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手記 :
記得大三時的一個雪天,冰、水、泥混合物薄薄地黏在地上。我從學校食堂油膩的側樓梯下來,剛好看到書店窗口展示的《星云III·基因戰爭》。我捧著它一路讀回宿舍,完全無視了滑倒的危險……這就是我“初見”dhew的情景。
從上海來SFW工作前,我有幸在蘋果派上聽到dhew關于題為《有價格的創作》的講座。其間他對行業的競爭和成本/收益進行了分析,強調“一個負責的科幻作者,應該努力去寫賣得好的作品,而不單純是自我滿足的作品”。在今天這篇文章中,他講述了如何選擇和判斷“腦洞”,繼而將之變成具體作品的幾個關鍵要素。
這是本欄目的第一篇專題文章,著重于個人的觀點陳述。如果大家想作相關討論,歡迎發電子郵件到wwjian@sfw-cd.com,我會選出有價值的內容在后續欄目中刊出。
這天,一個朋友在QQ上戳我:“我的科幻小說寫了個開頭,你幫我看看唄。”
那個開頭大致是這樣的: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遙遠的銀河……
我看了這句話,就把文件關掉,問她:“你準備寫個什么樣的故事呢?”
她說:“我準備寫一場星際大戰。一個宇宙商人形成的松散的自由聯盟和一個以克隆人為基礎、奉行奴隸制的帝國之間的戰爭。戰爭蔓延了數千年,席卷了一百光年內的多個銀河系,數千顆可居住的行星都被卷入其中,整個銀河都飄浮著毀于戰爭的戰艦殘骸……”
我被她的野心嚇到了,“你準備寫幾百萬字呢?”
她很奇怪地看著我,說:“為什么要寫幾百萬字呢?故事的核心是這個帝國的公主愛上了一個自由商人的兒子,兩人在大宇宙戰爭的狂瀾中尋找真愛啊!”
我擦去冷汗,“如果是為了寫這么一個故事的話,可以不用這么驚天地泣鬼神的背景吧?”
她搖頭道:“不然怎么襯得出這愛情的偉大呢?”
我就只好祝她寫作順利了。
過了幾天,她又在QQ上戳我:“哎,我又寫了一個開頭,你幫我看看唄。”
這個開頭大致是這樣的:
他是翼人族的王子,而她是人魚族的公主……
我關掉文件,對她說,奇幻這一塊我不是很熟。
她發來很驚訝的表情,“這是科幻啊!你看,這顆行星的重力比較低,所以進化出了一種有翼人,而海里進化出了一種人魚。”
我很想說這不是兩個人,而是兩個物種,他和她是有繁殖障礙的,或者至少是有審美差異的。例如可能一個會習慣性地在求偶時鼓起嗉囊,而另一個則希望丈夫能在危險時把小寶寶含進嘴里……
我只好說:“你這個腦洞開得有點兒大。”
她疑惑地問:“寫科幻難道不就是大開腦洞嗎?”
我覺得這里面有很深的誤解。
年輕的科幻作者們大都被諸多經典科幻作品轟炸過一遍。那些精彩絕倫的創意,拉大了我們對腦洞的期待,例如:
“真的有神存在!人類的存在只是它小心翼翼計算并培育的結果。”(《計算中的上帝》,羅伯特·J.索耶)
“真的有外星人!而且外星人都相互敵視,誰出聲滅誰。”(《三體》,劉慈欣)
“幾萬年后,人類會建立起橫跨宇宙的巨大帝國。這帝國會因為缺乏內聚力而毀滅,然后一群被放逐到宇宙邊緣的科學家開始了重建宇宙文明的歷程。”(《基地》系列,阿西莫夫)
而科幻電影緊隨其后,開出了更多毫無下限的腦洞:
“穿越蟲洞,在黑洞邊緣尋找宜居星球。”(《星際穿越》)
“所有人都是缸中之腦。”(《黑客帝國》)
“大腦開發到100%你就會變成神。”(《超體》)
這無數腦洞,讓作者們覺得,科幻文藝就是得語不驚人死不休。
可當我們真的去寫,卻發現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例如,我們把上面那些經典作品縮成一句話時,你還覺得震撼嗎?感動嗎?
這就是很多作者碰到的第一個門檻:哪怕想法突破天際,但寫不出來,也就只是腦洞而已。作者必須把“想法”變成“現實”。而這時,超大的腦洞只會帶來同樣巨大的麻煩。
現代人的見多識廣遠,超你想象。你能想到的,早有人想到了,寫出來了,拍成電影了。而另一方面,就算你想到了一個別人還沒寫過的大尺度的東西,幾十萬人的生離死別,地質級別甚至天文級別的災難場景,這些是你拍拍腦袋就能呈現在紙上嗎?
就算描寫出了天文級別的災難場景,勾勒出了一整個異種文明的形態,這個故事就算完成了嗎?
這是腦洞大開時會碰到的第二個問題:一個科幻設想,需要一個與之匹配的情感內核。
什么是情感內核?我們來舉個例子。
《科幻世界·譯文版》2010年3月發表的波爾·W.安德森的長篇《宇宙過河卒》①,就開了這樣一個突破天際的腦洞。
“這是一艘可在太空中自動收集燃料、自給自足的飛船。它從地球出發,踏上了探索的航程。按照計劃,船員們將用五年時間飛抵目的地。以地球時間計算,則是三十三年。但飛船出現了無法解決的重大故障,它無法減速,只能持續飛行,速度越來越快,與外部的時差也越來越大。飛船內一分鐘,世上已千年。”
隨著時間膨脹效應的加劇,當船員們終于可以維修飛船的時候,宇宙時間已經過去了數百億年,太陽系早已不復存在,甚至整個宇宙都開始坍塌并毀滅。船員們只能駕駛飛船義無反顧地飛向新誕生的宇宙,尋找著自己的最終歸宿。
我們看到船員們被囚禁在無盡的虛空中,窗外是冰冷與黑暗。在他們身后,太陽系正在遠去乃至消亡,前方是跨越整個宇宙的漫漫航程。孤獨、絕望,對身后整個宇宙的緬懷,對未來的脆弱期望,所有這些情感自然而然地迸發出來。
這才是正確地使用腦洞的方式:你筆下的宏觀景象或豐富細節必須帶著某種情感。這種情感從你心間迸發,但卻必須編織成某種意象,訴諸筆端,由小說中的角色來表達,或由讀者在閱讀時自然而然地體會到。
在《宇宙過河卒》里,這種絕望中迸發出的強烈情感與之后義無反顧奔向新世界的決然,就是小說的情感內核。
這個內核與科幻設想結合緊密,甚至到了脫離時間膨脹、宇宙熱寂的設定就無法存在的地步。而在寫的時候,作者還處理得很巧妙,所有天文尺度的宏大想象都自然而然地托舉出人類的孤獨與絕望。
所以腦洞大開并不可取,開一個合適的腦洞才是正確的選擇。
怎么叫合適呢?合適就是,當你抓住這個腦洞時,你會同時獲得與之匹配的某種情感。或者是置身其中的角色的情感,或者是閱讀時讀者的情感。你要想著怎么處理,才能讓這情感更自然,更生動,與你的設想結合得更緊密。
為什么呢?
因為決定一篇科幻小說價值的,是它表達了什么,以及表達得是否恰當。一個突破天際的腦洞固然能讓讀者震驚,但大多數時候,卻對達到上述要求并沒有什么幫助。
所以對第一次嘗試寫科幻的朋友們來說,最有價值的,不是尋找那些突破天際的腦洞,而是嘗試先把一個腦洞寫出來,寫具體。
怎么樣才叫具體呢?這里我大致說三點。
1.邏輯性
絕大多數科幻小說,最初都只是腦海中突然誕生的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可能是一個場景,一段對話,甚至只是一個表情。這個讓你興奮的奇妙念頭在你腦中閃現,就像一道光。而你必須抓住它,為它塑造外形,才能讓它繼續飛翔。
在這個過程中,起決定作用的是邏輯性。這個想法可以與現有的科學定律不相容,但必須自洽。小說的科幻核心可以不符合現代科學的評斷,甚至完全構架在一個設想上,但必須與小說中表達出的各種元素相符,看不出明顯的邏輯問題。小說越令人信服,其價值就越高,正如《巴比倫塔》(特德·姜)中,對那個突破常識直達群星之間的高塔的描寫,完全不符合科學理論,卻巧妙、生動,令人信服。在此基礎之上營造出一種奇妙的疏離感,到最后謎底脫穎而出時,才能讓人感到心悅誠服。
2.場景感
科幻作品很擅長從一個超出讀者預期的角度展開。因為大多數情況下,科幻作品都是在描寫日常生活中不常見而又可以通過科學理論合理推論出來的場景。
要用細節填充這樣的場景,讓它看起來生動,而不是用大段干巴巴的理論來向讀者解釋。
就像我們說冷時,如果只是說溫度降到了接近零下一百度,那么讀者看過就過去了。如果你寫大氣開始凝結,固化的氧、氮像雪花一樣飄下來,“零下一百度”這個數字立刻就變得鮮活起來。
這就是科幻寫作時所應具備的場景感。請盡力尋找這樣視覺化的場景,展示給你的讀者。
3.美 感
當你想到一個科幻場景時,你要用生動的文字來描述它,表達它,讓它自然而然地鉆進讀者的腦海中。它甚至不用像一個鏡頭那么具體,而是高度凝練的,甚至空靈的。例如阿瑟·克拉克在長篇小說《地光》中的描寫:
此時的地球,幾乎是垂直地懸在頭頂,照亮了谷底兩側相互對峙的雄偉崖壁。峽谷向左右兩側伸展開去,直到目力的窮盡處。有些地方,藍綠色的輝光從巖石表面反射回來,產生出極為出人意料的幻景。
薩德勒發現,當他突然扭頭看去的時候,很容易把這幅景象想象成一座龐大的瀑布,而他恰好從頂端望下去,看著水流永無止息地奔向月球的深處。
那為什么要強調具體呢?
因為我常看到有些作者,由于沉迷于開腦洞,在落筆時發現其科幻設想與故事的主題已相去甚遠。然而小說是主題優先的。于是他們要么自暴自棄地接受一部想象宏大而主題不鮮明的小說,要么回過頭去把腦洞填了重挖。挖著挖著,就會發現自己其實并不那么想寫一篇沒法讓自己興奮的小說。
又或者,他們想到了某個主題,卻找不到與這個主題相搭配的科學設想。這就只能把主題塵封,或者用一個不那么合適的設想來搭配。在接下去的寫作過程中,或者主題已經被科幻設想的邏輯性摧殘得一無是處,或者出現了無法彌補的沖突而不得不停筆。
最慘的則是,明明有著一個很棒的主題和一個設定嚴謹的內核,兩者結合得又好,卻無法很順利地將其表達出來,無法把腦中美妙的科幻場景展現給讀者,無法把筆下角色所面臨的困難抉擇擺在讀者面前。這比沒有好點子更讓人撓頭。
這些都是科幻小說寫作繞不過去的難題。最好的科幻小說應當在科幻內核與情感內核,乃至表達方式上都令人耳目一新。這是科幻小說的困難之處,但也正是科幻小說寫作和閱讀的趣味之處。
愿以此與所有有志于科幻小說寫作的年輕朋友們共勉。
① 該書已于2011年出版單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