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進入二十世紀以來,中西關系一直是中國音樂理論界關注的焦點問題之一。近些年,伴隨著文化相對主義的傳播和文化自我意識的覺醒,理論界出現了一種缺乏科學精神的偏頗的思想傾向,這就是將中西文化之間的差異過分強調、放大,以至于形成思想意識中的中西對立。筆者認為,這種認識是不利于中國音樂發展的。本文從音樂藝術本質的一致性入手談中西音樂的共性,意在指出要以客觀的、科學的眼光看待中西音樂及其關系,避免狹隘的民族主義,積極學習一切適用的東西來發展中國音樂。
[關鍵詞]文化相對主義 ; 共性;兼容性 ;差異
[中圖分類號]J60[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7-2233(2017)01-0009-03
中國的20世紀,幾乎可以說是向西方學習的一個世紀。我們國家,無論是國民黨政府掌權的時候,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都在學習中獲益頗多,在科技、工業、教育、思想文化諸多領域都取得了令世人矚目的成就。指導中國革命走向勝利的理論基礎——馬克思列寧主義——就是來自西方,我們現在幾乎奉為神圣的民族音樂學、音樂人類學,也都是來自西方。這是不可否認的。
但是,近些年,伴隨著文化相對主義的傳播和文化自我意識的覺醒,出現了一種缺乏科學精神的偏頗的思想傾向,這就是將中西文化之間的差異過分強調、放大,以至于形成思想意識中的中西對立,視西方為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大有水火不相容之勢。對于我們向西方學習的歷史,則持否定態度。這種傾向,還經常表現為一種文化虛榮心,例如談到我國音樂影響了西方,例如歌劇《圖蘭朵》當中用了民歌茉莉花的曲調,好像就很自豪;談到我們用了西方樂理術語以及樂譜,則覺得是一種羞辱。此類例子,不勝枚舉。
本人認為,這是由于對音樂藝術內在的共性認識不足,過度關注表面現象,沒有準確地理解文化相對主義,狹隘的民族主義抬頭而造成的。
本文試圖從音樂藝術本質的一致性入手,淺談東西方音樂內在的共性,力圖說明中西文化之間,音樂藝術之間的深層關系。說明在自己的能力不足時,向西方學習不是恥辱,借用了西方的理論不是丟了臉,而是占了便宜,要懂得感恩。要以客觀的、科學的眼光看待中西音樂及其關系,在音樂研究、音樂教育等工作中避免狹隘的民族主義。
一、樂制的兼容性
德國比較音樂學家霍恩博斯特、薩克斯以及亞洲近代音樂學第一人王光祈將世界音樂分為三大體系:波斯阿拉伯體系、歐洲體系和中國體系。這一劃分并不完美,但這一理論的提出,無疑有助于人們對全世界的音樂體系有一個大致的了解。
以漢族音樂為主要代表的中國音樂體系的基本形態是:三分損益(五度相生)律,五聲音階,十二律體系,五種調式。
歐洲音樂體系的基本形態是:五度相生律、純律,七聲音階,十二律體系,大小二種調式。
波斯阿拉伯體系是以中立音為特征的七聲音階。生律法暫不明確。
十二平均律是一種為了方便轉調而創立的折中律制,其本身并不屬于某一種樂制。
三者之間,中國體系和歐洲體系最為接近。
早期,中國采用三分損益律,而歐洲采用畢達哥拉斯律,二者實為相同的律制。這使得二者音階內部各音的音程關系是相同的。
傳統上,中國音樂雖然音階有七聲,但主要使用五聲,兩個偏音多用于經過音和裝飾音,較少處于重要位置。一旦這兩個音被強調,就可能發生轉調。在創作中,如果偏音使用得當,會取得很好的清新的效果。例如“在希望的田野上”。這時,7不進行到1,而是進行到6,帶有一絲離調色彩,這是中國特色。
雖然兩個偏音不處于重要位置,但畢竟是存在于音階內部的。所以從音階形態上看,中國的七聲新音階與西方的大調音階結構是相同的。中國能夠學習歐洲的和聲并用于自己的音樂,也是由于音階結構的相同。如果本來沒有4、7兩個偏音,就無法學習和應用和聲。
音階結構相同,音程就相同。所以我們可以將西方樂理中的音程術語拿來用于指稱中國的音程,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歐洲近代樂理只有大小兩種音階調式,而中國有五種。道理相通,亦可以借用歐洲樂理解釋。
音程這個詞,中國本來是沒有的。中國樂理表示兩個音之間的距離,一般用高幾律、下幾律來表示;我們現在用音程度數表示,并沒有什么不妥。
音階一詞,中國本來也是沒有的。我們現在使用音階一詞,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
調式一詞,中國本來也是沒有的。我們現在使用調式一詞,也沒有覺得有何不妥。
有時,唱名和階名混搭,也沒有造成麻煩。我們把宮商角徵羽稱作do re mi sol la, 也沒有造成任何惡果。
也就是說,借用西方樂理的一些術語來指稱中國音樂中具有相同意義的對象,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在主調音樂時期,歐洲采用純律和多種中庸律制。中國當時沒有主調音樂,所以這一時期中西律制是錯位的。后來歐洲施行了十二平均律來調諧律制之間的矛盾,20世紀以來中國也隨之使用。這樣一來,中西之間就拉平了。因為十二平均律可以應對各種織體的(單音、復調、主調)音樂。采用相同的律制,使得二者之間的相通之處更多。
總之,律制相同,音階結構相同,這兩個深層的“相同”使得中西音樂體制之間具有了很強的兼容性。長期以來我們借用歐洲樂理來解釋中國音樂,并沒有出現太大問題,就是這種原因。
正是由于認識到了(清醒地或非清醒地)這種很強的兼容性,當初我們才會請蘇聯專家來幫助我們建立專業音樂教育體系,蘇聯專家對我們的幫助也才有意義。反之,就不會出現這一歷史現象。
二、樂譜功能的一致性
還有一個需要討論的問題是樂譜。樂譜的功能,應該是記錄音樂,就像文字用來記錄語言一樣。這一點,中西無本質差異。在簡譜輸入以前,中國通用工尺譜。工尺譜的最大特點,可能就是不記節奏,沒有時值符號。另外,就是將一些裝飾音(包括輔助音、經過音等)隱匿起來,不記在樂譜上,而是靠藝人口傳(阿口、哼哈)。也即,曲譜記錄的只是樂曲的框格,行腔出味的地方都在藝人的腦子里。反觀西方樂譜,無論是簡譜還是五線譜,都試圖把音樂精確地記錄下來。中西樂譜之間的不同特性,確實反映了某些文化問題(如對作曲家的尊重、嚴謹的量化思維等),但也有其技術上的原因:西方專業音樂多為多聲部織體,一個樂隊由幾十人組成,如不嚴格記譜,則無法合作。需要個人發揮的地方,他們也不會嚴格記譜,例如早期的協奏曲中的華彩段落。而中國的多數傳統音樂,沒有明確的作曲家,樂曲屬公共財產,誰演奏就是誰的;從織體上看,中國的傳統音樂多為單聲音樂,或支聲音樂,演奏以個人或小組為常見,因此演奏家有條件做更多的個體發揮。這種條件,表現在樂譜上,就是只記框格。還有一種說法,就是樂家怕別人從譜面偷藝,因而采取了隱匿部分裝飾性譜字的做法,而將這些譜字轉用口傳的形式保留。這恐怕就不值得夸耀了。
這些處于某些原因而形成的記譜原則的差別,曾幾何時,由于狹隘民族主義思想作祟,被夸張地神秘化了。好像工尺譜深不可測,內藏無限玄機,肉眼凡胎者根本無法探知。上述記譜特點被認為是譜式本身的特征,并且被打上中華文化的烙印。其實細想一下,記譜之簡繁,是觀念和實際需要的問題,與譜式本身根本沒有關系。這些觀念,用五線譜、簡譜照樣可以體現,只不過符號的形狀和讀音不同而已。工工四尺上,mi mi la re do, 有何區別?唱習慣了簡譜,再改用工尺譜唱,要有個習慣過程,但其本質只不過是改換唱名而已,沒有什么神秘的。工尺譜唱得熟練,值得敬佩,但是無他,“手熟爾”。所以筆者認為,不必把工尺譜看得過于高深,它的功能,簡譜、五線譜完全可以擔當。一直在使用工尺譜的樂種,可以繼續使用,但是如果提出在音樂教育中普及工尺譜,則沒有必要,也不可能。古琴譜,由于是樂器的專用樂譜,西方樂譜無法替代,這也是必須要承認的。
三、差異
中西之間,兼容度較差的是作曲方法和曲式。用西方的曲式概念來分析中國傳統音樂,確實有許多不合拍的地方。西方曲式學源于專業音樂創作,而中國傳統音樂則是在歷史傳承中逐漸形成的,兩者本來就不對等,所以很難相互適應。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自應發展自己的曲式學,但并不排除可以直接借用西方曲式來創作。中國人在學習了西方曲式以后,也創作出許多好的作品。例如《梁?!?。
其實說到差異,中西之間的差異,未必大過中國音樂與東方某些國家和地區的音樂之間的差異。例如,印度音樂,其電影歌曲曾經隨著印度電影在中國的放映而流行全中國;其器樂曲對于音樂學院的學者而言也不陌生,而且非常喜歡;同時我們也知道印度的音樂理論非常成體系。但是,我們為什么沒有把印度音樂理論引入我們的樂理教材呢?答曰:因為其律制和音階結構都與中國音樂不甚相和,僅僅是“冥若合符”而已。阿拉伯音樂也是如此,我們聽阿拉伯音樂,很有味道,但是我們卻無法采用他們的理論,因為兩種樂制的基礎相差比較遠。當差異大到無法兼容時,自然會出現互相排斥的現象。2016年10月底,我參加了上海音樂學院組織的ICTM的Lute會議,學到了不少東西。例如,埃及的木卡姆有至少60種,意義大致等于我們的調式。音階中有降號,半降號,還有半升號,位置各不相同,幾乎每個音都可以變化。多數情況下,一種調式就是一個木卡姆,但是也有的木卡姆是從某一調式的主音以外的音開始的。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Racy教授,原籍黎巴嫩,被譽為居住在國外的最優秀的黎巴嫩音樂家。他的樂器Quzub,一個八度有29個品,28個音程,已經是微分音音程。而多數人的樂器只有16或17個品,所以別人拿到他的樂器玩不了。他還在不停地在樂器上加品,以使音高更加符合自己的要求??梢娝麄兊臉仿墒怯泻艽蟮淖杂啥鹊?。
以上提到的兼容或相通,主要是聲音的自然屬性使然,也有生理心理方面的原因,不必強行將其上升到文化層面去對待。
總之,我們之所以采用西方的理論來解釋我們的音樂,是因為它可以為我們所用。如果不能用,我們絕不會全盤引入的。消化不了的東西,我們不會硬往下咽。指出其兼容性并非為了抹殺其區別,而是為了認識歷史,并為今后的發展理清思路。作為中國的音樂理論工作者,我們應該努力建立中國音樂自己的理論體系,為民族文化貢獻出自己的成果,但這和指出其兼容性并不矛盾。并且,為什么要建立自己的體系,一定要認識清楚。如果認為一定要有自己的體系才能解釋自己的音樂,就陷入了狹隘民族主義。杜亞雄先生多年來一直致力于中國樂理的研究,并且出版了中英文著作。作為對民族文化做出的貢獻,值得肯定和敬仰;在條件許可的情況下進入教學也是可行的,某些內容可以幫助我們更加深刻地理解中國傳統音樂。但是如果想在音樂教育中全面開花,恐怕是比較困難的??傊?,在中西音樂理論之間,我們要有個比較清醒的認識,以引導我們音樂文化的教育、建設和發展,避免由于認識的偏頗而拖慢了我們前進的腳步。
(責任編輯:張洪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