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靜如
張忌的長篇小說以《出家》為題,寫了和尚、寫了寺院,內容卻和宗教沒有太大關系。小說中有一句話令我印象深刻,讀者大概可以從中窺探一些作者的動機。這句話出自小說中的一個尼姑——“慧明師傅”,她說:“這是個末法的時代。”
小說的主人公方泉,一個對佛教背景和寺院環境毫無了解的普通人,因為生活的壓力走向了寺院,并不是因為向往佛教的奧義和心靈的凈化,而是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發現當和尚可以賺錢。
有一副做和尚的好相貌,有好嗓子和好天賦能夠念經。在小說中這已經滿足了做和尚的基本條件,看起來跟酒店招聘服務員差不多,而方丈依靠著“護法”給寺廟“拉佛節”,也讓人聯想到各類公司招聘的業務員、推銷員。具備以上條件,大概就能夠把一個寺廟經營得紅紅火火。寺廟因為獲得物質財富而昌盛,僧人為了獲益而出家。這大概就是慧明口稱“末法時代”的原因。但在張忌的小說《出家》里,我們可以看到,故事的主人公方泉是一個快樂地走進“末法時代”的人。
小說的前半部分一直在描述方泉的家庭生活,我們可以看到,方泉這個角色具有“底層”的“標準配置”:四處打工(送牛奶、拉黑車等)、貧窮的妻子、難以養育的幾個孩子。他辛苦地工作,同時做著幾份體力活,身體已經到達極限,賺的錢似乎也越來越多,但還是抵擋不了各種意外的開支,比如孩子的贊助費、警察罰款、壞人敲竹杠。主人公這樣的多災多難,不免讓人聯想到一些現當代著名作家筆下的人物,像“駱駝祥子”“許三觀”等。雖然時代背景不同,程度不同,但痛苦多少還是有些相似。不同之處在于,經典人物們被摧殘得幾乎沒有時間思考。而張忌的主人公方泉則在痛苦的間隙感覺到了一種他自己也無法說清楚的東西——“虛無”。
方泉多次感覺到的“虛無”事實上是一種不安全感,而他尋求安慰的方式便是走向佛教,這并非大徹大悟,而是一種偶然性。因為以方泉這個角色的局限性來看,他走向的是在他所處的環境里,最容易接觸到的東西。他甚至也沒有采取什么行動,只是在心里自我安慰性質地期望,這世界上或許存在著什么力量,可以指引他方向。但接下來的事情就有些出人意料,方泉為了賺錢做了幾天假和尚之后,意外地發現自己非常“適合”做和尚。他有好相貌,會念經。做佛事相對輕松得多,收入也更為可觀。漸漸地,寺廟解決了他的問題,并不是從精神上,而是從物質上。
更加出人意料的是小說的結局,在小說的前半部分,方泉所有的付出都是為了養家、生兒子,但當這一切都漸漸達成的時候,他放棄了這個家庭,走向了寺廟。
在小說中這一過程被講述得非常自然,方泉在一次又一次的佛事經歷中,生活也在漸漸改變,他結識了慧明法師、周郁,摸索著經營了自己的小廟。他在這樣的生活中獲得的越多,離自己原本的家庭生活便越來越遠。如果將他的家庭生活與寺院生活相比,讀者會發現,他原有的家庭生活是一條簡單乏味的直線,而寺院生活則像一個正在緩緩展開的扇形平面。
與其說是對于佛教和寺院的向往促使方泉離開家庭,倒不如說是一個未知的可能性深深吸引了方泉。細想之下,方泉的命運有其悲劇性,當周遭的一切都對其展示出拒絕時,寺廟以其特有的方式接納了他。方泉選擇“出家”既是主動的,也是被動的,因為當他向往一個未知的好生活時,生活并沒有給予其他的選擇。小說中的其他人物,住持阿宏叔、護法周郁、慧明法師、長了師傅、村里的老太太們等等,他們每個人對佛教似乎都沒有很深的理解,或者說,都有著自己的理解。他們代表的是一個非常廣大的群體,佛教和寺廟對于這個群體而言,世俗而實用。在小說的最后一部分,方泉展望著他那座小小山前寺的未來,感覺到了快樂和希望。這并非佛教中的“頓悟”和“解脫”,卻使得小說具有了喜劇效果。
正如方泉所觀察到的,生長在村子里、老去在村子里的人們才是當地寺廟的真正主人。佛教也正因為它被不同的群體以自己的方式理解、闡釋、需要而流傳、傳播。人們似乎并不在乎它究竟是什么,只是或悲或喜地,讓它增加著俗世的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