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讀到一篇報道,稱地瓜葉將成為美國下一個超級市場中極受歡迎的青菜。
剛看標題時,還不知其何所指,因為地瓜在中國北方是指紅薯,可是在南方,也指紅薯和涼薯。我在農村長大,對二者在地里生長和收獲時的長相等情況很清楚,能夠區別開來。所以,后來看到文中所謂地瓜葉的插圖,立即得悉,這篇新聞報道是指紅薯葉,在南方,就是常作烤紅薯的那種薯類葉子。
當我弄清楚地瓜葉是啥玩意兒后,不覺蹙起眉來,“美國人真是吃飽了撐的,超市那么多蔬菜不吃,偏要吃紅薯葉?”
這一篇新聞報道勾起了55年前我在中國成餐成頓吃紅薯葉的一段苦日子。
1960年冬季,我從學校被抽調到基建部的挑土隊,填一塊大洼地,為將來興建教學大樓做準備。
每天上午8時到午間12時、下午2時到5時,到學院校園中心挑土。從各個科室來勞動的人數大概五六十個,筋骨磨損和內容枯燥固然不好受,倒不是主要的問題。最難熬的是勞動時間不到規定的一半,就開始感到肚子餓。大家都不吱聲而默默忍受著。但是,看得出來,挑土的人流逐漸慢下來,隊伍也變得稀疏起來。下班的廣播樂曲一響,大家都把籮筐丟下,朝家中或食堂奔去。
我是單身,無家可奔,就直奔職工食堂。按規定,一天有一斤糧票。本來也不算太少,可是,由于菜蔬和副食愈來愈單調和稀少,肉食和油脂絕跡,中晚餐能買到的缽子飯大概不到半斤,在挑土勞動以后,吃下去和不吃實在是差不多。但是,從工地到食堂的多數人,例如我,一定是跑步去用餐。
這時,“上面”在全國范圍內,發動了城市居民和機關干部開展“饑餓自救”運動,過好“苦日子”。把“苦日子”的牌子公開打出來,不再高唱日子過得如何幸福,大概可以讓口糧不足的群眾心理上反感和抗力少些吧!具體如何自救呢?“上面”煞有介事地提出了三個辦法。
一、培養小球藻:
意思是指運用一切可以利用陽光的空間,小者臉盆、腳盆,大者在室外開塘,在屋頂筑池,培養“上面”供應的小球藻樣品。
據說在陽光快速的光合作用下,小球藻可以把空氣中的氮和氧,再加水中的氫合成為蛋白質。又據說這種蛋白質可以養活整個水生物,說明小球藻潛在的營養價值多么大。
等到幾個星期以后,小球藻培養到一定的地步,撈出水來,經過一定的風干手續,然后碎化成粉粒,摻和到面粉中,提高其熱卡和蛋白質含量。
聽說醫學院有些大的科室,辦起了這種作坊,并且在某一日宣布取得了成果,準備向大家獻藝,在食堂展示他們制作的這種小球藻饅頭,歡迎大家品嘗(當然要交相應的糧票)。
我也去湊了一角,買了這種饅頭一試。它外觀倒顯得飽滿,顏色成淺淺的墨綠色,看起來比平時二兩大的饅頭稍微大一點,據說其熱卡能當二兩半的糧票。
我拿到手立刻咬了一口,饅頭的香味可以說吃不出來,倒是能夠下咽,但是有一股明顯難以形容、似霉樣的味道而不敢恭維。總之,印象不特別好。除非你相信它所含有的熱卡,真的值二兩糧票,否則沒有人愿意買它來代替真正二兩糧票的傳統饅頭。
不過,“上面”有一個說法,聲稱由于其中所含的蛋白質比平常多,因而比較耐飽,所以有些人還是認為小球藻摻雜的饅頭值得吃。
但是我不大相信,所以沒有再買。大概出于同樣的考慮,喧騰了一陣子,小球藻的熱潮很快就過去了。
二、制作稻草蛋白質饅頭:
先從去掉稻穗后的干枯稻草中,把其中所含有的蛋白質提煉出來,加到面粉或雜糧粉(如玉米粉)中,做成饅頭。
我們沒有看到“上面”對群眾交代如何提煉的方法,也許有所宣傳,我卻已忘記,反正只知道有所謂稻草蛋白質饅頭在食堂出賣。外觀顏色略黃,比糧票相同的貨色預計的要稍微大一點,可是并沒有大很多,聞起來味道還算正常,香噴噴的,可是吃起來卻不敢恭維。因為在口中咀嚼時感覺到一口一口沙沙作響,頗似躺在剛剛用新鮮干稻草為床墊、鋪好薄床單的床上,轉動身體時聽到的沙沙聲。可是,用舌尖在口腔內探尋砂子或別的什么東西可以解釋聲音的來源時,卻毫無所獲。
口中吃東西時發現砂子,不管吃什么,一般是會立即吐掉的,可是,那時正當饑餓當道,也就饑不擇食地把整個“帶砂”的饅頭慢慢咀嚼一番后吞下去了。這種饅頭又不是免糧票的,下次我就從未再買過。
三、吃地瓜葉:
相較于上面兩種旁門左道的充饑法,地瓜葉吃起來,倒真算是一種吃法。還是那句話,饑不擇食嘛!
我在渝東鄉下度過童年,每到夏秋季節,漫山遍野布滿了茂密深綠的紅薯藤,上面結滿了巴掌大的葉子,陽光閃閃。進入秋末以后,陽光閃爍的程度減低,也間或看到一些枯黃的枝葉在其中忽隱忽現。
人們知道收獲的季節到了。首先是割紅薯藤,然后是挖紅薯本身。一些農村婦女背著背簍,彎腰把紅薯藤上留下的較完整而色澤健綠的葉子,連莖帶藤用鐮刀割了下來,抓在手上。又割第二把、第三把……直到一手抓不住了,才把鐮刀插到背簍上,站直身子,兩只手把手上所有的藤、枝、葉卷成緊緊的一把,往背簍里一甩,然后開始第二輪紅薯葉的切割。
她們把這些枝葉和嫩軟的藤子割回家,洗都不洗,切碎以后,放到一個大煮鍋里,加上足夠的水,再或者加上家里的殘渣剩飯和泔水余湯,用柴灶的文火慢慢煮。大概大半天或大半夜以后,趁溫熱的時候,大勺大勺地舀到豬欄的食槽里喂豬。
所以,地瓜葉是豬食的主要成分。我雖然沒有吃過,但卻是聞著它在煮鍋中長大的。它是一種極具特色的“豬食味”。60%發酸的泔水,加上40%若隱若現的紅薯味,就很接近個中真情了。
不過,以前農民單干戶養豬時,家中餐桌上,多少還有點葷菜,大小地主家養豬時,就更加不用說了。彭德懷元帥批評公社食堂給社員開出來的飯,“連地主家的豬食都不如”,大概就是指這一點。
到了1960年冬季,我們職工食堂公告周知,從某月某日起,職工食堂開始供應炒紅薯葉為菜給就餐的成員,不限量。這時,我才知道,食堂當局與經營菜園的后勤部門約定,菜園向食堂免費供應新鮮紅薯葉,改善伙食。
原來學院校園內外大量的山坡空地,由后勤部門經營紅薯種植,原意是為了養豬。早兩年,靠這些紅薯養了多少豬,學生和職工打了多少牙祭,我還沒有來,所以不清楚。當時是不是還在養豬?我也不清楚,好像很少打過牙祭。
人們面臨的饑餓問題可大了。為制備調理豬食而從地里切割下鍋的紅薯葉,煮熟以后現在改為人食,行得通嗎?這就要看人們的口舌如何反應了。
我初步試了幾筷子,嗯!還吃得下去。于是,又是幾筷子。把上面提到的“豬食味”減去60%的“發酸的泔水味”,剩下40%的紅薯葉本味,就不是什么難以忍受的化外之物了。
雖然談不上好吃,可是如果加點鹽和辣椒,那想必就不可同日而語了。不知為什么沒有人想到?不過,事實是,我每餐都對它敞開了肚皮,吃得“飽飽的”。從理論上來講,總算還是吃進了一些熱卡和維生素吧!
這次看報道才得悉,地瓜葉的維他命B6比地瓜多3倍,維他命C多5倍,核黃素多幾乎10倍。從營養成分看來,這種組合類似菠菜,但是地瓜葉所含的草酸較少……
唉!如果那時就知道它的營養價值這么高,真該多吃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