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家的孩子

程全為

在一個偏遠的小山村里，住了十幾戶人家。小村中央，有一方池塘，兩側房屋傍水而建，讓小山村看起來像是被池塘切斷了一樣。這個村子叫石龍村，聽說在叫這個名字之前，它本是個無名山村。村里的男人在石窩里打石頭，買石頭，女人則在家養蠶養雞，以此為生。一次，一劉姓男子進山打石，打出了一個“石龍”，這個石頭像被雕刻好了一樣，靜靜地蜷縮在山中，卻被山里人擾了清靜。從此，村莊里有唱戲玩龍的，在哪家門口一過，誰家就死畜生。村子的風水也斷了，再沒走過一個大人物。村民都知道，這是打碎了石龍的緣故。后來，人們為了紀念石龍，就把這個村叫做石龍村，而那個被打斷的石龍依然匍匐在山中，千百年來，沒人敢動。

村子東角，有這樣一戶人家，房屋坐南朝北，依塘而建，一座大山聳立在房子的一側，擋住了陽光，就是在大晴天，屋內也籠罩在一片陰影中。這家有四口人，丈夫、妻子，還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丈夫叫劉大力，是個老實本分的人，靠著幾畝薄田過日子。媳婦叫潘自蓮，原是隔壁村的，當年劉大力為了娶她，可操了不少心，等到洞房花燭那天，燭光照在他的頭發上，二十多歲的小伙子，頭發已經白了一大片。

自從踏進劉家大門，潘自蓮就明白，自己的后半生算是完了。心灰意冷的她整日待在家里，不去干農活，也不做家務。每天夕陽落下，劉大力帶著一身疲憊回到家中，還要自己做飯吃。雖說如此，劉大力還是非常疼媳婦的，心里也沒有一句埋怨。

前兩年還好，畢竟是新夫妻，并沒吵什么架，即使心里有氣，也是忍著。到了第三年，潘自蓮心里的氣實在太多了，越來越覺得自己嫁給窮光蛋劉大力是倒了大霉。這樣想著，心里就更氣了。劉大力做的每一件事，她都看不慣。

沒過兩年，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孩，名字叫劉金花，取這么個名字，是希望她以后能嫁到有錢人家里，讓人把她像花兒一樣養著。有了女兒的潘自蓮可真不是什么新媳婦了，該干的家務還是得干，該養的豬還是得養。

有了女兒的第二年，她又生了個兒子，取名劉富貴，當然是希望他以后不要像他爹一樣干粗活，沒掙到錢，倒苦命一輩子。

劉大力是個文盲，可潘自蓮有點兒文化，能認得兩個字，還能算賬。但潘自蓮沒進過學堂，家里窮，供不起女兒上學，潘自蓮憑著一股不落人后的勁兒，自學成才，識的字比她上過學的哥哥還多些。劉大力父母死得早，留給他的除了一間空房外，什么都沒有，哪還有錢上學。這樣一來，潘自蓮更加看不起劉大力，在家心氣更傲了，什么都是她做主。劉大力也服她，只知在外面干活，掙的錢都交給媳婦。

等孩子們大了些，能走路、玩耍了，家里也靠著劉大力在外拼命干活，漸漸富足了起來。劉大力希望兩個孩子都能上學，可潘自蓮說女兒上那么多學沒用，最后不還成了別人家的人，倒是應該送兒子去上學，讓他走出大山，飛黃騰達。劉大力聽她的話聽慣了，覺得她說得也有理，也就默默答應了。不答應也沒有辦法，媳婦說的是也是，不是也是。

等孩子們再大一點兒，劉金花就幫著父親在地里干活。劉大力心疼女兒，總是讓女兒多歇一會兒。

潘自蓮對女兒不打也不罵，對兒子管得卻很嚴，總是對兒子說：“你看，你長叔家的兒子，成績總是第一，年年得獎狀；再看看你，不成才，就和你老子一樣沒出息。”又說：“你王叔家的孩子多懂事，天天幫家里砍柴，學習還那么用功……”這樣的話每天都在劉富貴的耳朵邊過好幾十次，劉富貴的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

元宵節那晚，鎮上有給死去的老人在墳前送亮的習慣。送亮時又要燒紙，又要放花炮，搞得好不熱鬧。村里人在靠池塘不遠的一個荒地上燃起了火堆，男勞力都去墳上送亮了，婦女兒童則在火堆旁聊天，玩鬧。劉富貴被母親牽著手，也來到了篝火旁邊。聽到大家都談論著自己孩子的好，這個說今年我孩子得了個獎狀，那個說我孩子數學考了滿分，潘自蓮可不一樣，她只說自己孩子的不好，一會兒說老師在學校里怎么批評劉富貴，再不是說他在家里怎么好吃懶做。劉富貴所有的缺點都曝光在人群里，一覽無遺。大人們聽了一聲接著一聲地笑，嘴里也沒說什么；孩子們可不一樣，都在嘲笑劉富貴，不時向他做鬼臉。

劉富貴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他的手被潘自蓮抓得緊緊的，只能把頭狠狠地低下去。潘自蓮并不覺得自己有錯，還講得津津有味，在她的觀念和經驗中，覺得老天爺總是和人對著干。比如你說話，當你總是夸自己的時候，老天爺往往會讓你承受最壞的結果。潘自蓮就是抓住了這個“真理”，所以這天晚上，她毫無保留地反復實踐自己的“真理”，她最終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好。

還有一次，劉富貴和小伙伴在別人家里玩躲貓貓游戲，玩得正起勁，那孩子的媽媽回家了。她拿起一件放在床上的衣服，準備出門買菜，摸摸兜，發現自己擱在衣服里的五十元錢不見了，翻箱倒柜的，怎么找也找不到。她想到潘自蓮對自己兒子的評價，就認定是劉富貴偷了錢，把他拉扯回家。見到潘自蓮，她說劉富貴偷了她的錢，說著還不時翻翻自己的衣兜，來證明她的錢不見了。

還沒等劉富貴辯解，潘自蓮就狠狠地扇了他一記耳光，打得劉富貴的耳朵嗡嗡作響。劉富貴沖著母親大聲嚷道：“我沒有偷錢。”潘自蓮聽見他竟然沖著自己喊，對著劉富貴又是一記耳光。此時的劉富貴是恨死自己的母親了。

轉眼劉金花十八歲了，到了出嫁的年齡。潘自蓮總是讓街坊鄰居幫她家金花做個媒，對方家里只要有錢，就什么都不圖了。劉金花其實心里早就有了喜歡的人，是鄉里的江城，小伙子長得挺健壯，皮膚黝黑。劉金花在地里干活的時候，他經常來給劉金花幫忙，時間一長，兩個人就產生了感情，但江城的家里并不富有，父母也是務農的。

江城聽說潘自蓮要給自家的女兒說親，心里倒急了，就催著父母趕快給自己說媒。江城的父母也是老實的人，手里提著兩瓶子酒就往劉大力家里去了。

見到劉大力，江城的父母說家里的城兒和金花挺配的，希望能做一門親。劉大力嘴里笑嘻嘻地說好，潘自蓮聽了心里就不高興了，她可是一心想把女兒嫁到鎮上去的，于是一口就拒絕了江城的父母。

劉金花干完活回來，聽說了這件事情，氣得在家直跺腳。對母親說她愿意嫁給江城，潘自蓮二話不說，就開始打劉金花。最后，這對鴛鴦也像林中的鳥一樣，各飛各的了。劉金花被母親逼著嫁給了鎮上一個賣棺材的木匠。木匠叫黃世仁，三十多歲的人了，圓圓的腦袋禿著頭，成天挺著一個大肚子。自己是個木匠，自己做棺材自己賣，生意倒還不錯。

劉金花嫁給了黃世仁以后，沒有過一天幸福日子，不時遭到喝醉酒的丈夫的毒打，每次回到娘家都是鼻青臉腫的。劉大力一家人沒辦法，只能唉聲嘆氣。

劉富貴此時已是17歲了，這么大人了，潘自蓮還是對他非打即罵的。嘴上總是說：“你看別人家孩子……”劉富貴對這些真是聽夠了，他心里想：別人家孩子好，你為什么不養別人家的孩子，偏偏養我。又想著最愛自己的姐姐現在又走了，爸爸又不管自己，覺得自己活著沒有多大意思了。有一次，趁著父母在外面干活，劉富貴鼓起了勇氣，手里拿著一瓶農藥，一口喝了下去，早早地結束了這年輕如火的生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