜揀紅小豆,揀出圓潤飽滿的交給國家,(我那時候能理解的國家就是鎮上糧站。)被蟲嗜或者沒長好的留下自己吃。用紅小豆熬粥,好的和壞的味道差別很大,好的紅小豆吃起來沙而不面,有一種微甜的香味;而壞紅小豆熬粥,會粘牙,有霉味,有時甚至會發苦。我和幾億農民一起,只能吃發苦發霉的紅小豆,可這和音樂享受相比,已經算萬般幸運了,因為,我們甚至連發苦發霉的音樂都很少聽到。
可以說,我最初的記憶里,是沒有音樂的。偶爾母親晚上一邊揀紅小豆,一邊唱“小白菜,心里慌,兩三歲上沒有娘……”,父親呵呵笑幾聲,這就算是鄉村維也納音樂會了。我那時候也沒有從樹上的蟬鳴和鳥飛過天空時的背影中得到聽覺的享受。毫不夸張地說:我上學之前的世界根本就沒有音樂這個詞,從來沒聽說過。
我后來到了城里,才知道我和幾億農民被放逐在現代文明之外有多遠。在崔健、竇唯這些城里孩子可以享受貓王和美國鄉村音樂時,在我城里的同齡人聆聽肖邦、帕格尼尼、舒伯特時,我們只能聽半夜雞叫和餓癟肚子的狗憤怒的長吼。這種遺憾給予我的不僅是怨氣,還有深深的自卑。很多時候,我羞于說出自己的出身,因為那意味著告訴別人,我在最該接受良好教育的年齡,不僅要承受物質的匱乏,更糟糕的是,我在沒有音樂,沒有繪畫,沒有詩歌和舞蹈,更沒有巴寶莉、LV、奔馳、香奈兒的地方長成,上班工作第一個月給自己留下十塊錢工資,盡管那時候我已經讀過薩特《理智之年》、王安憶的《小鮑莊》和幾頁《查拉圖斯特拉》,并且會唱《一簾幽夢》了,但我還是沒錢買錄音機和磁帶,我依然聽不起音樂。
當然,后來社會發展了,文化生活的溪流終于漫延到鄉村,我們鎮上也有了小喇叭,早晨和晚上會放一兩首歌曲。我記不住那些歌曲的名字,一直到現在,那個時代的那些歌曲,幾乎沒有一首能走進我心里。或許是骨子里,我不認為那是音樂,音樂這個詞所蘊含的美意還沒有來到我的生活。我還要再等十年,甚至更久。
上音樂課老師教這些歌,我拒絕學,覺得不學才不同流俗。老師帶著學生唱,我在下面偶爾對口型,當然一首沒學會。后來我到某大院工作,大院女少男多,我被抽去參加合唱團,演唱的也是那個時代的歌曲,排練我學會了,可上臺演唱的時候又忘了,于是又回到學生時期,別人唱,我對口型。電視轉播時親友正聚在一起看我參與的演出,我站在第二排中間位置,口型跟別人不一樣,一家人笑成一團。在魯迅文學院學習,同學們覺得我這個年齡應該會一些那個時代的歌曲,經常點那些歌,可惜,我是真不會,不是裝的。
直到八十年代,小鎮上有了錄音機,我的音樂啟蒙歌曲《又見炊煙》在一家門店里裊裊飄出。我驚訝地發現,我也能學會唱歌,而且學得很快。請諒解我把流行歌也當做音樂吧,沒辦法,沙漠的小草有時比森林更震撼人心。我所居住的小鎮是一片音樂沙漠,這些歌猶如胡楊,在別的地方當柴禾燒都嫌礙手,可在這里,就是大自然最溫婉的饋贈。再后來就能聽到《心中的玫瑰》、《懷念戰友》之類歌曲了。我特別喜歡《酒干倘賣無》,每到酒后試唱,總忍不住對號入座,想到命運多舛的父親和自己卑微的際遇,于是淚眼迷蒙,如鯁在喉。《一無所有》也是我喜歡的,那是我們一代人的處境,回頭一想,我們那一代,我們父輩那一代,真的一無所有,干凈徹底,物質財富和精神享受都貧乏到“無產到底”。我還喜歡日本歌曲《星》,每到人生步履遲滯,想到歌中所唱:“踏過荊棘,苦中找到安寧?!北阏业嚼碛勺屪约喝套⌒闹兄T多疼痛,再次上路。我還喜歡過《阿里山的姑娘》,說起來是個奇跡。那時我上高中,是歷史課代表,交作業的時候聽到老師的收音機里在放這首歌,當時覺得如同仙樂,聽了一遍就學會了。回到宿舍,忍不住和同學們炫耀,當即為她們演唱,博得一致贊賞。當年春節聯歡晚會奚秀蘭出來唱這首歌,開學的時候,同學們詫異地說:“奚秀蘭怎么和你唱的不一樣呢。”真遺憾,那時候沒有手機錄音,也不知道我當時把這首歌唱成了什么曲調。

二十歲的時候我已經喜歡唱歌了,也能學會不少歌曲,我甚至在大學晚自習后舉辦過一次一個人的演唱會,等到同學們都回宿舍,獨自在書桌中間邊走邊唱,唱了很久?,F在想來每每覺得尷尬,但青春如此闊綽,多么窘迫的記憶,都是今天奢侈的回味。
我二十歲時,音樂才以最大眾化的形態,進入了我所在的底層生活,我漸漸不甘心聽帶歌詞的音樂了,我渴望進入那個用旋律、節奏、曲調營造的美妙世界,于是慢慢接觸小提琴、鋼琴曲、二胡,甚至給兒子也弄了一把吉他。毫無懸念,我就是從二胡獨奏《二泉映月》,小提琴《梁?!贰⑺_克斯《回家》,班得瑞合成音樂,開始音樂啟蒙的。我深知閱歷對趣味的影響,我從那樣的年代那樣的地方走來,決定了我的音樂品味難以入流,別人喜歡《梅花三弄》和《十面埋伏》,而我在《聽松》的古曲中倍感親切。別人能欣賞《胡桃夾子圓舞曲》,我卻在德彪西的《月光》曲中黯然神傷。我慢慢培養自己的音樂趣味,試著在莫扎特的音樂聲中寫詩,也收藏一些光盤。我曾經買過一盤叫《神秘瑪雅》的磁帶,我能在樂曲中看到雄鷹在山坳中俯沖的身影,大地的綠和海水的藍在我心里一一展現,真的,不管別人聽到了什么,我聽這盤音樂的時候就是能看到這些。我特別喜歡那盤磁帶,后來被一位朋友拿走了,我還想再買一盤,卻再也沒有找到。有一段時間我甚至動心想寫一篇小說,關于藍調音樂的,那段時間,我覺得美國藍調特別好聽。我和我們,對,就是這樣,我,和我們,并不缺音樂天賦,我們完全有資格和能力享受音樂,我們只是在起點被剝奪了機會和權力,和在其他領域一樣。我,和我們,被蒙住了眼睛,堵住了耳朵,我們面前的每一步路都有重重圍欄。但是,終于有那么一天,貝多芬來到了我生命中。
忘了從什么時候開始,那悲蒼的樂曲在我內心的黑夜擂起了命運之神的扣門聲。蒙住我眼睛的黑布被狂風吹跑了,我走到了該走的路上,聽到了該聽的音樂,盡管來得太遲了,但我終歸還是和音樂相逢了。
后來,我喜歡過舒伯特,在他的小夜曲中感受人世的孤獨;喜歡過柴可夫斯基,喜歡他的憂郁和纏綿,他總能讓我想起愛、夢魘和落日即將滑向山后的背影;也迷戀過馬克西姆和他的《出埃及記》,那激越的音符幾度陪我走出黑暗的低谷;我認真聽過中國的古典樂曲《江河水》,那逝去的優雅再也不能詮釋今日的浮華。最后,我留下了貝多芬。
進入他的音樂,我常會有錯覺,恍如他走在我們前面,我似乎能體會,他曾經歷和承受過的一切,他的疼、他的孤單和抗爭,他對這個世界欲罷不能的愛與疑惑,我在他身后都能一點點感受。
有時,我感覺吹到我身上的風就從他頭頂而來,似乎還帶著他奔波的汗漬;有時,我覺得他的失敗和痛苦正像傳染病一樣在我周身蔓延,我沒有其他的選擇,只有籍由他用過的藥物才能延緩疼痛;有時,他遠遠拋開了我,我覺得我再也沒有什么可以依托,我是一個注定孤獨的人,我聽不到同類的聲音,也不知道該怎樣吶喊,我和他一樣低著頭,問腳下的流水和即將凋謝的花要一些根本不存在的答案。更多的時候,我感覺他巨大的陰影在覆蓋著我,他把苦難和不解都留在自己的翅下,告訴我一切不易都能過去,命運最后給與我們花團錦簇的結局。我愛上了貝多芬,我愛上了他眼神中的鋒芒,愛上了他內心的風暴,愛上了他靈魂深處那份純和混濁,愛上了他一直攀援的巨大身影和他那沉重又堅毅的步履。我甚至覺得,再沒有一個人能像他一樣有如此真誠的訴說和解析,再沒有一個人能夠告訴我這么多。
有一段時間,因為愛貝多芬,我也開始接觸莫扎特,因為貝多芬說過:他一直向山峰攀登,等到了山頂才發現,莫扎特早就站在那里。能讓貝多芬如此仰望,該是怎樣的一個人啊。我找來了莫扎特的音樂,我聽他的《費加羅的婚禮》,聽他的《魔笛序曲》,這個高高在上的宮廷樂手并沒有帶給我貝多芬給與的一切。我后來才明白,他的確是站在高處的,他對人世更多的是俯瞰,他看見了人間發生的一切,他懂得一切技巧和真相,可是,他不能像貝多芬一樣,在對自己的回眸和品味中展現出最深層、最內在的痛。他遠離我的痛苦和真實,而痛,是我最深切的記憶。
在音樂和人生起跑線上,我被限制二十年后出發,那冷酷的發令槍聲阻滯了我命運的雙腳。二十年,人生會錯過多少,錯過什么,無法計算;即使后天百般努力,能補救者多數寥寥,這種痛和憾,也只能藉由貝多芬的音樂才能釋放和緩解。
我還是愛貝多芬,我只能愛貝多芬。
可是,畢竟,我遇到了貝多芬,還有很多人,不知道世上還有貝多芬。那權威的發令槍聲,至今沒讓他們聽見。
站在窗前,看山峰漸遠,云卷云舒,感受貝多芬或渾厚蒼涼,或繾綣悠長的鋼琴聲,時覺人世蒼茫,不過如此;而更多時候,會有不慕啟程,山巔在即的豪情。
我愛音樂,從二十歲開始;我愛音樂,從貝多芬開始。我,和我們,至今,也僅僅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