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們老家有個傳說,就是人不能靠近那些上百年的榆樹,據說那種樹都成了精,會勾人的魂!”外婆曾這樣對我說。當時的我正值意氣風發、天不怕地不怕的青澀年紀,回頭沖外婆“嘿嘿”地傻笑了幾下,然后繼續看我的電視劇。
外婆不是一個輕易善罷甘休的人,第二天她從床上坐起來直接對著我,她那咄咄逼人的口氣我至今記憶猶新:“我昨天給你說的你不相信?我可是親身經歷過的,小時候我就曾經在老家院子里的榆樹下,親眼看見了我那去世很久的奶奶!”
外婆說到這兒時突然陷入了沉默。我有些害怕了,因為我知道外婆一向不會撒謊的,記得當時我便下定了決心,以后再也不和外婆一起回老家了。
可如今我已經是第二次陪外婆回老家了。老家的老屋坐落在巷底,正面朝陽,青磚墨瓦,有個獨立小院,北屋前有一棵老榆樹。清晨的陽光透過淺蔭照進院子,分割著明暗,恍若一地碎金亂銀。老榆樹仿佛一個慈祥的老人靜靜地站在那里,滿樹的榆錢兒飄著淡淡的香。
與第一次陪外婆回來,一晃便相隔10年了,一切仿佛如故,卻已然物是人非——我那親愛的舅奶奶已經不在了。
外婆說她是一個心靈手巧的女人,十分愛干凈,庭院里總是打理得整整齊齊,就連小貓身上都不允許有一滴泥塵.的確是的,我記憶中的她總是穿一件洗得發白的布衫,淡藍的底色上繡著小花,抖一抖仿佛就有一地清香;外婆還說她愛養花,一年四季院子里都飄著花香,我記憶中的她總是在薄晨初透時,在我床頭的玻璃瓶中換上一株新鮮的盛開著的百合;外婆還說她一生從未踏出小鎮一步。或許正是因為這一點,舅奶奶身上散發著與她的兄弟姐妹不同的氣質,她的話不多,總是在一旁默默地聽著,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
舅奶奶做的飯很好吃,羊肉泡饃和擔擔面的味道絕不亞于飯館里的味道,而最令我神往的還要數她做的石子餅了。
我向往舅奶奶做的石子餅,并不是因為它的美味,而恰恰是因為我一直吃不到它。石子餅先是被我那麻利的秋月姨打得黏黏糊糊,然后由舅奶奶涂上一層軟泥,再壓上幾塊洗得干干凈凈的鵝卵石,扔到火爐里烤上半個鐘頭。從火爐里取出來時,它已變成了雞蛋槽的形狀。記得當時我看得眼睛都直了,恨不得馬上掰上一瓣嘗嘗,然而每次都還沒有嘗到就已被舅奶奶用干布裹起來高高地掛在榆樹上了。遠遠地看去,那些掛起來的石子餅就像一團團深藍色的小麻花。秋月姨說這是我們冬天的干糧,現在還不能吃。
我是個懂事的孩子,再也沒有要過石子餅吃,只是無聊時就到北門去看看樹上那一團一團的小麻花,心兒也和它們一起隨風飄蕩。那一切想必舅奶奶是看在眼里的。
一日晚風吹過,榆錢兒落下了一朵,又一朵,落在地面的青磚上,落在腳前。舅奶奶從院門進來,背著一個竹簍,我跑過去迎接她,她用那雙干癟的手攏起我的黑發,許久許久才問:“你想吃石子餅嗎?”我臉紅地點了點頭。
于是舅奶奶搬來一架長梯搭在樹干上,緩慢而平穩地往上爬。我小聲地驚呼,她搖頭說不怕。微風吹著舅奶奶那件天藍色的布衫,我擔心她會掉下來,要知道她已經有80歲了,可她卻依然緩慢踏實地攀爬著,腳下的竹梯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舅奶奶終于爬了上去,那一串串誘人的石子餅觸手可及。那一瞬,夕陽染紅了青榆的葉尖,亦染紅了舅奶奶的白發,舅奶奶站在高處對我淡淡地笑著。舅奶奶的美并不只是表面,也美到了骨子里。
那個暑假我和舅奶奶一起干了許多事,我們一起去田間散步,一起曬了許多黃花菜,一起上山撿干柴,而令我印象最最深刻的,還是那個落莢繽紛的傍晚,她站在竹梯上舉起石子餅對我笑的樣子。那時的她和老榆樹是那么和諧,就像一對知己,惺惺相惜。
現在我望著眼前的老榆樹,多少年又過去了,它仍是滿樹的榆錢兒,它似乎還活在舅奶奶一樣英姿勃發的年代里。依稀間,我仿佛看見舅奶奶還在樹上,正拿著一塊蛋槽一樣的石子餅沖著我笑。
從記憶中回過神來,我突然看見外婆從院門走進來,我跑過去跟她說:“外婆,我剛才在老榆樹下看見我舅奶奶了。”
原以為外婆聽到后會驚詫不已,會倚老賣老地搬出一套關乎生死的說教講給我聽,可她卻沉默著,好久好久后才說了一句:“那是你正牽掛著她。”
然后外婆走進了老屋,進屋時她回頭看了一眼老榆樹,那一瞬我發現,外婆和老榆樹也是那么和諧,就像一對知己,彼此惺惺相惜。
從老家回來后不久,我那90歲的外婆沒有任何征兆就走了.外婆走得很安詳,在一個春夜里,外婆的樣子好像睡著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