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株幸福的蘆葦

宮鳳華

我是一株搖曳在鹵汀河邊的清俊蘆葦。我傲然挺立，守望鄉村，“纖瘦清苦，又是那樣的幸福堅韌”。

我和村小棲息在充滿詩情的地方：碧波蕩漾，青草萋萋，野花爛漫，炊煙裊裊，還有槐花、麥稈、水草以及風中自由搖曳的蘆葦。“蘆花白，蘆花美，花絮滿天飛，千絲萬縷意綿綿。莫忘故鄉秋光好，早戴紅花報春暉。”我的耳畔不時傳來悅耳動聽的《蘆花》。歌聲婉轉，蘆花紛飛，飄向靜穆的村莊，飄向純凈的心靈。

在葦香彌漫的日子里，我總是喜歡聆聽范睿的塤曲《追夢》《睡蓮》《悲涼笛聲》和《布列瑟農》，心中彌漫淡淡的憂傷，一種古典的詩意充盈著樸素的村小。

鄉村，一片明清麗質；村小，一派生機盎然。在鄉村教書，耳濡目染鄉音土韻，吮吸飽蘸草木清馨的空氣，在寂靜中，擁有了那種鯤鵬展翅南飛的道家情懷和陶淵明采菊東籬下的恬淡怡然。

油菜花開放了，黃金的光芒照亮了所有人的心。我和孩子們一起撲向廣袤的田野，品嘗放風箏的喜悅，擷拾綠色的詩句，破譯小蝌蚪的密碼。李叔同先生歌詞《春游》中云：“梨花淡白菜花香，柳花委地芥花香。鶯啼陌上人歸去，花外疏鐘送夕陽。”讀之，竟有“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的淋漓興會。耕耘鄉村教壇，平凡孤寂中總翹盼著那金黃的油菜花一夜之間淹沒了吉祥的村莊，淹沒了我和孩子們靈動的身影。

圩堤旁、沙灘上，芊芊蘆葦身材頎長，如古代仕女，娉娉婷婷。孩子們歡呼雀躍，采來一片細長的葦葉，或折成笛，或疊成哨，一吹，韻味十足的蘆笛聲便靈動了整個鄉村。

村小東邊的鹵汀河中泊著幾條狹長的木船，漢子們分列船上，手握竹篙，隨著咚咚鏘鏘的鑼鼓聲整齊劃一下篙起篙。姑娘媳婦們披紅戴綠，裸露小腿，手持木棒，一齊劃水，小船燕子般迅捷前行。河兩岸密密麻麻的人群爆發出雷鳴般的喝彩聲。鼓聲陣陣，彩旗飄飄，熱鬧的場景、歡樂的氣氛滌蕩著人們苦悶與憂傷的心靈。這一幕出自鄉村一年一度的廟會。這時的鄉村，整個兒地沉浸在一片歡快愉悅的氣氛中。身處其境，自然想起“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日暮笙歌收拾去，萬株楊柳屬流鶯”的浪漫詩句。

燠熱的夏日，夕陽西下時分，我總喜歡靜靜地在鄉間的小路上散步。我獨自享受著這片水鄉風情，每每走進朱自清《荷塘月色》淡淡的喜悅和憂傷里，走進林語堂歡樂而爽快的微風里，走進梭羅神秘而浪漫的瓦爾登湖，走進克萊德曼的情調鋼琴曲里。

有時聽到遠處隱約傳來“我的家鄉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澀的水”的歌聲，我總是熱淚潸潸。白天的忙碌和瑣碎暫且拋開，我的心靈得到放牧，精神得到升華。“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看眼前美景，不管坎坷和平坦，我都能“毀譽無動于衷，得失在所不計”。

寂靜的夜晚，故鄉此起彼伏的蛙聲總是乘著一股輕風，穿透我的心靈。潮濕的蛙聲，飄過清清爽爽的夜空，飄過寂寂靜靜的田園。它們用泥土一般質樸的聲音，為清貧寂寞的鄉村生活平添一縷樸素而溫馨的感動。透過蛙鼓紛紛的旋律，我們摸索到的是充滿魅力和張力的鄉村風情，是沉甸甸的稻穗淡淡的幽香。那美妙動聽的蛙聲穿越塵封的歲月，從詩經楚辭、唐詩宋詞中向我們悠悠飄來。

在彌漫著輕愁的秋天里，我寧愿做一莖清泓邊的蘆葦，澄澈著，靜默著，冥想著過往的時光，回味著美麗的鄉愁。

秋天的天空湛藍清遠，像收割后的打谷場，清爽疏曠。蓮花瓣似的云朵漂浮在半空中，銀子一般耀眼。灰褐色的樹葉是一只只疲倦的蝴蝶，在秋風中簌簌而下，演繹著周而復始的生命哲學。河灘上蘆穗輕搖，映著蒼蒼秋水，令人想起《采薇》《蒹葭》之章。幾莖狗尾草在風中搖曳，黃色的草尖輕沾水面，流瀉幽深的詩意。長空中飛過一行秋雁，那高亢嘹亮的鳴和之聲匯成激越的渾天清響，久久回蕩于曠野。

稻子金黃時，我總是佇立在田埂邊，仿佛看見母親手中忽忽生風的銀鐮，汗水在沿著皺紋迤邐而下。那金黃的稻子在銀鐮的揮舞中倒下，鋪成一道燦爛的風景，母親是這風景中最精美的一幀特寫。

秋風繾綣中，那簇簇蘆花紛紛揚揚，似無數秋天的嗩吶，吹奏凄婉動聽的歌謠。蘆花，枯黃的絨毛，錐形的花絮，小棉絮般到處飄散，飄向四周靜穆的村莊。蘆葦倩影婆娑，如一林美麗的舞姬，輕搖著翠綠的裙袂，婀娜放姿。而蘆花怒放的蘆葦則如謙恭的侍女早生華發，在漲滿了秋水的葦灘上到處是它們飛雪般輕揚的身影，把寥落的鄉村裝點得詩性而空靈。

月光如水的夜晚，校園里扶疏的花木如但丁《神曲》里的插圖。枝葉在風中颯颯作響，如舒緩的小夜曲，讓人的心變得絲綢一樣柔軟。我在鋪滿月光的小路上邁步，讓理想在林中的月色里袒露。月光羽毛一般輕柔地撩撥著我，使我全身都涌上難以名狀的舒泰、怡然和飄飄欲飛的感覺。

鄉村的秋夜異常靜謐，只聽到月光經過樹梢來到田野的腳步聲。輕輕地，宛如一個女子走在出嫁的路上，羞澀得讓這個世界只剩下她的心跳和呼吸。我伸開雙臂擁抱著這一切，生活是多么美好。我屏住呼吸，聆聽深秋田野上優伶們的吟唱，如同聆聽一曲凄婉的塤曲。

在靜謐的燈光下，我喜歡斜靠床頭，攬書一卷，信手翻來，興至而讀，興盡而止。此時之神思既可以囿于現實而遍觀世間百態，也可以跨越千年，忽而隨李白縱酒放歌，忽而隨辛棄疾金戈鐵馬馳騁沙場，感受或清麗，或脫俗，或哲思的文字帶來的美麗，醉心于文學的廣袤深邃，有書中哲人指點人生，啟迪混沌，豈不快哉。若是靈感飄然而至，思如泉涌，倚枕疾書，心底之真性文字似水般潺潺而出，則真是“其喜洋洋者矣”。

冬日暖陽下，我喜歡看孩子們在青磚鋪就的操場上玩鬧，快樂隨風飄揚，寒冷被他們揉碎。而那些膽小的麻雀們總喜歡把純藍的天空撕開一個個閃亮的豁口，靈動的影子如朵朵墨菊盛開在空場上，盛開在我和孩子們溫潤的心中。

雪花以信箋的方式翩躚而下，精靈一般地鉆進我和孩子們的脖頸里，涼絲絲的，沁透肺腑。孩子們從遠處奔來，紅撲撲的臉龐似夏日炙熱的太陽。他們圍著我問這問那，我輕撫著他們的小手，傳遞著春天的訊息。在雪地里，凝望藍寶石般的天空，靜靜地冥想一些過往的時光，傾聽靈魂深處的囈語，任發思古之幽情。走進這片雪地，走進這片靜謐，頗有沖破名韁利鎖、世間塵滓后的酣暢淋漓、通達快慰。

此時的蘆蕩成了枯白的一片，蘆荻蕭疏，簡練得如先秦諸子百家的散文。水深處，幾莖葦稈搖晃，蘆花點點，是線裝的詩，是林風眠筆下的水墨小品。蘆葦不擇環境而棲身，不懼風雨而挺立，不逐名利而生長，不賣弄矯情而溫柔，柔弱里蘊涵著剛毅，樸實中透著靈性。

蘆葦像自由的精靈，在遠離世俗的淡泊中，獨守一方瘠土，篩風弄月，瀟灑倜儻。瘦瘦的筋骨把生命的詩意一縷縷地挑亮，密密的蘆花像一片片燦爛的微笑，將野地的清苦和寧靜濃縮成亙古的沉默。芊芊蘆葦，在灘涂上扎根，無拘無束；在纖橋旁搖拽，蓬蓬勃勃。從蒼翠的湖綠，漸漸化做凝重的墨色，卻依舊亭亭玉立，倩影婆娑。這白發蒼蒼的蘆葦，是樵子擔上悠然飄起的一縷陽光，是村姑眉宇間揮之不去的一抹蒼涼的嫵媚。

在鄉村，吮吸著鄉村的精髓，擁有那份古典情懷，我的快樂鹵汀河水一樣流淌著。我從蹲在苦楝樹梢上的明月中感悟到“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的宇宙意識。我其實就是鄉村的一棵會思想的蘆葦。蘆葦纖弱、嬌貴，帶著詩意的傷感，透著平民的精神。蘆花“入世而不事功，出世而不虛無”的風骨，飄逸淡然，頗具仙風道骨。

在蘆葦和楊柳的微吟中，在菰蒲的清香和村姑的民歌里，我吮吸著鄉村的精髓，編織著文字的彩帶，放牧著純凈的心靈。伴著清風明月，守著自己的那些快樂和憂傷，過著屬于自己的恬淡豐厚的鄉村教育生活。我的日子花兒一樣盛開，濃濃的香氣彌漫著，飄向歲月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