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羅賽邇圖/kwayl
貓尾里與白兔心
文/羅賽邇
圖/kwayl
他給的希望是太大的誘惑,而早已習慣了一切的我,真的承受得起重新嘗試的成本嗎?又或者,甘愿像一部中斷后繼續(xù)播出的肥皂劇,在短暫的廣告時間之后,被打回原形?
我是多么丑陋的怪物白兔啊,這樣貪婪而膽怯,紅著眼睛,渴望改變,卻又畏懼未知。

1
貓尾里是個漂亮的小鎮(zhèn)。
和柳杰同住在貓尾里的海邊民宿期間,我心里很清楚等待我的是什么。我每天精心打扮,務必要在柳杰拿出求婚戒指時,能夠把即時上傳各大社交賬號的照片拍得漂漂亮亮,足以一生回味。
這比想象的要辛苦。海風無時無刻不在摧毀我的發(fā)型,狂掀我的裙子,我開始擔心浪漫時刻成真時戒指盒被吹走了怎么辦。
這家民宿以海景著稱,每間房都能直接望見幾十米開外的海浪輕輕拍岸,但我的心思從沒在什么海浪上過。
我的腦子里只有那只婚戒。婚紗照該拍什么風格,婚宴該擺放什么配色的鮮花,新房該準備什么家具與裝飾,再無其他。
民宿的浴室和洗衣機都是每層公用,日常基本也是自助型。我們?nèi)胱∧翘欤堑脑∈宜芫蛪牧耍瑢酉葋淼目腿税〗韽睦镱^沖出來,熟稔地沖樓下小老板、小老板的一頓叫。
民宿主人就住在一樓,那里還養(yǎng)著一條掉毛掉瘋了似的大金毛,所到之處猶如漫天春柳揚絮——只是畫面就慘烈了許多。
不一會兒,“小老板”來了,是個瘦高的雙眼皮男孩兒,很年輕,身上掛著一件碩大的舊得磨起了毛的T恤,灰撲撲的牛仔褲和平底鞋,頭發(fā)看上去也很久沒剪了。待他走出浴室,一身衣服已淋了個濕透。他搖了搖手,惜字如金地說,好了。
就那么水淋淋的,帶著那條金毛酷酷地坐到院子的九重葛花架下曬太陽去了。
我不太喜歡跟小老板打交道,可總會有個下去一樓要求補充紙巾之類的瑣事。那天二樓洗衣機被人占了許久,我只得提一籃衣物去樓下,碰上那男孩正從干衣機里往外拽床單,我干站了一會兒,終于尷尬不過,沒話找話地問:“哎,為什么都叫你‘小老板’呀?”
“我不是老板。”——連“因為”兩個字都不肯多說,夠高冷。
我強迫自己繼續(xù)接下話頭,“那,老板呢?”
“我姐生孩子去了。”他冷淡地說,“你也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巴士才到這兒吧?你能讓老板娘安心在這里待產(chǎn)?回縣城住去了,逼我在這兒照看生意。”
哦,難怪要叫“小老板”。
“你老公呢?”
我一愣,馬上反應過來。“哈哈還是男朋友啦。這不,他就是特地來海邊玩求婚驚喜嘛。”
“你怎么知道?”
“……我們還從沒一起旅行過,他不是那種有閑情的人。”我突然深深厭棄起自己來。我干嘛要跟他說這些?干嘛要對一個顯然毫無興趣的人透露這樣私人的信息?
也許我只是壓力太大了。
“哦。”他說。
把洗衣機程序設(shè)置好,我飛一樣逃回了樓上。
“樓下那小孩真是,討厭死了。”我跟柳杰抱怨,“也不知道為什么態(tài)度那么拽。”強調(diào),“特別討厭他。”
“是我?guī)愠鰜硗妫阍趺茨軐e的男人那么上心?”他笑著來吻我。
我閉上眼睛,邊由他吻著,邊急切地想,他怎么還沒求婚,怎么還沒。我盛大的期待,如一頂華光璀璨的熱氣球,越升越高,越升越膨脹,就快不耐煩地爆開了。
我怎么想得到,自己的浪漫之旅竟會以被拋棄結(jié)束。

2
我的熱氣球爆裂了,變成一片殘碎的大型垃圾,無依無靠,輕飄飄地墜向大地。
柳杰脾氣不太好,這我是一直都知道的。怪我一時心急口快,出言頂撞了他的出游安排。——可不可以不要拋下暈船的我單獨去海釣?我們就待在一起不好嗎?
怪我每時每刻都在等著那枚戒指,心弦緊繃,似有一百只小貓在抓撓,又癢,又刺疼,只想快些來個痛快。
“不懂尊重彼此的空間,我懷疑你有沒有做好兩人生活的準備。”他扔下一句話,也扔下了我。
柳杰來了一場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旅行,收拾他留下的一屋凌亂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連我的回程車票也被拿走了。
他是狠了心要給我“教訓”。
我坐在門廊哭,邊哭邊摸躺在腳下的大金毛。它扭頭望著我,眼神滴水般溫柔,尾巴搖得把地板拍到啪啪響,掉下的毛滿天飛。
這鬼地方叫貓尾里,為什么要養(yǎng)狗?
我正哭得入神,忽然發(fā)覺身邊坐下了一個人。
“別哭了。”小老板盯著我手中的狗頭,嘖了一聲,“就憑帶女朋友到民宿來求婚,那種男人就不能要。”
是了,他管著這家民宿,當然知道柳杰走了,而跟他一道踏入此地的我卻還留在這里。
我的窘迫與失敗,除了這一院子葛藤、月季和雞蛋花,還有另外的旁觀者。
“干嘛不去度假酒店,”小老板抬手一指,“那邊就有家五星級的,帶配套沙灘,他們家還包安排花園求婚,有燭光有音樂,也就比我這小破地方浪漫十萬倍吧。”
我攥著滿手擼下來的金毛,瞠目結(jié)舌。
“關(guān)、關(guān)你什么事?你又不了解他!”
我也不知道我在替柳杰申辯個什么勁——他剛把我扔在這么個地方,和一個討厭的小孩、一條掉毛的狗,排排坐在這道花團錦簇的明黃色墻邊,面面相覷,無出逃之路。
沖回房間,我擦干眼淚摸出手機重新訂票。離開貓尾里的巴士沒問題,可回家的高鐵卻緊俏得很。
天哪,我還要在這里待三天。
更可怕的是,不得不親口跟那個令人討厭的小老板續(xù)訂兩天房間。我不想跟他說話。那男孩讓我想起那種自以為看破紅塵的青春期小屁孩,撐死了是中學生心智,再成熟也沒有了。
我不明白他憑什么要侮辱柳杰……不。真正讓我生氣的,不是他侮辱柳杰,而是他的話,暗指柳杰在物質(zhì)上沒能滿足我的高要求,才導致了我們現(xiàn)今臨陣分手的下場。
這樣的羞辱,我萬萬承受不住。
我又哭了起來。
3
哭到第二天,小老板來敲門了。
他兩手插在灰撲撲的牛仔褲口袋里,悶聲悶氣地說:“跟我出去走走吧。”
“去哪兒?”我聲音更悶地問。我嗓子疼,鼻子疼,眼睛疼,臉頰疼,連肚子和大腿也疼。哭泣原來是這樣耗費身體資本的事。
“貓尾里的海有什么好看的。我一個本地人,看得都煩死了。這邊空氣濕重,多雨多霧,海水每年有三百四十天都是灰蒙蒙的,只能騙騙你們這種內(nèi)陸傻子。”他說,“我?guī)闳タ簇埼怖镎嬲档靡豢吹木吧!?/p>
我瞪了他半分鐘,心想,壞人就壞人吧,請盡管把我的尸體綁上水泥塊扔進海里,永遠不用再面對江東父老的殷殷期盼,在下求之不得。
然后我就跟著他汗流浹背地爬到了一座山上。
我的人生確實是怪奇到極點了,先是被準未婚夫拋棄,然后,居然是特地跑來海邊爬山。
接下來就該是被殺人拋尸了。
山上的風比山下的海岸毫不遜色,頭發(fā)狠狠地反復抽在臉上,我這張被眼淚浸得脆弱皺折的臉啊,開裂般疼。
于是我默默坐下,埋頭又哭了起來。
和預想的劇情相悖,小老板沒掏出匕首和繩子,而是又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如果,”他突然舉起一只手臂,“你是住在那邊的豪華度假酒店,被看到你失戀哭成了兔子眼,他們會免費送你卡拉OK和巧克力,大堂經(jīng)理出陣陪你打網(wǎng)球什么的,花樣可多了。”
“民宿比較浪漫啊。”我不忿。
“所謂浪漫,不是為了拋開現(xiàn)實,沖著‘什么都不用管’的放松來嗎?我這兒看著還行,花紅柳綠的,住著還不如自家舒適呢,連雜務也要自己做——每天都只見你在做,那個渣男。”
我哭得更兇了。
“民宿真的很不上道。”
我生生把自己噎住了。“你一個開民宿的,到底為什么這樣恨自家生意興隆?”
“我又不是老板。”男孩不快地皺著眉,亂糟糟的頭發(fā)被風吹的更不堪,“你這樣的女生,值得去更好的地方。”
“我‘這樣的女生’?”
“好歹我是服務業(yè)者,好歹有識人的眼力。你前男友,他甚至看不出你需要休息。你知道嗎,兔子也會因為壓力過大而死掉,你看上去繃得就快斷了一樣。”
我當然緊繃。結(jié)婚這件任務,重重壓在我心頭。養(yǎng)兵千日,一朝上陣,長久的心照不宣,終于到了即將功德圓滿的終點。原以為我會頓覺輕松,不想?yún)s臨死般疲累,我只剩了一抹游絲般的生氣,快撐不到對方滿意地向我伸出手的那一刻。
我當然緊繃,我知道結(jié)婚不會讓柳杰有什么變化,卻也知道它一定會叫我的舊日天翻地覆。
我不知道那對我會意味著什么。
“別哭了,忘了那個渣男。結(jié)婚的話,只會被他欺負一輩子。”
“我和柳杰……已經(jīng)四年了,所有人都等著我們結(jié)婚呢!”我抽噎著說。大學畢業(yè)后,剛在異鄉(xiāng)站穩(wěn)腳跟,父母便幫忙安排了同城的老鄉(xiāng)兒子相親。彼此都覺得合適,便順風順水地發(fā)展起來。到今年,算算年齡,也可以結(jié)婚安定下來了。“而且,他姓柳啊!這樣我的小孩就能有個好聽的姓了!”
“……就為這個?”
“姓很重要啊!柳,多文藝,連和‘杰’這么爛大街的名字搭配起來都變內(nèi)涵了。不像我,‘牛詩玟’,從小被取笑啊!這么搞笑的姓,取什么好名字都白搭!”
“你姓牛?”
“是……”我見他臉色不對勁起來,似乎內(nèi)心百轉(zhuǎn)千回,不禁也覺察出了點什么,“呃,你呢?”
“我叫馬達達。”
我愣了一瞬,無法遏抑地屈身大笑起來。玉皇大帝啊,王母娘娘,笑起來喉嚨里嘶嘶作響,疼死了。
“我們可以組個牛頭馬面了。”我試圖擦去之前那些傷心的眼淚——現(xiàn)在它們被源源不斷笑出來的淚水擠下了臉頰。“馬達達?你爸媽怎么想的?”
“祝我在人生的大道上策馬奔騰啊。”這個擁有奇妙的搞笑名字的男孩心平氣和地說。
這里的景色真的很好。山并不高,但海邊地勢平坦,遠眺處一覽無余。大海就在我腳下,發(fā)出永無休止的低鳴聲,三兩成群的人影在沙灘上躑躅而行,狗正叼著飛盤,踏浪躍動。身后是貓尾里鱗次櫛比的屋頂,在陽光下明艷可愛。
海鳥的鳴叫聲此起彼伏。
“忘了那個渣男。”他重復道,“這不是你的錯。信我,去問任何一個人,都會這么說的:不是你的錯。”
“可要是有人不這么覺得呢?”
若這份戀愛宣告突然死亡,圍觀群眾定然會一人一口唾沫,將我淹死。
“那就別聽他們的。被渣男每天欺負的又不是他們。”
4
隔天沒聯(lián)系,父母的電話果然打過來追問情況。我敷衍了幾聲,只說我們還好。媽媽連連囑咐:你不要老惹柳杰生氣,他是個很好的對象,你要懂得珍惜。要記得必須給足男人面子。我們已經(jīng)將你的婚事知會了親戚某某、鄰居某某,可不要讓我們失了臉面……
掛了電話,我兔子眼一紅差點又哭出來。淚腺乏了,干脆出門洗衣。同一層的住客不知哪來那么多東西要洗,我又只得提衣服去了樓下。
趴在大堂的金毛見到我,蹭的一聲站起來,瞬間全身抖抖索索掉下來能有半斤毛。它開開心心地汪了一聲。我過去摸它肚子,卻見小老板馬達達正蹲在門外,腳邊擺了一堆瓶瓶罐罐,五顏六色。
“嗨。”我怯生生地打了聲招呼。沒辦法,在他面前,我可算是已經(jīng)把臉丟光了。
男孩抬起頭,勉強回了句,“嗨。”
我傻站了會兒,金毛軟綿綿拿頭蹭我,催我繼續(xù)撫摸。他忽然又問:“你前男友跟你聯(lián)系了嗎?”
我還并不習慣將柳杰稱作“前男友”,但也不好去指正。我常惹他生氣,氣頭上他會立刻提分手,但過后,會再度主動暗示我和好。也許……
“……沒。”我說。
“哦。”
“你在干嘛?”
他舉起油漆刷,“房屋保養(yǎng)。”
“是趁著客人少做修繕嗎?”
“對。”
“我能一起嗎?”
他無聲地往邊上挪了挪,把那堆補墻膏和墻漆讓給我看。
這家民宿外墻都是濃艷的明黃,已經(jīng)被猛烈的海風和日光摧殘得粗糙開裂。我覷準了一條縱向的大裂縫,一點點往上補,直到抬手也夠不著了,把一邊靠墻擺放的人字梯搬過來,用力展開了,爬上去。
水泥的地面有些不平,腳下晃了晃。“你看著點。”男孩抱怨著,起身穩(wěn)穩(wěn)扶住了梯子。
沒想到補墻這種活兒也能帶來坐禪入定般的效果:一一尋找剝落與裂縫,填滿,抹平,將不完美的破損恢復完整,一切動作與期許都這樣平靜、簡單。忽然,我聽到腳下傳來一聲驚呼。低頭一看,他正拼命用袖子蹭著臉上的白色液滴。
“抱歉,抱歉!”
我收起刮刀,匆匆爬下梯子,卻看到那頭亂七八糟的頭發(fā)上沾了許多星星點點的白,忍俊不禁。
“這下更像鳥窩了,瞧這鳥屎點綴得,惟妙惟肖……”
男孩把我作勢要去鬧他的手拍開,一言不發(fā)。
我笑嘻嘻地往梯子上爬,留他在原地孩子氣地郁悶。不期然地,忽然聽得低低的嘟囔聲,“其實,你值得更好的。”
“什么?”
“那個渣男。你不覺得,自己值得更好的嗎?”
“哎哎,小朋友你這是什么俗爛臺詞。”
“但,是真的。”他語氣無比認真。我無言以對,只好半心半意打著哈哈,把視線轉(zhuǎn)向遠方。
天氣很好。空氣干燥而輕盈,陽光終于毫無障礙地映照在粼粼海面上。空氣與光,光與水,彼此相對,一呼一吸。
今天的天空和海水都是蔚藍色的。
我望著那片無邊際的海,忽然發(fā)覺,充塞于自己胸中,是已恍若隔世的安寧感。
5
為慶祝修繕完成,晚上我們在小院開起了燒烤大會。
現(xiàn)時客人真的很少,除了我,只有另一對女孩。她們也參加了進來,一呼一和,熱鬧得緊。馬達達傍晚開店里運貨的小皮卡從鎮(zhèn)上買來了炭和食材,還有啤酒,許多許多的啤酒。
花架上掛的圣誕彩燈開啟了,閃爍如細碎星子。院里蟲鳴不止,金毛興奮地繞膝跳躍。我把儲藏間拿出的烤爐仔細擦干凈了擺在花架下,立刻被馬達達嫌棄,“離我的花遠點,別熏死了。”
害怕再有父母的電話,干脆把手機關(guān)了靜音,一心饕餮。五花羊肉,豬里脊,雞翅膀;金針菇以韭菜綁束;茄子切開,不切斷,內(nèi)里再橫豎各劃數(shù)道,再狠刷孜然調(diào)味汁。
那對住客拼過了一輪酒池肉林,早早散去了,剩我們兩個傻笑不停的牛頭馬面組合,借酒裝瘋,打算不把胃袋撐破誓不罷休。
馬達達到底是年輕男孩,那么多肉吃下去,沒事人一般,霸住了烤架和烤肉鉗不放。我樂得輕松,只直接拿筷子從烤架上偷現(xiàn)成的。
“我就說啊,你想錯了!”又一口冰啤酒下肚,我覷個空,又從他手下夾走一塊里脊。
“什么錯了?好好吃肉,見縫插針的搞什么批判。”
“你說民宿不浪漫,明明就浪漫得很呀!”
話一出口,我便自覺失言——已經(jīng)沒了未婚夫,浪漫何來?
好在馬達達似乎毫無察覺,兀自笑著,往烤架上添剛穿好的羊肉串。刺啦,刺啦。
“可能是因為你那顆白兔心可算放松下來了吧。”男孩說。
他笑意盈盈地望著我,那些并不合時宜的圣誕彩燈都映在了他的眸子里。我從沒見過他這般柔軟的表情,仿佛面容輪廓也悄悄改變了。穩(wěn)重,安定。他看上去,不再是那個過于青澀、喜怒無常的小屁孩。
是光線的問題嗎?還是我真喝醉了?
“馬達達你是大學生嗎?”我突然問。
“研究生,現(xiàn)在放假。”
“果然……比我小幾歲。哈哈。”
“年齡不是問題吧?”
“那什么是問題?”
空氣忽然凝滯了一刻。我們在探索答案,可明明那個考題尚未有人提出。
我眼睜睜看著那個帶著魔力濾鏡的馬達達輕輕側(cè)了側(cè)頭,“我和你的話,那些不會是問題。”
太吵了。我這顆易緊張的白兔心在胸腔里跳得砰砰直響,吵得我?guī)缀鯚o法聽清他說的話。
“你在怕嗎?”
我沒怕,我為什么要怕?可我說不出話來。
手機突然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我暈乎了半天,才恍然大悟自己是從剛才就屏住了呼吸。
猛抽進一口氣,我把手機摸了出來。
我右手夾的里脊肉掉在了地上。見我傻了,他臉色也變了,“是誰?不會是那個渣男吧?”
“他不是渣男!”我下意識頂了一句。
屏幕上,正是柳杰發(fā)來的消息:寶貝,我爸媽想你了,一起吃頓團圓飯怎樣。回家吧。
我和馬達達尷尬地相對沉默著。炭爐里橘紅色火苗嗶啵嗶啵,細細作響,空氣里彌漫著里脊、雞翅和茄子心虛的濃香味。
“你為什么想跟他結(jié)婚?”他突然開口,臉色沉沉的。
為什么?
我竟仔仔細細地,思考了許久。
茫然四顧。從遠處黑沉沉的海面和天空,渺遠的燈火,一直到近處的明黃色墻面,繁花低垂的九重葛,月季和雞蛋花,烤架和馬達達——他不高興地隔著一大盤生的熟的燒烤盯著我,手里還捏著烤肉鉗。
這里是凡塵之外的伊甸啊。可我終是凡人,不得不離開這樂園。
“我和柳杰……很合適。他對我還是很好的,你只是不清楚情況。”我拼命解釋,“我們已經(jīng)處了那么久,只差一本證了。女孩子不在恰當時間結(jié)婚的話,壓力會很大,以后更只會越來越難……”
“‘合適’?‘恰當’?就因為這個?我呢?”
“我們之間什么都沒有!”我吼了出來。
馬達達沒回話,他眼睛里倒映的星星卻不肯熄滅。
我定了定神,連連搖頭,“你只是……一次突發(fā)奇想。你還是小孩,不懂。”
“那又怎樣?”男孩執(zhí)拗地瞪著我,固執(zhí)得像一頭年輕的小豹子,“你認為你很成熟嗎?你不過是一直假裝不幼稚、不害怕,裝不下去了就想隨便扯個結(jié)婚證來繼續(xù)騙自己罷了。一本證改變不了他,也改變不了你,更改變不了你們的關(guān)系!你打算就這樣過一生?”
我放下筷子,起身就走。
6
貓尾里是個漂亮的小鎮(zhèn)。
我離開貓尾里時卻是這樣狼狽不堪。我的熱氣球已墜毀,我的軍隊唯余殘兵敗甲,我的幸福人生只剩一張單程巴士票。
買到的座位極靠后,滿目是無情緒可言的后腦勺,手中緊緊攥著那張即將把我載回原來生活的車票。
巴士陸續(xù)上客,車廂里很吵,間雜著熱帶水果特有的幾乎過分濃郁的香氣,叫我喉嚨也膩乎乎的,難受極了。我咳了兩聲,卻發(fā)現(xiàn)眼淚已經(jīng)掉在了裙子上。
怎么辦,我是什么時候變成這么作的酸腐女青年了?
電話響了。我盲目地抓起來,喂了一聲。
“你又在哭嗎?”
“……沒。”我矢口否認。
是馬達達。“還沒發(fā)車吧?”他的聲音里夾雜著一陣陣奇怪的悶響。“我想跟你道歉,你本來就是自我施壓太多的類型,我不該把你逼這樣緊。”
“沒關(guān)系。”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已經(jīng)……沒關(guān)系了。
“有關(guān)系!”他話語里疏冷的表面破裂了,“我不需要你原諒我,或者……認同我的看法。你有你的顧慮。但我求你,給我一個機會。如果那輛車發(fā)動,我們就再也沒可能相見了!我不想就這樣結(jié)束!”
“請你回來。”他說,“我求你回來……”
我沉默不語。他給的希望是太大的誘惑,而早已習慣了一切的我,真的承受得起重新嘗試的成本嗎?又或者,甘愿像一部中斷后繼續(xù)播出的肥皂劇,在短暫的廣告時間之后,被打回原形?
我是多么丑陋的怪物白兔啊,這樣貪婪而膽怯,紅著眼睛,渴望改變,卻又畏懼未知。
嗶的一聲,電波那頭想起嘟嘟的空白音。——終于,馬達達掛斷了通話。
我蹭的坐起身,不敢置信自己竟逼對方替我做出了決定。不,不,我也不想就這樣結(jié)束。一片窒息般的恐慌中,鈴聲又響了,我手忙腳亂地接起來。
“喂!”我大聲說,“我后悔了!”
“知道后悔了就好。”柳杰笑著說,“寶貝,我們結(jié)婚吧。”
我一時語塞。
“喂,喂?你等的不就是這一句嗎,我還以為你會很高興呢?”
我想停下眼淚,想說出一句“我真的很高興”,可我怎么也做不到。我茫然地眨動眼睛,想將淚水眨掉,卻在窗外看到一輛熟悉的皮卡車。
馬達達正捏著手機,邊順著停靠的一輛輛巴士往車窗里看過去。那條掉毛的金毛在他身后亦步亦趨,傻呵呵地搖著尾巴。我忽然意識到,那時電話那頭的悶響是巴士站無處不在的引擎聲。
他的腳步很急。
不自覺地,我往座位深處縮了縮。只要我現(xiàn)在埋下頭,只要等他走過去,只要那么一小會兒……
電話那頭的柳杰已經(jīng)不耐煩了,“你還想不想繼續(xù)這份感情了?”
“不想。”我飛快地回答,按下了結(jié)束鍵。
我抓起行李朝車門走去。人流吵雜,并沒有人多注意我一眼。
幸好。沒有人看到,我那張被大風、眼淚和患得患失涂畫過的面孔是多么可笑。
幸好我這顆哭相難看的白兔心,尚有停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