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妙味

張德明

筆記小說是中國古代的一種重要文學樣式，它通常篇幅短小而語言活潑，其記人敘事講究簡潔明快，點到即止，沒有過多的事件鋪張，只交代故事概貌，更絕少抒情、議論之繁筆，因篇幅不長而富于趣味而頗受讀者喜愛。由于筆記小說往往將故事主人公聚焦于廣為人知的歷史人物，加上中國古代小說有著源遠流長的“史傳”傳統(tǒng)，因此，筆記小說所載之事，雖常為官修史書所遺漏，但因其產(chǎn)生于歷史人物在世之期，并廣泛流傳于坊間，是具有較大可信度的，因而不失為正史之外用作補遺的重要史料，同時為板著臉孔的正史提供更為鮮活生動的生活現(xiàn)場?；诖耍胖P記小說，不僅在當時為人所賞玩樂道，在今人讀來也一樣不失魅力，其原生態(tài)的歷史場景以及玩味不盡的生趣與妙韻，種種都讓人生出愛不釋手之感。在閱讀之外，如果還能生發(fā)出若干念想，并鋪寫成文字，則更顯筆記小說之當代啟發(fā)意義。被稱為“筆記的筆記”的陸春祥《明朝的瑣言剩語》，可以算得上是一篇具有文體創(chuàng)新意義的佳作，該文不僅對明朝時期的幾部筆記小說加以現(xiàn)代漢語重寫，還在此基礎上續(xù)寫出別出心裁的評議與闡發(fā)，挖掘古代小說的現(xiàn)代寓意，從某一獨特角度照亮了筆記小說的生產(chǎn)性價值，不愧是當今文人閱讀古之筆記小說的高明方式的生動體現(xiàn)。

歷史之所以有意義，不只在于它確切地留存了古人衣食住行、工作與生活的具體狀貌，為今人提供了察覺前人生存樣態(tài)的可能性，還在于它是當代社會的一面鏡子，總能給當代人帶來諸多的啟發(fā)和指導。《舊唐書·魏征傳》記有唐太宗在愛臣魏征死后說過的一句話：“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边@是一段頗富深意的話語，這段話語集中強調了借助他者來認識自我的重要性。從唐太宗的話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歷史是一面不可或缺的鏡子，從這面鏡子里，我們能清楚地看到朝代興衰與更替中所蘊藏的一些社會邏輯。其實，在我看來，對于當代社會來說，歷史不只是朝代興替法則的重要借鑒物，還給人們恰當估價自我日常言行舉止的規(guī)范化、個人行為可能產(chǎn)生的社會后果等提供重要參考。換言之，歷史給當代提供的意義往往是雙重的，既有宏觀層面上的社會意義，也有微觀層面的個人性價值，既在群體層面上給一個國家和民族的發(fā)展提供參照，也在個體層面上為每一當代人的思想與行動提供指南。意大利哲學家、歷史學家克羅齊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敝娬{了過去之歷史與當代的意義關聯(lián)，這里所謂的“當代”之結構因素，我認為也是群體與個體并舉的。

《明朝的瑣言剩語》有一則文字，名為“嚴嵩家的白金美女便桶”，原是明人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八中所錄一事。文中有句：“嚴嵩家里還有更搞笑的東西：一只小便桶，是用白金做成的站立美女，美女的陰部私處供他撒尿。紀檢人員查抄時，看到這個美女，都覺得不好意思告訴皇上，太不雅觀了，什么心態(tài)啊。于是，就將美女熔化成金子充數(shù)。”明顯可見，這段文字是對古代筆記小說的改寫，在改寫中，作家還植入了“美女的陰部私處”“紀檢人員”等現(xiàn)代色彩鮮明的語素。如此改寫，不僅將古代貪官的貪腐行動與當下反貪之現(xiàn)實語境關聯(lián)起來，還為下文將今人與古人創(chuàng)設了便利條件。如果說貪官嚴嵩的貪腐主要以貪財為重，貪色還有所收斂，那么，而今之貪官在色欲的滿足上則比古人有過之而無不及。陸文中所示的江西某廳級貪官W和河南開封某廳級貪官L就很能說明問題，他們不僅情婦不少，還在色欲滿足之后，以記情事、剪陰毛等舉動將這一貪腐行為具體化和細致化，其齷齪的內在心理和有恃無恐的權力膨脹欲望昭然若揭。陸春祥在這里舉嚴嵩之例，揭開了明人筆記小說的一角，并用當代貪官的案例，與嚴嵩之貪腐作比照，既從個體層面揭露了貪官的罪惡行徑，對這些內心丑惡、舉止齷齪的人渣加以嘲諷與批判，也從群體或者說宏觀層面上說明，貪官污吏的大量存在已然構成了社會發(fā)展的重大障礙，不對之加以及時整治，嚴厲打擊，一個國家的興旺發(fā)達、民運安泰又何從談起呢？

一般而言，歷史的妙味總是豐厚的，它不止從負向上給今人提供深刻的警示，也會從正面發(fā)揮顯在的影響和鞭策作用。也就是說，歷史不光通過曝光貪官污吏的骯臟行徑來折射過去時代的陰暗面，還會通過敘述古之正人君子的光明磊落舉動，給今人帶來不可低估的正能量。更為可貴的是，只要細心地比照和揣摩，就可能發(fā)現(xiàn)，歷史的蛛絲馬跡都與今天之生活往往有著無所不在的對應關系，甚至可以說，歷史的嬉笑怒罵處，都可以觀照到現(xiàn)實生活的蹤影。在《明朝的瑣言剩語》里，陸春祥摘錄了明代筆記小說中書寫的許多充滿生趣的歷史掌故來映照現(xiàn)實生活，給人以生動的啟示和深刻的教益，讀來令人生出心有戚戚之感。如稱“書中自有千鐘粟，湯通判家中啜薄粥”“書中自有黃金屋，趙主事被和尚打得哭”“書中有女顏如玉，陳進士被徐秀刖了足”等頗有“打油”意味的語句為“明朝的網(wǎng)絡語言”；譏諷一秦淮妓女在名片上印有“同平章風月事”的介紹，顯示其有“正部級”的江湖地位和行業(yè)身份，并闡述道，這樣招搖撞騙的把戲，古今皆有；又述古代考核官員的例子，在升降級條目上加有兩項：“浮躁淺露”，“才力不及”，“如果有這兩項的，就列為第二等級，如果是京官，就降一級，并且外放到地方使用。但在實際考核中，如果有才力不及這一項，也有不降級，只是對調使用的情況，更多的是降一級、二級、三級的。”這啟示人們：古人之官員考核的升降級方案，實際上在當今也是有適用性和借鑒意義的。

英國哲學培根曾說過：“讀史使人明智，讀詩使人聰慧?！睔v史確乎是今人的一位優(yōu)秀導師，她會教給我們很多有益的見識。陸春祥《明朝的瑣言剩語》，從文學的獨特角度，細致而深入地闡明了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