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奏龍門之綠桐,
玉壺美酒清若空。
催弦拂柱與君飲,
看朱成碧顏始紅。
胡姬貌如花,
當壚笑春風。
笑春風,舞羅衣,
君今不醉將安歸!
李白的這首《前有一樽酒行》把當年京都長安的繁華,盛唐中外交流的升平景象描寫得淋漓盡致。朝廷達官貴人,云集京城的客商、富家子弟、文人墨客,在酒肆迷醉于葡萄美酒,更迷醉于高鼻大眼、身材苗條、眸子黑亮、笑靨迷人的西域女子的殷情招待。更何況,這些異族女子皆能歌善舞:
弦鼓一聲雙袖舉,
回雪飄飄轉蓬舞,
左旋右旋不知疲,
千匝萬周無已時。
唐詩中描寫胡服、胡姬、胡舞、胡樂、胡妓者總有數百首之多。這股京都刮起的胡化之風來自絲綢之路的暢通,更來自中西文化的交融。
英國學者威爾斯在《世界簡史》中說:“當西方人的心靈為神學所纏迷而處于蒙昧、黑暗之中,中國人的思想卻是開放的,兼收并蓄和好探求的。”威爾斯是在比較歐洲中世紀與盛唐時代文明差異時說這番話的。
唐代也確實是中國歷史長河中最光彩奪目的一段,以博大的胸襟接受外來民族與外來文化,無論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或者是一個人,成功的原因很多,但有一點會共通,那便是善于吸納。只有不斷地吸收別的國家、民族或個人的長處,自己才能發展壯大。早在漢武帝時,凡歸順的匈奴,漢政府都給予安置,有的還在朝廷為官,漢武帝臨終的托孤大臣中,金日碑就是匈奴人。唐太宗在消滅東突厥后,把歸順的1萬多戶突厥貴族安置在長安,讓他們能安居樂業。唐代絲路暢通,歐亞商人絡繹不絕,他們不僅販運精美的絲綢、茶葉和紙張,還把長安的繁盛景象傳播到歐亞,使唐長安城成為人皆趨之的“極樂世界”。當時,塔里木河流域的少數民族,天山以北中亞昭武九姓的胡人,乃至波斯人、大食人、印度人都涌向長安、洛陽以及地處京畿的關中平原。比如,陜北榆林就有來自龜茲的移民,塔里木河中游的溫宿人則移居關中乾縣,再是文成公主進藏,唐蕃古道開通后,不少吐蕃人出入長安,幫助唐王朝平息“安史之亂”后,大量回鶻貴族迷戀長安的繁華和開放,索性定居下來,形成長安城西規模龐大的“回鶻營”。如此眾多民族、眾多國家,不同身份、不同職業的人口交會于長安,必然會帶來多種多樣的文化背景,以及多種多樣的服飾、語言、飲食和生活習慣,使唐長安城多樣的文化、服飾、習俗、生活,充滿艷麗色彩與浪漫情調。
唐代從“貞觀之治”到“開元盛世”,社會的生產力得到極大釋放,達到鼎盛時期,在詩歌、繪畫、書法、舞蹈、音樂、建筑等領域都達到經典性的完美,市井生活的繁榮開放程度,我們今天也未必趕得上。當時來長安經商的印度人、波斯人、大食人以及西北各少數民族多達數萬,更有一大批被稱為“胡姬”的異族女子,就像今日農村姑娘涌進城市一樣,在長安城中充當舞女、歌女、招待、廚娘,用自己的青春美貌、歌舞技藝招徠顧客,繁榮酒肆,“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成為長安城中一道亮麗的風景。
“胡姬”是當時中原人民對西域各少數民族以及中西亞等國女子的泛稱。在北方草原、河西走廊、青藏高原和新疆等地的少數民族先后有匈奴、黨項、吐蕃、回紇、鮮卑、羌、氐等。來唐王朝經商、傳教、留學的人除了來自東方日本、越南、朝鮮之外,還有來自南亞、西亞的印度、波斯、阿拉伯等國家的。我們從反映古代阿拉伯國家的文學作品《一千零一夜》的插圖以及我國維吾爾族姑娘的體型、相貌來看,不難推測當年那些生活在長安城中的胡姬們一定是身材高挑、高鼻亮眼、脈脈含情、滿頭黑發自然卷曲又如瀑布般落下的絕色女子。
五陵少年金市東,
銀鞍白馬度春風。
落花踏盡游何處?
笑入胡姬酒肆中。
李白這首《少年行》,何等瀟灑肆意!當年,大唐西市、東市直到曲江池一帶,酒肆歌樓紅燈高挑,聲弦管樂夜夜不息,胡姬們濃妝艷抹,明眸皓齒,舞動旋轉如飛,歌聲婉轉動聽,吸引著大批王公貴族、富商游客和文人雅士。
胡姬們的穿戴服飾直接影響著社會風尚,人們競相以穿戴色彩鮮艷、翻袖緊身的胡服為時尚。尤其唐代婦女本以豐腴為美,衣著喜歡寬松。也學胡姬把緊身窄袖翻領的胡服與寬松飄逸的唐裝相糅合,把長裙束在胸前腰下,“粉胸半掩疑暗雪”、“長留白雪在胸前”,把唐代婦女的開放瀟灑推向極致。這種風氣也影響到上流社會乃至唐王室,宮廷婦女甚至學會騎馬和打馬球,一身緊腰胡裝,手持球桿,騎馬馳騁,或是踏青賞春。這從唐代國畫《虢國夫人春游圖》中得到充分表現,從這幅紀實性的畫卷上,可以看到春色明媚的原野上駿馬肥壯,無論男女都服裝艷麗,神情舒展開朗,處處都表現一種意氣風發、繁榮發達、充滿自信的盛唐氣象。
千年逝去,此類情景在中國西部河西走廊、天山南北、寧夏城鄉尚有留存。解放初期,我國文化大師、著名美術教育家王子云先生在西北數省進行文物考察,出版有60萬字的美術專著
《從長安到雅典》,其中載:
1953年,6月28日早3時,因時差關系,此時為內地5時,時發鄯善,經北門外吃早點。馕餅(本地人稱之為“馕”)鋪中,二紅衣少女當壚,雙梳為多辮裝扮,頭頂花帽,熱情地招待顧客。為拍照,則掩笑其面。
這與唐代詩人們當年描寫的情景何其相似。
在我多次的西部之行中,那種“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的場景在青海、寧夏、甘肅河西走廊、新疆天山南北幾乎是隨處可見。寧夏多回民,在清真餐館中,多是頭戴紗巾、高鼻、亮眼的女子,她們手腳麻利,端來一碗香氣四溢的牛羊雜碎,或是長長的牛肉拉面,讓你在品嘗西部美味的同時,也收獲一份愉悅。
新疆烏魯木齊市的二道橋是維吾爾族聚集經商的地方,那兒店鋪林立,商幡招展,各種日用雜貨、絲綢布匹、干鮮瓜果、風味小吃,應有盡有。經營者多為維族女子,皆身材高挑,穿戴艷麗,招徠顧客笑口常開。所以凡到新疆烏魯木齊的“口內人”(新疆群眾對內地人的泛稱)都要到二道橋去徜徉一番。
至于吐魯番、阿克蘇、庫車、喀什等維族世代生活的地方,不僅“胡姬當壚”隨處可見,日常情景也皆能入畫。
四
時至今日,作為漢唐古都的西安,“胡風”遺韻尚存。踏進西安,迎面映進眼簾的便是“天下第一碗”——老孫家羊肉泡,再是鍋盔、燒餅、臘牛羊肉……細究起來,食牛、羊肉本是游牧民族的生活習慣,胡人進入長安,自然把“大塊吃肉,大碗飲酒”的習俗帶了進來。尤其冬季燉牛肉、羊肉,佐以蔥、鹽、胡椒等調料,不僅鮮美,也抵御風寒,再配美酒,正好迎合盛唐豪放的社會風氣,很快為長安人接受,甚而還傳到宮廷。據載,公元709年,韋巨源升任尚書左仆射時,向唐中宗獻了一道燒尾宴,其中許多菜肴都是從胡人食譜中演變出來。比如“玉團露”為奶酥雕花,還有水晶龍鳳餅、八方寒食餅,原本都是胡餅,經宮廷花樣翻新,愈加精致而已,還有一道“貴妃紅”是用西域引進的石榴、葡萄為主的水果拼盤。
最為人們所接受的是胡餅、油餅、麻餅、蒸餅、燒餅等大眾食品,中原地區產麥,戰國前直接煮吃麥粒飯,后來用石磨磨出面粉,吃各種面條、饃餅。游牧民族為遷徙、放牧方便,把面粉做成餅便于攜帶,這便是胡餅的來歷。胡餅傳入長安,與當地飲食結合,有了餡餅、包子、水餃等,并很快風行全國,白居易離開長安在外地看到胡餅,曾作詩曰:“胡麻餅樣學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爐。”
當年,西域胡商大都生活在西安城西,因大唐西市就在城西,曾形成有數萬人口的“回鶻營”如同今日北京城中的“安徽村”、“浙江村”。至今在西安西大街、橋梓口、廣濟街一帶回民居住區,依然商貿發達,飲食薈萃,“老鐵家”、“老馬家”臘牛羊肉依然馳名。大師傅們一律頭戴小白帽,手腳干練,忙碌在紅白案上,伴著清脆的吆喝,是女老板俏麗的身影,恍然讓人感受到漢唐長安城中“胡姬當壚笑春風”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