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萬新華
Wan xinhua
輕歌曼舞好春光 傅抱石《風光好》讀記
□ 萬新華
Wan xinhua
1942年9月22日,傅抱石為重慶夫子池個人畫展作序,就畫題來源進行說明:一擷取自然,二詩境入畫,三歷史故事,四臨摹古人。他特別聲明,第三條路線是他人物畫創作的主要路線。
眾所周知,傅抱石擅長美術史論研究,熟悉文學故事,習慣以歷史典故、文學名篇為題,用其自己的話說,以書畫家最堪吟味或可紀念的故事或行為入畫,如“淵明沽酒”、“東山逸致”、“羲之愛鵝”、“蕭翼賺蘭亭”、“赤壁舟游”等。這些高古的題材,成為傅抱石抒發情感的工具,表達了對高人逸士的理解與共鳴,展現出中華民族高貴的精神和博雅的氣質。
在抗戰時期,傅抱石十分敬佩歷史上的高人逸士,一直執著地“力求奔放生動,使筆與墨溶合、墨與色溶合,而使畫面有一種雄渾的意味及飛揚之氣勢”,相信自己所堅持的“雄渾”、“樸茂”就是源自一種孤高而凜然不可侵犯的人格。因此,他一畫再畫,反復創作“淵明沽酒”、“羲之愛鵝”、“竹林七賢”、“東山絲竹”、“山陰道上”、“虎溪三笑”、“晉賢酒德”、“懷素醉酒”、“西園雅集”等,造型高古超然,氣質安逸清雅,營造出一種曠達疏遠、清新古雅的精神世界。這里,他似乎不在畫古人,而是將自己類似的情感溶入歷史人物之中,化奔放的沖動表現為想象的馳騁,細膩地再現人物的精神氣質,訴說著精神貴族式的優雅傳統和深邃廣博的中國文化品格。
后來,傅抱石曾在一篇隨筆中談及自己的創作體驗:“刻劃歷史人物,有它的方便處,也有它的困難處。畫家只有通過長期的廣泛而深入的研究體會,心儀其人,凝而成像,所謂得之于心,然后形之于筆,把每個人的精神氣質性格特征表現出來。”因此,這些高古的歷史人物畫,就是他繪畫史研究的圖像化結果,“保存著濃厚的史味”。

圖1 傅抱石 陶榖贈詞 1944年紙本 設色 117×40厘米江蘇省美術館藏
無獨有偶,五代故事“陶榖贈詞”也是傅抱石關注的繪畫題材之一。陶榖(903~970年),本姓唐,字秀實,邠州新平人。早年歷仕后晉、后漢、后周,官運亨通,北宋后任禮部、刑部、戶部尚書等。據鄭文寶《南唐近事》、文瑩《玉壺清話》等文獻記載,后周柴榮意欲一統天下,派遣翰林院大學士陶榖出使南唐,以探虛實。陶榖自恃國勢強大,對南唐不屑一顧,傲慢無禮。南唐重臣韓熙載忿而設計,命絕色歌伎秦蒻蘭偽裝成驛卒之女,早晚在驛館內灑掃庭院,以美色誘惑陶榖。一來二往,陶榖終被迷倒,遂“同諧魚水之歡,共效于飛之愿”。他又春意萌動,為風情萬種的秦蒻蘭填詞《風光好》留念:

圖2 傅抱石 陶榖贈詞 1940年代紙本 設色 32.2×40.7厘米《傅抱石全集》第三卷
好因緣,惡因緣,奈何天,只得郵亭一夜眠?別神仙。琵琶撥盡相思調,知音少。待得鸞膠續斷弦,是何年?
數日后,中主李璟在澄心堂設宴款待,陶榖正襟危坐,威嚴如故。李璟遂喚秦蒻蘭來到席間,命她演唱《風光好》,勸酒助興。陶榖羞愧難當,一時間傲氣頓消,連酌連飲,酩酊大醉,無地自容。北返時,《風光好》早已傳遍朝野……
陶榖贈詞的風流韻事流傳甚廣,后世多有演繹。元代劇作家戴善夫據此改編雜劇《陶學士醉寫風光好》,故事情節可讀可賞,頗有趣味;元末明初文人唐肅則題詠《陶榖郵亭》云:“紫鳳檀槽綠發娼,玉堂見慣可尋常。作歌未必腸能斷,明日聽歌更斷腸”;明中期畫家唐寅丹青妙筆,創作《陶榖贈詞圖》,并題詩:“一宿姻緣逆旅中,短詞聊以識泥鴻。當時我作陶承旨,何必尊前面發紅。”蘊涵著意味綿長的嘲諷語境。
1944年7月25日,傅抱石精心創作了一幅《陶榖贈詞》(圖1),題云:“陶榖贈詞。此擬寫李主宴谷澄心堂,出弱蘭于席,歌《風光好》時情景也”,押角鈐蓋朱文方印“上古衣冠”,以示高古。他主要采用平視角度布景,不著背景,秦蒻蘭柳眉杏眼,櫻桃小嘴,眉心朱痣,面泛紅暈,青春靚麗,輕盈揮舞,臨風玉立,而陶榖翹著胡子,端坐于右,面紅耳赤,心不在焉,一副狼狽的窘態與秦蒻蘭溫婉優雅的氣質、頗為專注的神情形成鮮明對比,在沖突之中彰顯出無窮韻味和深刻省悟。全畫筆墨瀟灑超脫,輕重徐疾有致,線條洗練靈動,水、墨、色渾然一體,相得益彰。
筆者關注傅抱石其人其藝多年,發現他的一個創作習慣:對于某一題材,他往往會舉一反三,再三經營,精益求精;而一旦探索出一種成功的圖式組合,他則反復創作,如《琵琶行》、《撥阮》等無不如此,生動地呈現出其創作中真實的思考維度。
對于《陶榖贈詞》,傅抱石也不例外。大致就在同一時間,他還繪制了小幅《陶榖贈詞》(圖2),畫面內容比前者增加了侍女,但逸筆草草,應是一件未完成稿。在迷離的宮殿里,秦蒻蘭翩翩起舞,長袖飄帶,靈活輕盈;陶榖端坐,神情迷茫,若得若失地觀賞歌舞;而侍女端酒前來伺候,小心翼翼。人物造型刻畫入微,粗筆渲染空間氣氛,略呈飄浮之感。
1945年2月,傅抱石又以“陶榖贈詞”為題進行創作,然在構思上對前者做了徹底的顛覆。他沒有刻畫陶榖,而將場景定格于秦蒻蘭吟唱《風光好》之片段,生動地再現了人物瞬間的美妙神態。此圖未題圖名,筆者依據傅抱石繪畫圖式生成規律,通過仔細比對和綜合分析,慎重地將這件傅抱石仕女佳作明確定名為《風光好》(圖3)。
《風光好》通過柱廊、屏風、幾案,分割出兩個獨立的空間,營造出一個詩意的氛圍。宮殿內庭柱直聳,屏風豎立,其上繪有高古的佛教造像;秦蒻蘭梳飛天髻,著綠衣白裙,如倒牽牛花型曳地,攏袖側身回望,窈窕嫵媚;又有侍女托盞前行,藍裙紅裳,亦秀潤可人,前方幾案一角,點綴盆花,似乎暗示陶榖就在畫外的另一端。傅抱石沒有強調歷史典故的諷刺意味,而純粹表現秦蒻蘭的婀娜麗姿和侍女的秀美動人。他只將仕女安排在相對簡單的背景之中,重在顯示出她們鮮活的美妙形象,放達的景物器具亦是反襯出人物的多姿,全然烘托出“風光好”的意境。
全圖描繪工細,色彩妍麗,如煙如霧,氣氛曼妙,以高古游絲式的線條來表現人物,飄揚飛舞的衣帶如行云流水,裙褶線條綿勁不絕,增強人物的動感,輕重、緩急、粗細均把握得恰到好處,極富節奏韻律的美感。仕女鬢發先用干筆皴擦塑形,虛入虛出,起筆時輕輕按下,行筆時飄逸流暢,收筆時輕輕提起,果敢準確,后用淡墨烘染,發色透過墨色濃淡之變化,更顯渾厚華滋,富有彈性。再如眼睛,他先用淡墨將上下眼瞼勾勒成形,分出輕重,后勾出眼睛輪廓,特別注重瞳孔的轉折變化,以淡墨干筆勾擦出眼珠,加以淡墨渲染數次,在朦朧中以散鋒濃墨加重瞳孔部分,上眼瞼則以較深的墨加重輪廓,呈現較強的立體感,再配上濃密的睫毛,虛實相生,層次分明,充分傳遞出玲瓏剔透、含蓄深邃的神采。

圖3 傅抱石 風光好 1945年紙本 設色 108.5×60厘米2016年嘉德秋拍拍品成交價6612萬元
根據葉宗鎬的研究,傅抱石從事仕女創作,大概始于1940年12月,盡管他年輕時已偶涉人物畫創作。當時,他為中蘇文化協會主辦“中國戰時繪畫展覽會”創作《唐金昌緒〈春怨〉詩意圖》,突出反戰厭戰之主題。1944年以來,隨著《麗人行》、《琵琶行》、《后宮詞》、《罷阮圖》等一系列描繪唐宋宮怨詩意畫的出現,傅抱石仕女畫風格正式形成。所作或倚竹而立的佳人,或相思情深的怨女,或罷曲歸來的歌女,或踏青游春的貴婦,或轉身回眸、或仰頭張望、或俯首沉思、或搔首弄姿,造型汲取陳洪綬的變形奇趣與石濤的灑脫意態,臨風搖曳,寫意飛動,展現出女子的婀娜身姿和妖艷嬌容。這些女子,也是個性化的“高人逸士”,有著獨立的人格,同樣具有高潔的情操。他不僅視美人為“美”之化身,也將所有美集于女子一身,所謂“格、韻、靈、慧”,成為其靈魂的寄托,正如傅益瑤所說:“父親的人物畫在抗戰入蜀后才開始出現。那時,兵荒馬亂,現實的殘酷,精神的崩潰,對一個藝術家來說,無疑是最大的洗練。就在這個時期,父親筆下出現了湘君、湘夫人、山鬼、云中君等真正的美人形象”;“人在最痛苦的時候,心靈最受壓抑的時候,在生與死的歧路上徘徊的時候,給人以信念,給人以理想,給人以溫情與希望的是什么呢?是美!美比任何道理都更接近真理,而女性美又是聚所有的美于一身的存在,更是靈魂的寄托之所。父親在戰爭年代里創造出理想的美人,可見他心中的希望之泉從未干涸過。”所以,傅抱石的仕女畫有美麗、溫婉和端莊,更有一種“精神”,充滿著深情、高貴和智慧。
于此,再來欣賞《風光好》,我們當然也能品鑒出美麗、端莊和高貴、智慧……的確回味無窮!
(責任編輯:牧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