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光
我從十二樓趿拉著拖鞋小聲哼著歌走下去,歌聲在看見她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午夜的樓道空無一人,她一個人蜷縮在臺階上,哭得滿臉淚水。
白日里我們剛從香山歸來,秋風乍起的季節紅霞滿山,而我們一路有說有笑,正是青春該有的模樣。可到了夜里一切都變了樣,我驚慌失措地坐在她身側,小聲問著:“怎么了?你怎么了?”
她忽然間抱著我放聲大哭起來。
其實算起來,我來北京讀研不過兩個月,新地方,新朋友,看似漸漸熟悉起來的一切,也不過是表面上的熟悉。
我無法想象一個白日里自信可愛的姑娘內心里早已崩潰到支離破碎。她告訴我她的父親自她兒時起便對她母親實施家暴,二十多年來,男人在外花天酒地,女人在家逆來順受。她曾親眼見到父親將母親打得鼻青臉腫,鎖在門外整整一夜,起因竟然是他在外面諸事不順。
“我從來沒有過過一個好年,每年春節我爸都打我媽,摔家里的東西。”
“我無數次勸我媽媽離婚,她總說為了給我一個完整的家,那樣的家哪里還算完整?她根本就是因為自己放不下,不愿意承認自己婚姻失敗。”
“今年暑假,我們在超市撞見他和那個女人,我媽拖著那個女人不讓她走,我爸沖上來把我媽朝死里打。他們終于要離婚了,可是沒有實質性證據證明我爸出軌,法官判平分家產,而我媽媽拿不出錢來,我家只有那一套房子,別的什么都沒了,我爸要把我們趕出去。”
年輕的姑娘抱著我失聲痛哭,她的母親在這期間打來電話。
我無法形容作為旁聽者的我心里是何種感受,因為這位母親在長達半個小時的通話里一直歇斯底里哭喊著:“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不論女兒如何勸解,她始終反反復復說著家里拿不出十五萬給他離婚,不能給女兒留下債務,以及囑咐女兒千萬不要像她一樣找個這樣的丈夫。
這是一個心理扭曲到離譜的女人,忍受丈夫家暴二十余年,性格早已變形,卻不斷給女兒施加壓力,找諸多借口不愿意承認自己的失敗,也不愿意放棄這段婚姻。
我的朋友在午夜寒冷的樓道里,哭得無法自已,而我跟著她一起紅了眼,卻到底給不出任何實質性的建議。回想起白日里同游香山時的場景,我才發現也許這世上失意人無數,大多數卻都保持微笑活在人群里。
室友之一每日抱怨著家中生意不景氣,零用錢不夠花,生活真是不如意。朋友之一總是抱怨著研二要出國,導師安排她去非洲,真不是個好地方。而我也時常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滋生無數怨念,就好像全世界都在跟自己過不去。
我們都是這樣,活在大抵上算是平安穩定的玻璃罐子里,卻總有諸多抱怨。殊不知在那些明亮溫暖的玻璃罐子之外,還有無數人被比我們沉重更多的負擔壓得喘不過氣。除了生死,別無大事;除了疾病,別無大患。
漆黑的樓道里,我聽著她的抽泣聲,摟著她一遍一遍告訴她:“這些都會過去,你要為自己而活。”
而在今天早晨,于走廊中遇見她,她又展露笑顏,仿佛昨晚那個痛哭失聲的姑娘只是我的一個幻覺。
我希望命運會善待她。
我希望命運善待所有孤勇前行的人,包括她,包括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