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租車、飛機、旅館,出租車、飛機、旅館,出租車、高鐵、出租車。歷經整整三天的長途勞頓,那個令我朝思暮想的小山村終于與我近在咫尺了。
可是,當年人聲鼎沸、一派歡騰的村莊,現在已經接近廢棄二字了。除了村頭的孔家夫婦和村尾孤身一人的五婆還住在那破舊不堪的泥磚房外,其余的家都空了,有的連房子都倒了。鄉親們外出打工的、搬遷走人的,還有那些依依逝去的……
我知道,我的家也空了。哥哥們把能搬走的東西都搬走了,家中就剩先父的書柜和墻上一排排掛著的相片了。
先把行李存放到縣城的旅館,才坐上出租車往山村奔馳而去。我讓車子直接把我送到公路旁的小學去,我要從那里步行回村。
一條小路從寬闊的公路分岔出來,往群山里延伸。到了名叫舊村的村莊,再分出一條小路進村,并在舊村盡頭一個不大的池塘旁,來個90度大拐彎后,沿著一條名為小紅河的溪流,筆直地通向新村。我就是在新村出生長大的,那里有我的家、我的愛。
我慢慢地走在小紅河邊,仿佛看到了一群群身背小魚簍、手握小泥箕,在小溪、池塘、田野里捉魚摸蝦的小屁孩兒。
新村坐落在屋背山的山腳下,全村的房子都是清一色的紅泥灰瓦。村子面朝東、背靠西,每天,村民們看著太陽從對面的高山背后爬出來,傍晚又看著它從屋后的屋背山落下去。
村前嘩啦啦奔流而過的是太陽河。太陽河穿越村子南北兩端的池塘,北邊的叫清水塘、南邊的叫鳳尾塘。
除了有太陽河流過外,兩個池塘本身都有自己的泉水,源源不斷涌出,使得塘水四季充溢、秀麗清澈。池塘內,魚蝦跳躍、青蛙歡騰、荷葉飄香。無論清晨、傍晚,炊煙裊裊襯托下的新村,如夢如幻如仙境,堪比“水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的桂林。
新村的住戶全是20世紀60年代初期,從舊村遷移而來的。村長也搬遷上來了,他獨自作主,把下面那個原來叫湴洞村的村名改叫舊村,上面的這個當然就叫新村了。新村村口還有一個很大的池塘,池塘的名字和池塘本身一樣優美:月亮塘。
月亮塘被翠綠的竹子半月狀圍繞著,密密麻麻的竹枝婀娜搖擺,優雅嫻婉地接送著每一位進出村子的主人和客人們。
小紅河從新村筆直流向舊村,水源一半來自太陽河、一半來自月亮塘。它的河床窄小,河水不深,淤泥卻不淺。這些條件形成了河里富藏著泥鰍、塘角魚、小貝殼、小田螺、小螃蟹、小河蝦。無論春夏秋冬,隨時可見新村、舊村的小屁孩們手拿小泥箕、身背小魚簍,低頭彎腰,全神貫注地沿河撈魚。
撈魚的泥箕是各家大人們自己動手為小孩編制的。泥箕用竹子編織而成,箕底平滑縝密,箕口結實寬闊,箕身隆起寸余左右,以便能穩穩地捉住進箕之魚。泥箕四周用竹條支起,按自家小孩個子定高度,在頂端擰成扶把。這樣,小孩握著扶把,站在河邊,就可以把泥箕伸進河里撈魚,不用下河去。
每個小屁孩都有著豐富的撈魚經驗,看著河水渾濁處,輕輕地把泥箕放到河底,緊握扶把,將泥箕慢慢往河邊收刮。最后連泥帶魚地飛快起箕出水。
通常都有螃蟹啦、泥鰍啦、塘角魚啦被撈刮上來。一下子離開水面的魚們,在泥箕里上下翻跳,東挪西撞地企圖逃跑。小屁孩們咯咯笑著,歡快地把它們一一擒進魚簍里。
有時河里的水流不是很急,可以清晰地看到有些深水溝里,游動著許許多多的魚兒。小孩們就兩人一伙組成小組,用石頭、雜草和著泥巴,組成一層層的河欄,在水溝上游把河水攔住。而后,一人守著河欄,不斷在被水沖垮的地方補洞;一人用大木勺,一勺勺把深溝里的水舀干。待溝里的魚兒全被捉拿歸箕后,兩個小伙伴才抹著不斷流出的鼻涕,樂呵呵地把魚兒平分了。
也有小孩為了不用跟別人分魚,獨自行動的。但顧得了舀水,又顧不上看守河欄,常常會剛剛舀干了溝里的水,準備抓魚的時候,河欄被嘩啦一下沖垮。深溝轉眼就充滿了濁水,一條魚兒都撈不著,只??薇亲?、尿褲褲的份兒了。
小孩們捉魚的第二個好去處就是太陽河。太陽河的魚比小紅河里的要大,常見的有鯉魚、草魚和鯽魚。因為這些魚一般都是從河流兩頭的池塘里溜出來游耍的,所以很活潑,跑得也很快。正由于它們跑得快,總是把河水沖出一道道水波來,就特別容易被發現。
村里有個習慣,一旦有人發現河里有大魚,都會大聲吆喝:“捉魚咧,捉魚咧!”于是,小孩們光著屁屁、大人們卷高褲腳,全村老老少少的全擠進河里去了。有的空手、有的用泥箕、有的用臉盆,大部分人用魚罩。
魚罩是我們那個地方特有的捉魚工具,用竹片編織而成,形狀有點像大銅鼓。只是它的底部是開著的,而且開口很大,以便擴大罩魚范圍。
罩頂開個圓口,人們抓著圓口,舉著罩,對著在河里奔跑的大魚罩去。一旦認準罩到魚后,就從圓口伸手進罩底抓魚。
太陽河兩旁有很多小洞,洞里常常藏著泥鰍、塘角魚、黃鱔、螃蟹,當然,也少不了蛇啦、鼠啦、螞蟥什么的。小孩們把泥箕緊緊貼在洞口后,把小手伸進小圓洞去。有時可以一手挖出幾條小泥鰍,有時摸出幾只蝦,有時捉出一條大塘角魚。
可惡的是,太陽河里螞蟥特別多,下河玩水的小孩兒,幾乎都會被它們盯上。螞蟥會用嘴在人的皮膚上叮一個小口,靜靜地吸食著人們的血液。在它吸血的時候,除了稍稍有點癢感外,人們幾乎不會察覺到。待吃飽喝足后,它們自動從人身上脫落。否則,它的嘴巴會越叮越深,不停吸食著。
大部分農村人對螞蟥是不在意的,在水中勞作的時候,如果腿上感覺癢癢的,就基本知道是被螞蟥叮了。他們用手一摸,用力一扯,把螞蟥拉出,往遠處一扔,吐口口水到手上,往流著血的傷口上一抹了事。有些人被叮的次數多了,流的血多了,會氣得七竅生煙,把正在自己皮膚上辛勤吸血的螞蟥拔出,惡狠狠地放進嘴里,用牙齒對它實施“嚼刑”。
有一次,我在太陽河里捉魚。摸了幾個小洞,收獲了幾條黃亮、黃亮的塘角魚。正開心想著,晚上用什么配料蒸魚呢,一手從洞里抓出幾條小指頭大的螞蟥來!嚇得從此再也沒敢在太陽河里捉過魚。
后來,堂哥海德又從洞里拉出一條長長的蛇來,我就連在河里戲水都戒了。一直到讀完大學,夢里還常常會見到螞蟥和蛇。
小孩們捉魚、摸蝦,最好、最大的戰場在田野里。無論是田間或穿流在田間的無數小溪里,都有豐富的魚、蝦、蟹。田里的水是靜止的,小溪里的水也很少、很緩慢。哪里有魚、有什么魚,都可以根據水的顏色及混濁程度,做出準確的判斷。
若水很清,但動不動被小騷動搞濁,那是小蝦們在游耍,用泥箕撈就是了。泥里有小洞,那是泥鰍或黃鱔,把水舀干了,用雙手一點點挖著爛泥,就能把泥鰍和黃鱔揪出來。水面若有泡泡不斷涌出,冒泡之處有幾根短小的發絲在水中漂動,把發絲輕輕拎起,哈,那是塘角魚!
春耕夏種的時候,大人們拿著竹鞭,趕著牛犁田。小孩們手拿小泥箕、身背小魚簍,跟在犁耙后頭,歡樂而準確地揪著從泥里翻轉出來的泥鰍、塘角魚和黃鱔。他們在泥濘的水田里奔跑著、忙碌著,滿身、滿臉、滿頭的泥巴,即使是父母,都沒法辨認出到底哪個才是自家的娃。
捉魚、摸蝦并非孩子們的專利,大人們也玩。他們玩的可不是一個泥箕、一只魚簍那么簡單。他們都是在小孩們進入夢鄉之后,在月黑風高之時,提著燈籠、挎著大桶、握著鐵鉗出發的。等他們回來的時候,我們看到的就只有一大桶的黃鱔。家里吃不完,還得拿到集市上去賣。
那三個池塘由于水深泥滑,是小孩們的禁地。村里最頑皮的阿九,就因違抗父母之命,自制了魚竿,挖來蚯蚓,獨自到塘邊釣魚,一不小心滑落,無人發現,喪命于鳳尾塘。村民們就恨恨地把這塘填平了,只留一條河道,讓太陽河的水流過。
月亮塘和清水塘則是全村人過年過節時的快樂。每年的八月十五和農歷新年,全村的大人像放假一樣,扔下一切農活,就忙一件事情──抽干塘水,捉魚、分魚!
兩個池塘都很深、很大,沒有大家的共同努力,要抽干塘水,那是天方夜譚。
首先,村長派出十幾個后生,到太陽河上游,連筑幾道大壩,把河水截流。每道大壩都是用很結實的門板橫著攔水,再用棉被、草捆堵漏。
池塘邊架起七八部木頭水車,幾十號人輪番上陣,把塘里的水搶分奪秒地往外抽。晚上還得派人輪班,徹夜守著攔水大壩。
這樣整整奮戰至少三天三夜后,才終于見底。由于池塘本身有涌泉,塘水是永遠沒法完全抽干的,必須在最短時間內把魚撈完。因為大壩水位越來越高,池塘泉水不斷涌出,動作慢了,就會前功盡棄。所以池塘一見底,大人們就迫不及待地跳進塘里開始摸魚。
村長架起高音喇叭,一會兒用口號鼓舞士氣、一會兒放幾首紅歌。全村的老人、小孩就在塘邊給大人們加油。捉完魚后,村長在高音喇叭里大喊一聲:放水!一道道河欄被拆掉,河水洶涌地沖向池塘,全村人就在嘩啦啦的河水聲中歡呼雀躍起來。
大家簇擁著大力士們抬著一筐筐的大魚,一路高歌地奔向村里的大曬場。把魚倒出,大小兼顧地一份份分好,安上數字號碼。村長把早準備好、寫著相應號碼的紙團,放進一個大紙箱里。每戶一人,伸手進紙箱里摸出一個號碼,按號領魚。
面對這么浩大的工程,大人們那種各就各位、井井有條、配合默契、循序漸進的流程,于我們這些小屁孩兒,就只剩驚訝、佩服、崇拜的份兒了。
不知不覺,我已經淚流滿面地坐在橫跨太陽河的小白橋上了。放眼望去,這個本來只有十來戶人家的小村子一目了然。除了月亮塘周圍的竹子,村子里原來到處可見的石榴樹沒了、雞卵樹(紅棗樹)沒了、芭蕉樹沒了、荔枝樹沒了,龍眼樹也沒了……我們捉魚、摸蝦的三個池塘也都沒了。只有在村中間,在先父的果園里,凄涼地杵著幾株弟弟在父親去世后種下的柚木。
不知要坐到什么時候,我才有勇氣推開家門。
看見一縷形單影只的煙,從五婆矮小的廚房頂那根孤獨的煙囪冒出,我擦了擦眼淚,起身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