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
通常來說,一位大提琴家的形象是很難和一位指揮軍隊的“大將”聯系起來的,而以“大將風度”來形容恬靜、樸素無華的倪海葉,更是令人不可思議。但是就在這位還帶有點“孩子氣”的女大提琴家身上,已有了很多“第一”和“最”的桂冠,當你觀看她練琴或者是演出,你會自然而然地感覺到她的堅定、自信和執著,以及從她身上流露出來的“大將風度”。
說起倪海葉身上的“第一”和“最”的桂冠,她九歲時考入上海音樂學院的附小,就是那里“最”小的學生之一。她十三歲時隨母親來美國時,和母親用的還是一本護照,進舊金山音樂學院就讀時,是當時那里“最”年輕的來自中國的留學生。后來她到了紐約,又成為了全世界著名的諾恩伯格國際大提琴比賽“第一”名,她是“第一”位來自中國的“最”年輕的得主。2006年,倪海葉從紐約愛樂樂團來到費城交響樂團,又成了這個百年交響樂團的“第一”位女性大提琴首席,第一位華裔大提琴家,這個職務也“第一”次由一位非白人擔任!

當談起她的出生地上海時,倪海葉總是記得街上有很多法國梧桐。她記得上海音樂學院附屬小學那充滿綠意的校園,住在里面總能聽到各種各樣練琴和練唱的聲音。現在回想起來,從某種角度來講,上海也很像紐約。1972年,倪海葉就出生在這座“多少有點像紐約”的城市。那一年,上海,乃至全中國,正在經歷一些劃時代的變化。美國,這個中國的“頭號敵人”,居然由于他們的總統尼克松到中國來訪問,并在上海簽署了舉世聞名的《中美上海聯合公報》,從此打開了中美文化和民間交流的門。盡管那時“四人幫”還在臺上,這扇門只開了一絲縫,但畢竟是打開了。1973年,倪海葉的父親倪九祥到上海的音樂廳里去觀看妻子陸筱芳參加演出的芭蕾舞劇《白毛女》,碰到了一群金發碧眼的外國觀眾,交談之后,才知道他們正是受邀來中國訪問的費城交響樂團的成員。當時倪海葉剛滿一歲,但誰會想到,三十幾年后,那個當時還在襁褓中的嬰兒,居然漂洋過海,成了這個全球聞名樂團中的一員呢?生命正是如此奇妙!
正如許多音樂家雖然出生在外國,但很多是在美國成名的,鋼琴家霍洛維茨是如此,小提琴家帕爾曼是如此,指揮家梅塔也是如此,而倪海葉的成功之路也是從美國開始的。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倪海葉的祖父倪尚達就作為一位出色的學生,以中國政府官費留學的身份,考上了哈佛大學,畢業后又去了麻省理工學院的研究院專攻電子工程。倪尚達學成回國后,在南京“中央大學”擔任教授,成為中國當時無線電物理學方面的權威。倪海葉的父親倪九祥是一位化學科學家,在二十世紀中國改革開放后,被中國作為交流學者派到美國來學習和工作,在加州大學取得了博士學位,后來又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工作過一段時間。離開學校后,倪九祥一直在醫學單位和藥物化學研究機構做研究工作。倪海葉的母親陸筱芳是倪海葉最早的啟蒙老師,她也是一位大提琴演奏家,曾長期在上海的電影樂團里演奏。
出生在這樣一個書香門第,可以說從一開始,倪海葉的命運就只能在科學和音樂這兩個領域里挑選了。因為父親當時在南京教書,母親在上海的樂團里工作,小海葉跟著母親在上海生活,所以“音樂”自然就占了上風。倪海葉自己說:“我四歲時,媽媽就指導我學小提琴了,七歲改學大提琴。當時中國沒有西洋古典音樂的教科書和樂譜,我用的教科書和樂譜都是媽媽從朋友處借來,并自己用手抄下來的。媽媽非常熱愛古典音樂,她也是一位嚴師,訓練我的視譜和拉琴技巧,我知道她希望我有機會學習音樂。”就這樣,在媽媽的啟蒙教育下,九歲的倪海葉考上了上海音樂學院附小。那時媽媽每天幫她背著大提琴,騎著自行車,送她上學。每每回想起那段經歷,倪海葉總是對媽媽心懷感激,“從那時起,我每天的生活就都是音樂,音樂,音樂”。
對倪海葉來說,踏上“音樂”這條不歸之路,正是九歲的那一年。在上海音樂學院附小學習了四年之后,十三歲的倪海葉隨著父母一起來到了美國。對一個中國小姑娘來說,美國是一個陌生的國度,舊金山雖有“唐人街”,有很多中國人,但滿街的人都講著她聽不懂的英語,她有點摸不著頭腦,也有點害怕。還好,父母在身邊,這個國家總是敞開雙臂歡迎著勤勞而又有才華的人。很快,小海葉在伯克利跟大提琴老師瑪格麗特·羅威爾學琴,羅威爾是舊金山音樂學院的退休教授,也是出名的大提琴教育家。不久,倪海葉就考入了舊金山音樂學院,并在那里遇到了大提琴教育家艾琳·夏普。在聽了小海葉的演奏后,夏普出乎預料地答應收她做學生。倪海葉學得很認真,很努力,她覺得自己英語不好,就拼命地找機會練。“每周一到周五我跟其他孩子一樣上文化課,我需要學很多東西,從美國歷史、世界歷史到中國歷史,要學的東西太多了,所以只能到周六才抽得出一點空來練琴。”就在這樣繁忙的學習日程里,小海葉在夏普的指導下,對西方古典音樂加深了理解,大提琴的演奏技巧也大大提高。
這時,倪海葉的父母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他們看到女兒在美國學習音樂如魚得水,腦海里就不禁浮現出中國古代“孟母為教子而三遷”的故事。他們決定放棄在美國做交流學者的身份,而定居在美國,為的就是要讓女兒繼續她在美國的學業。倪海葉說這是父母為她做出的最大犧牲。“那時我父母身上沒什么錢,他們以前在國內都有很好的工作,現在定居美國,一切得重頭做起,只能很節儉地過日子,就連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想方設法到國內去買的。”父母的付出得到了回報,倪海葉在音樂的路上越走越遠,也越走越精彩。1990年,十八歲的倪海葉贏得了美國諾恩伯格國際大提琴比賽的第一名,那是一個歷史悠久的比賽,每種樂器隔四五年到十年才舉行一次比賽。倪海葉是這個比賽歷史上最年輕的第一名得主,凡是得了這個大獎的,就有資格到紐約的林肯中心去表演。
1992年,倪海葉從舊金山音樂學院畢業,考上了紐約的國際頂尖音樂學府——朱利亞音樂學校當研究生。在那里,她先是師從喬爾·克羅斯尼克,后來又到英國倫敦繼續深造,拜大提琴教育家威廉姆·普里茲為師——這位普里茲教授正是當年英國舉世聞名的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蕾的老師,因此倪海葉也可算是杜普蕾的同門師妹了。俗話說“名師出高徒”,在普里茲的教授下,再加上倪海葉自己的鉆研,她的音樂生涯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向高峰。1994年,倪海葉在俄羅斯舉行的柴科夫斯基大賽上脫穎而出,獲得了最佳表演獎。1996年,她又獲得了帕羅國際大提琴比賽的第一名。國際音樂評論界和媒體對倪海葉演奏的評論是“她的琴聲帶來的是心靈上的表現”,是“超級聚焦的樂聲”!
在倪海葉的音樂道路上,也許沒有一個里程碑是比她代表大提琴家馬友友到全美十四個城市巡回演出美籍華裔作曲家盛宗亮的大提琴協奏曲《兩首詩》更重要的了。盛宗亮是來自上海的年輕作曲家,在紐約師從伯恩斯坦學指揮,又在哥倫比亞大學跟音樂教授周文中學作曲。1997年,馬友友為了把有中國元素的音樂介紹給美國的聽眾,決定與盛宗亮合作,演出他的作品。但由于馬友友繁忙的演出任務,不能全程去美國各地,因此他在完成了首場演出后,推薦了倪海葉代表他繼續到全美的十四個城市演出。當時這部作品在音樂界引起了極大反響,倪海葉得此殊榮,不僅在向西方聽眾介紹中國音樂方面做了貢獻,也在她自己大提琴演奏家的身份上增添了不小的知名度。倪海葉的演出得到了美國主流媒體的一致好評,馬友友也高興地說:“這個姑娘是帶著精神、探索和個人的力量在演奏的!”

1999年,倪海葉在事業上又有了一個新的發展。她在選擇當一位職業演奏家還是考進大交響樂團當首席或是副首席這件事上,選擇了后者。當時紐約愛樂樂團正在招考大提琴的副首席,倪海葉猶豫了一下。她想,作為一個年輕的演奏家,如果能走上獨奏家的道路,像杜普蕾、馬友友那樣,固然是好,但這些獨奏家們也有曲目的限制,而且他們沒有更多的機會去體驗一位大提琴手在樂團里演奏時所體驗到的相互默契、交響音樂內在的關系以及指揮家對音樂的詮釋等等。倪海葉覺得自己還年輕,應該在音樂的理解方面再下點功夫,所以決定去應考。結果,在應考過程中,她斬五將過六關,成了紐約愛樂樂團的大提琴副首席。演出時,她坐在臺的當中,親戚朋友們常常可以在臺下看到她,一睹她演出時認真、自信的“大將風度”,當時的紐約愛樂樂團指揮庫特·馬舒爾也很喜歡倪海葉的演奏。
七年后,倪海葉再一次轉移陣地,她被聘為費城交響樂團的首席。命運好像是在冥冥之中眷顧著她。三十幾年前,她父親在上海邂逅費城交響樂團的成員,而如今他的女兒正是這個全球著名樂團里的一員。倪海葉的演出任務更忙了:作為費城交響樂團的一員,她要隨團到各地巡演;作為演奏家,她又要到中國、歐洲等地舉辦獨奏音樂會。有時,她也喜歡和音樂界的知己如小提琴家約舒亞·貝爾、鋼琴家蒂博代和葉夫姆·布朗夫曼一起演出室內樂,馬友友的姐姐馬友乘醫師也是她們演出室內樂時的搭檔。
作為一位成功的美籍華裔音樂家,倪海葉特別注意提升華裔音樂家在美國音樂界的地位。記得幾年前,郎朗邀請她和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的首席小提琴家戴維·陳一起到卡內基音樂廳舉辦一個題為“古今回響,歡慶中國文化”的音樂會。三位華裔音樂家要合作演出的一部“重頭戲”,就是柴科夫斯基的《A小調鋼琴三重奏》。這是一部充滿了悲情而又有深度的作品,柴科夫斯基當年寫這部曲子是為了悼念他的導師尼古拉·魯賓斯坦的去世。倪海葉在演出前作了充分的準備,她不光自己練琴,還聽了各種版本的CD,研究音樂應該表現出來的細膩部分和激情段落,因為她知道,三位華裔音樂家合作在卡內基音樂廳的演出成功與否,對今后能否提高華裔音樂家在美國主流音樂界里的地位是至關重要的。那晚的演出,卡內基音樂廳里座無虛席,倪海葉和郎朗、戴維·陳合作默契,把柴科夫斯基這一作品中的悲壯和激情用她那渾厚的大提琴聲表現得淋漓盡致。倪海葉坐在臺的當中,她的每一弓下去都體現出了力量,時而雄壯,時而奔放,時而如萬馬奔騰,時而如森林低語。倪海葉給其他兩位演奏家的一個點頭,就引出了不同的聲音和節奏,她就像一位“大將”在指揮著千軍萬馬,這首長達四十五分鐘的三重奏一氣呵成。演出結束后,全場觀眾起立,為這三位華裔藝術家的精湛表演報以長時間的掌聲。
如今,倪海葉雖然定居在美國費城,卻經常穿梭在像紐約、上海、倫敦、巴黎和維也納這樣的大城市之間,參加演出,當比賽評委,開大師班。有她演出消息的大海報刊登在從費城到紐約的公路廣告牌上,隨處可見。然而,上海畢竟是她的出生地,她對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她每年除了到上海演出外,還定期到她的母校上海音樂學院開大師班。她的成功早已使她成為很多學生心中的偶像。2015年秋天,鋼琴家許忠邀請她來上海演出室內樂,他們一起演奏了舒曼的《降E大調鋼琴五重奏》和肖斯塔科維奇的《G大調鋼琴五重奏》,這兩部作品中的大提琴都有很重的份量。演出中,不知是不是上海新造的音樂廳有音響效果的問題,兩位來自歐洲的小提琴家的琴聲細弱如絲,聽眾不能聽得很清楚,是倪海葉領軍整個弦樂部分和鋼琴密切合作,才順利完成了整場演出。事后,有人在后臺開玩笑地對倪海葉說:“你的格蘭奇諾古琴,今晚真是立了大功了!”原來,倪海葉一直隨身帶著演奏的是一臺十八世紀意大利造的格蘭奇諾古大提琴!
作為一個音樂家,倪海葉是幸運的。她的音樂之路走得很順利,沒有很多“神童”和“天才”的桂冠,有的只是天賦和努力。雖然她沒有像大提琴家杜普蕾那樣的氣場,也沒有像小提琴家穆特那樣的美貌,但她拉出來的琴聲充滿了樂感,她是用自己的心思在拉琴的。她的琴聲能感動人,無論是海頓、柴科夫斯基、德沃夏克、拉羅、圣-桑,還是埃爾加的大提琴協奏曲,到了她手上,她都能把它們的精華放在聽眾的面前,送進他們的耳際。
作為一個住在美國的中國人,倪海葉認為她已經很美國化了。她講著英語,演奏著西洋古典音樂,經常接受媒體的采訪。但她意識到,她必須學習中國的文化,她要學習中文,要讀中國的古典名著。世界上的藝術是相通的,因為人性是相通的,學習了中國和東方的歷史和文化,會加深對西方文化和歷史的了解,反之也一樣。“當然了,”她說,“我更傾向于演奏西方古典音樂,因為那是我的工作。但我是聽著中國音樂長大的,中國的京劇、昆劇和其他的民間曲藝,我都喜歡。”
倪海葉,這位在世界樂壇上有“大將風度”的明星,低調,好學,勤懇。她在她的音樂世界里探索、體驗、發揮,尋找真諦。對她來說,今天永遠是一個終點,明天永遠是一個新的起點。音樂就是她的生活,她的生活就是音樂。正如詩人里爾克在一首詩里所說的那樣:“歌唱,如你所教的,不是欲望,不是追求最終可獲的東西;歌唱即存在。對神是一件輕易的事情。但我們何時存在?而他又在何時把大地和星辰轉向我們的存在?”倪海葉在音樂里追求的不是欲望和最終可獲得的東西,她是在音樂里追求人類精神思想的更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