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耕耘
倘若以生命起源的視野看,海洋無疑是我們的原始搖籃。人類在陸地生存的“文明”,在漫長的進化史面前顯得如滄海一粟。英國海洋生物學家卡魯姆·羅伯茨的《假如海洋空蕩蕩》,或許就像一個警世的箴言,提醒我們:生命既然可從海洋來,亦可在海洋中消亡。
這部著作沒有簡單地將海洋生物、海洋生態作為客體化的研究對象,而是看重一種人與海洋的“關系史”描述。這種關系就建立在主體(人)對客體(海洋)的“改造”之上。人類對自然的態度,大體經歷了從畏懼到探索,從利用到征服的過程。在書中出現了兩條極具“張力”的意義軸線:一面是技術進步、機械捕撈的工業文明,一面是物種消亡、資源殆盡的荒野之境。
某種意義上,海洋的文明史就是海洋開發的“現代性”歷程,它完全是工業化機器生產在海洋領域的滲透。這種“文明史”之所以被作者認為是“自我毀滅”的,源于它建立在一種單向性的思維之上:簡單、粗暴、直接。全書大多章節都有同樣的論述:圍繞擴大“漁獲量”的中心目的,討論了各種漁撈工具(漁船、漁具和儀器),漁撈技術的使用。無論時代怎么變易,漁場如何變換,人類在捕魚的邏輯上卻出奇一致——為了維持漁獲量,不斷改變“主要漁產”的品種,當一個物種銳減瀕危時,迅速尋找下一個“替代物種”。從而,海洋生物無可避免地走向了“排隊式”消亡。
作者的考察既是全景式的(地毯式巡禮了主要漁場、漁產和漁撈方式),又是微觀的(利用各種小說、檔案、法案的記錄再現捕魚、捕鯨的歷史場景)。然而,它們都指向了海洋資源從無限豐沛到極速枯竭的“毀滅史”。這種衰竭的“加速度”從何而來?在我看來,是科技給人類的貪欲插上了翅膀。從原始魚叉到圍網,再到清盤式的大型拖網,捕撈方法愈加殘暴;從沿海、近海再到遠洋,從水表到深海,人類侵蝕資源的深廣性嘆為觀止。這些都離不開工業革命、保鮮存儲技術以及電子信息技術的推波助瀾。
無論是全球命運共同體,還是綠色開放、包容共享的嶄新理念都已成人類共識。但是,回望海洋文明的歷史,就會發現歷史的每個斷裂細節,都潛藏了人類“自毀”的危險。我想,這也是作者寫作此書的超越意義:處處都反省著人性的弱點,檢視了海洋保護所面臨的困境、逆流與歷史創傷。事實上,我們并非不知自然的“教訓”,只不過往往容易患上“歷史失憶癥”。每當科技有所突破,物種有所休復時,又會立刻重復著更大的壓榨與傷害。
這也讓我們反思:技術文明并不一定能換來生態文明。相反,當一種“技術理性”大行其道時,海洋資源只會淪為人類瘋狂擄掠的“戰利品”。換言之,與欲望和誘惑相比,人類常常愿意為了今天的“實利”,斷送子孫的未來,甚至不惜為此自我欺瞞。在書中,你能看到歷史上諸多法案背后的“官僚主義”,在禁止拖網捕撈的問題上態度曖昧,搖擺不定。更有一批海洋學者公開宣揚:“海洋開發,取之不盡”。他們用增多的“漁獲量”論證著海洋就像是耕地,越是深耕越有生產力的荒謬邏輯。實際上,資源再生的速率遠遠小于捕撈,我們不過是在利用技術“透支”著海洋的“元氣”。
也許,在海洋生態的保護上,我們從不缺乏知識、政策和科技,缺乏的恰恰是情感、態度與價值。這部書的啟示意義或許遠比描繪海洋文明進程價值更大。因為,作者通過此書表述了一種“重建生態倫理”的價值追求。這種生態倫理始終在追問:我們是誰?依賴什么?為了什么?這種康德式的提問,時刻在強調人類面對海洋的姿態與不能僭越的限度。
或許,只有清醒地回答這3個問題,海洋才有明天,人類才有未來。
(《假如海洋空蕩蕩》:[英]卡魯姆·羅伯茨 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