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燈光（組詩）

深夜的燈光

房間里的燈光，在深夜

熄滅了三次，又亮起了三次

房間里的他，他的所有，所有的他

一定墜落了三次，又升起了三次

極端的色彩敲響他

波洛克來了，孔雀來了，蒙克帶來他的灰

一只變色龍，透過某個教堂的彩色玻璃

想著他，夢著他，應用他

數不清的聲響埋在鋼琴里

數不清的時間，埋在鐘表里

他在房間里成形，在房間外分解

夜的房門，大小剛好串通他的一生

這是考察回聲的時刻

房間里的燈光，在此地

熄滅了三次，又亮起了三次

彼岸房間里的事物，一定墜落了三次

又升起了三次

墜落和升起的不是命運，不是他

是組成他的透明字詞：

例如一、二、三，和一二三的倒影

例如零，吸收著一二三

像一顆卵子在排放，在內室

深紅的時刻

一毫米的狗

公路中間，一條狗終止在行程中

它黏附在行程表面，像貼在公路上的

一張陳舊的標簽

僅僅高于地面一毫米的狗

確認了卑賤所能到達的最高高度

確認了回響于人類自身的

一毫米厚的自大，以及一毫米深的悲憫

而在我的閱讀中，一條狗的走向

泄露了我們公共的路徑：

隨時逃逸的血肉，突然攤薄的命運

一個痛點撬開一片痛點

繞行、環繞，永不停息

群鳥

從北島的序列中升起的特朗斯特羅姆

和李笠的游記里流淌的特朗斯特羅姆

以及在漢語中咳嗽的特朗斯特羅姆

是一組不同羽色的

幻變于祖國之外的濃重的鳥群

溫和的瑞典在群鳥的背脊上閃耀

它們反射著苦難，擴張透明歐洲的淚腺

像播種在北冰洋的銀質的浮冰

而極光，作為夜空的婚紗，或做為彩色的挽聯

在嚴酷的岸上緩緩上升，直至成為群鳥的一部分

直至成為特朗斯特羅姆的未曾說出的孤獨

夏天的晚宴

在城鄉接合部穿梭嬉戲的兩只喜鵲是來自白楊林

所標注的公墓的信物。一只工蟻舉著別人的蟲卵

從樹干的迷宮一直綿展到第十萬只兵蟻的巨齒。

此刻蟻后正在流水線上產卵，她需要時刻聽見打

掃戰場的消息，以此來激勵她的第一百萬個孩子

和安撫一百萬中喪失的那個一。而紅蜘蛛把她的

網例行鋪在天空，毛毛蟲混著飛蛾甲蟲和蟬在樹

葉間各行其道，從未統一。這正是兩只喜鵲的喜

悅之言：看似粗魯的飛翔不是因為無知而是因為

洞悉。

那座巨量的公墓沒有停止，一直在喜鵲的歡愉中

無限添加自身的家庭成員。那座失語的公墓也沒

有死去，落日之后她將接替城市來開啟她的追憶

晚宴，在螞蟻唾液和黃土砌成的城堡里，唯一的

蟻后正吸收著被公墓吸收的千萬片的鈣。

青花瓶

一只青花瓶在幾個朝代的股掌間

穿行。冷漠而完整，好像從未被感受

領略過她、愛過她、占有過她的事物紛紛破碎

被她的美所擊打：嬰兒肥，梨花白，湖水藍

一直被睥睨的形色，像真理一樣簡單

自己的美擊打自身：皸裂的暗紋

劃出時間中最隱蔽的裂谷，那漫長的自殘

仿佛遍及指尖的深藍文身，試圖把自身替換

而明天依然陳舊，一只空空如也的青花瓶

在博物館的玻璃床笫間入睡

一座器物的伎院，戒備森嚴

她將一直這樣空置，赤裸，頒布嚴酷的釉色

這是我所敬畏的，千年泥團唯一的反光

這再生的泥土，獨立而完整，好像從未被解答

面目

我試圖找到，陷于事物深處的事物

比如硬幣背面的麥穗

它的光芒，僅僅來自于鋁

我試圖去分析，事物表面的事物

那張照片，那蕩漾的笑意

僅僅來自于紙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我是否錯了

地下的暗河，鰻一直游至盲鰻

它在扭動，扭曲并最終扭轉了光明

我不在乎是否看見了自己

我只知道，魚看不見自己的鱗片

看不見自己的鰓

因此，一條魚永遠不認識自己

我在意的就是這個：我看不見自己的心

我不認識自己，不知道怎樣感應自己

我需要在其他的事物上分布

需要被其他的事物表達和縈繞

但不是鏡子、不是倒影，不是魚對魚的觀察

不是姓氏和母親，不是回憶

它可能只是一種類似于堤壩的信仰：

是一張白紙對所有詞語所有圖畫的制約

和導向

孤島

我曾是一個有花園的人

有被野草蔓延的味道

有色彩蔓延的，醉意。

我曾有廣泛的過錯

有被高壓線傳輸的痛

有煙花炸開的碎。

我的底部也曾經有流沙

有被三峽大壩阻斷的卵

有被昨日大壩阻斷的，愛情。

現在我有一個孩子，這意味著

我有兩雙眼睛，兩個情懷

意味著，一個孤島是兩座島

一封郵件有成倍的回聲。

我一直坐在你身邊

相信此刻

雖然相距千里

我仍然安靜地坐在你身邊

你翻開的那本書

此刻也被我打開

好像我們奔赴的

是同一個故鄉

同一個劇目，我們分飾兩角

你忘記的那個人

正是我想起的那個人

此刻這個人正把我們貫穿

相信此刻

哪怕時光倒轉

我們還未相識

我已經安靜地坐在你身邊

永遠的

一個月亮

我們分坐兩邊

責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