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zzie+Feidelson
我從來沒想窺探他們的秘密,只是有時他們太不懂得保護隱私,很多人就把自己最重要的一些文件放在那兒讓我肆意閱讀。墮胎的收據、學校發出的退學警告信這些并不怎么光彩的東西就貼在冰箱上。
我是從閨蜜的男朋友那兒聽說有關清潔服務公司的事兒,他是一個音樂家,多年靠著做鐘點工來維持生計以及自己的音樂夢想。我住在布魯克林的一間公寓,和一個朋友合租一間沒有窗戶的臥室。她在第六大道上的一家健康食品商店打工,平時會將店里沒賣掉的三明治帶回家,我們就拿這個當晚飯對付了。我在一家舞蹈工作室實習,我喜歡這份工作因為可以上免費的舞蹈課。
這家清潔服務公司是一家小眾的提供環保型“深層清潔”服務的公司,老板是位女士,喜歡用現金結算工資。這家公司提供的不是那種常規的打掃衛生服務,而是那種價格不菲的一次性大掃除服務。每一次,老板幾乎都會把你派去不同的公寓。你永遠不知道進門之后將會和什么樣的人接觸,會發現什么。大多數的客戶都很有禮貌,也愿意給小費,他們把這項服務看成是一個特別的場合,就像去剪個漂亮的發型或去做做水療按摩,偶爾奢侈一把。
第二天,在閨蜜男友的引薦下,我寫信給清潔公司的老板。心想該怎樣通過郵件來傳達應聘者關于打掃衛生方面的資質呢?“我很注重細節、認真負責、時間觀念強,也很能干。”我寫道,“洗碗及各類擦洗活統統不在話下。”接著我寫道自己曾常住在狹小的空間,所以“在想法子盡力讓空間最大化方面很有經驗”,我還寫道因為在一個“拒絕浪費”的家里長大,所以培養出“敏銳的目光”,眼里常常有活。最后,我告訴她自己是一名舞蹈演員,因此“熱衷于參加能夠調動全身肌肉的活動。”
清潔公司的網站上的“服務定位”寫得很特別,聽上去卻十分吸引人。公司的老板認為清潔與藝術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她看待清潔業務如同一種有創造性的追求,將對待藝術的熱忱和靈感傾注在工作之中是她字典中的高級境界。
“這和打掃自己的房子很不一樣。”她在電梯里對第一天上班的我傳授經驗。因為是頭一次,所以她全程監督我的工作。這間一塵不染的公寓坐落在曼哈頓下城區一樁高樓的頂層。我干著活,老板一直緊緊跟在我后面。“倒得不錯,”當我將桶里灰色的水倒入馬桶時她評論道。一天過去了,無論我是蹲伏在門架旁擦拭,試圖將嵌在沙發中間的谷物麥片拾起來,還是在整理起居室茶幾上的書報雜志,她總是形影不離,左右張望。
老板推崇的深層清潔法用到極少的肥皂:關鍵是在手上和膝蓋上用力擦洗直到污垢通過大力分解。我們將超細纖維的抹布浸在熱水里,加入一小蓋批準使用的加強版清潔液。老板還提供各式各樣的精油,裝在小小的、漂亮的瓶子里,看起來就像香水。她教我如果客戶就在旁邊看著,要加入幾滴精油到桶里,手持玻璃瓶高高舉起,瞇著眼睛仿佛要弄得很精準似的。
在廣告上,她不走尋常路,把我們這些清潔工包裝成“家居顧問”,承諾可以給出關于節能減排或風水的建議。我倒從來沒被客戶討教過這方面的智慧,除了有一次一位女士問我薰衣草精油有何功用,我告訴她應該對木頭保養有好處。
老板每次給我的工資根據客戶的情況不同而變化。她會詢問客戶住所的面積大小、寵物數量、平時進行清潔打掃的頻率等,然后把這些回答塞在一封電郵里面給我,隨后我還會收到一個谷歌日歷邀請,里面標記著地址和服務時間。
拿著吸塵器擠地鐵顯然不現實,所以我們一般會使用客戶自己的吸塵器。對于那些年久失修的老房子,淋浴的地漏已經布滿厚厚的灰色的污垢,如果不在他們的下水道中投下一些化學清除品是很難完成令人滿意的清潔工作的。一般我在放入化學品后都會再撒一些茶樹精油來掩蓋刺鼻的氣味。
我一般是早上8點開始工作。大多數客戶不怎么跟我說話,這也沒什么關系。有些客戶會問我要不要喝點什么,基本上我都婉言謝絕,因為我知道哪怕是最小的善意之舉最終也會變成挑剔和埋怨。
我的客戶的生活中重要的細節常常會毫無征兆地出現,比如氣味。或者,有一次,一段音頻從客戶的筆記本電腦中幽幽地飄出來。這位客戶自稱是我老板的朋友,然后把我領到一間長期空置的公寓。整個冬天窗戶都開著,書桌上的書都被雨水淋濕,沙發下布滿了落葉。我默默地掃著地,老板的朋友蹺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擺弄著她的電腦。突然,聽到從電腦的揚聲器里傳來一段她自己的音頻:“這是我第一次向別人展示這改變我一生的胎記。”當時氣氛簡直尷尬到爆,我的客戶迅速地靜音了電腦,我倆誰都沒有抬頭,接下去的工作都在絕對肅靜的環境中完成。
很多人就把自己最重要的一些文件放在那兒讓我肆意閱讀。墮胎的收據、學校發出的退學警告信這些并不怎么光彩的東西就貼在冰箱上。有個男人把一堆女人的胸罩就放在床邊,我在擦拭他的筆記本電腦的時候,看到谷歌搜索上停留的搜索項目是:因縱欲過度而導致陰莖上起了皮疹。或者,有個女人把自己的客廳搞成冥想禱告的區域,但同時自己的書房里放滿了各種關于離婚情節的言情小說。我想象著這可能是一個內心脆弱又矯情的女人,和她的狗一樣有著深淺不一的褐黃色頭發。
我從來沒想窺探他們的秘密,只是有時他們太不懂得保護隱私,所以很難不看到這些東西。不過有一次,我翻了一個客戶的日記,后來發現是一個準爸爸寫給自己未出生孩子的話,“我們真是太期待見到你了!”旁邊就貼著小嬰兒的B超照片。那一刻,真的是被暖到了。
我最喜歡的客戶住在紐約西村(West Village)。他辦公室的墻上貼滿了百老匯的各種海報。當我去擦拭書桌的時候,驚愕地發現他的那些書都不是真的:空有書的封皮和殼子,卻沒有內容。我知道他有一雙大腳,因為他把那些小丑尺寸的鞋都整整齊齊地擺放在門口。我能夠想象一個塊頭很大、慢條斯理、有輕微潔癖的男人彎下腰把這些鞋子碼放整齊的場景。他的臥室有一個很大的衣帽間,里面有XXL的運動褲、短褲、參加某會議或洗車店或酒店活動得來的免費T恤若干件,都像正裝那樣被整齊地掛在衣架上。他書桌的抽屜里只有一份手稿,是一個小說的開頭,描述了一個臨終時的場景:家庭成員都聚集在主人公的床邊,抹著眼淚,輪流表達依依不舍之情。
我用吸塵器清理書架的角落,上面擺放著來自各地的雪景球小擺設,我還發現一張錢包大小的女人照片和一份死亡證明書別在一起。相片里的女人戴著珍珠耳環,有淺棕色的頭發和漂亮的眼睛。上面寫著她的死因是謀殺。樓上,在本該放結婚照之類的桌子上,我發現了一封來自紐約前市長朱利安尼寫給9·11恐怖襲擊遇難者家屬的慰問信。
正當我輕輕地擦拭著死亡證明書旁擺放的瓷娃娃雕像,我的胳膊肘不小心撞到了一個玻璃燭臺,只聽到“砰”的一聲,它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我一下子慌了神,趕緊拿掃帚和簸箕將現場處理干凈。一般像這樣的“事故”發生,我應該趕快給老板打電話匯報。“我打碎東西了。”當老板接聽電話的時候我一下子脫口而出。還沒等我說完,她就搶著發出指令:“站在那兒別動,我十分鐘之內趕到。”她就像一個超人,很快就趕到了,進門的時候,一言不發地用眼睛在竭力地查看每一個角角落落,好像期待著搜出一具尸體似的。當她的目光聚焦到打碎的燭臺的時候,松了一大口氣。“別太擔心,這可能是這家主人最不貴重的一樣東西。”
不羨慕嫉妒恨我的客戶是件挺難做到的事情,尤其是那些住在高檔又舒適的曼哈頓公寓里的藝術家。我的一個客戶是長笛演奏家,她把自己的琴譜都放在透明的收納盒里面。當我第二次去她家清掃的時候,她請我品嘗了煎薄餅,邊吃邊閑聊的時候,我告訴她自己想成為一個舞蹈家,她有涵養地點點頭,好像對我說的話并不感到驚奇。
我并沒有工作制服,但我們應該要穿象征環保的綠色,于是我就穿上男朋友的保齡球運動服。當我不工作的時候,我喜歡穿休閑的白T加牛仔褲,雖然我沒什么錢,但也希望出街的時候給人感覺有活力有朝氣。每次看到客戶那塞滿漂亮衣服、鞋子、包包的衣櫥,尤其是看到很多昂貴的衣服就放在那兒被積灰,總會讓我頭腦膨脹, 幻想著有一天自己也能擁有一個完美的衣帽間。
隱約之間,我能想象如果我與比較富裕的客戶交上朋友那么可能今后的路道會寬一些,但我不確定自己是否喜歡這么做,因為我很擔心這種關系會很假。偶爾,我能察覺出客戶好像伸出了橄欖枝,不是要和我做朋友的那種,而可能是一種仁慈或憐憫,或者只是單純希望自己看起來人緣好一點。
打掃跟我年紀相仿的女孩的房子時,又是一種不同的嫉妒。她們似乎從未留意到我們是同齡人,或者就算有,她們也不會像我這樣有很強烈的對比之心。在她們的家里,我有一種回到大學里的感覺,并且更加強烈:對比我富裕的朋友所擁有的東西深感好奇,表現出來的就是一種觸摸的渴望。比如,我會把自己的鞋子脫掉去站在她們買的舒適柔軟的地毯上;或者將自己的指甲深深地陷進昂貴靴子的真皮當中。
不可避免地,當我獨自一人或知道沒有人在看著我的時候,我就懈怠了。那些不在收費范圍之內的活我一概不做;那些不愿意給小費的客戶,我也不會為他們多做些什么。每當累了一天還遭遇挑剔的客戶多次檢查我的工作時,我便會對他們提出的一些意見或抱怨據理力爭,并強調若不是我在冰箱里用小蘇打除去惡臭,每次打開冰箱門后那股難聞的味道將揮之不去。
“這是你打掃之前就有的刮痕嗎?”客戶可能會指著爐灶這么問道。
“是的。”我會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睛,直到她轉移話題。
我學會了面對所有的骯臟時睜一只閉一只眼。不管是裝有屎屎尿尿的便盆還是一個嶄新的冰箱,在我眼里,并沒有什么分別,該干嘛我還是干嘛。
有一天,一個客戶在打電話會議的過程中要去開門,她揮了揮手示意我去衛生間,她想讓我特別“關照”一下那里,打開衛生間的門我才意識她為什么叫我這么做,因為那里面所有的表面,不管是浴室、洗手臺還是地磚上全都覆蓋了好幾英寸的臟貓砂,她肯定是把這些貓砂直接就放在地上結果灑了一地。我花了好幾個小時把浴缸里的臟東西和亂蓬蓬的頭發從水槽的排水管中清理出來。當我用吸塵器吸走了最后一點土之后,發現坐便器后面正靜靜躺著一枚優雅的、擁有迷人光彩的耳環。
在她的床底下,除了一堆綁帶纏繞在一起的涼鞋外,還有堆成小山的貓糧,在我整理她的床褥時,又有一小塊貓糧滾落在地,我把它拾起來,堆在公寓的一處角落,等我打掃完離開房間時把這堆發臭的東西狠狠扔進垃圾壓縮機里。
我并沒在最后一個派發的清潔任務中干活。客戶住在允許養寵物的小區里的一間地下室中。當我快到她家門口的時候,那股狗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越發濃重—既甜膩又發臭,就像用微波爐加熱過的豌豆。我敲了敲門,能聽到幾只狗焦急地撞著門,聽上去讓人不寒而栗,沒有人開門;我又敲了一次,狗還是在撞門;最后,我聽到了開門的聲音,門開了。隔著安全防護欄,我看見一個女人的臉,她看起來睡眼惺忪,好像我剛把她吵醒似的。那些狗狗圍著她不停地撞她的雙腿,但她好像絲毫沒有注意到。她不讓我進去,我就呆呆地站在外面,不知道要說些什么。“對不起。”我給老板發了條信息,“那些狗吵得讓我無法和客戶交流。”
春天的時候,我上課的舞蹈工作室要舉行為期一個星期的學習班,其中會學習到我夢寐以求想學習的編舞等課程,所以我十分想去參加,但是如果報名參加了,就意味著有一個星期不能去打工。
我親自見了老板懇求她準我一個星期的假。“你想去參加那個舞蹈學習班?”她無精打采地說道。我點點頭。她給了我一個冷冷的眼神。我突然意識到她也許沒有什么其他的員工可以頂替我,也就是說,她大概要自己去客戶那兒打掃衛生了。
“既然如此,我猜你最好去吧。”她說道。
后來,冰島的艾雅法拉火山爆發,火山灰籠罩在整個大陸上空,導致舞蹈工作室聘請的老師的航班因此而被迫取消。舞蹈室發出郵件,老師在法國南部的沙灘上盡情享受著日光浴,還附上一張堆滿笑容的照片,配以圖說:“我們被困著吶!哈哈!”我趕緊給清潔公司的老板寫了一封郵件,請她為我重新安排活,可是,她始終沒有再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