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界
那時,我曾經在一個叫做南日島的小島上——生活,工作與學習。那段時間我一心撲在訓練上,在一間長廊的下面。它的前方是一個碩大的平坦的場地,場地一律用食指指肚大小的石子鋪成。來這里訓練的人,個個服裝整齊,神情嚴肅。我的教官是一位兵齡比我早一年的班副,籍貫福建三明,算是本地人,嚴格說是本省人。而我來自遙遠的北方。這個島上本無原始住民,最早它應該是鳥兒的樂園。沒有實彈演習的時候,這場地(我們都叫它靶場),不,這整個島子,包括島子四周連著大海的區域,到處都能聽見鳥兒的尖鳴聲。整個島子就像一個特大的樂隊,發出的聲音千奇百怪,恰似放浪形骸的吉普賽人舉行的狂野的不拘一格的音樂慶典。它們紛紛登場,又漸次散開,又像是用五顏六色的方巾裹頭的印度人施展著它的魔力。在靶場上空盤旋的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鳥兒,對我來說,那是些罕見物種:神秘,優雅,飄逸。即使它們的鳴唱如天仙般悠揚而悅耳,也決不能讓它影響到我們的正常訓練(這也是教官的指令,它深入到每位學員的心靈),雖然它如舒伯特的優雅,如肖邦般美麗的哀婉,或是貝多芬強有力的和諧之曲。有時也讓人心旌搖蕩,但多在訓練的間隙。講故事是教官8小時以外的拿手好戲,在營區,他是惟一的高山族,大家都知道,我國的高山族這一少數民族,他們的祖先主要分布在臺灣,高山族的后裔至今大多仍在臺灣居住。聽教官講,他是在祖父那一輩上才遷移至大陸的,大約是在上世紀20年代。高山族人豪爽,能歌善舞,他講起故事來神采飛揚,娓娓道來。隨著故事的起伏跌宕,他總能繪聲繪色,如身臨其境。
離訓練還有一段時間,至少還有50分鐘需要我們去消磨。面對班副我做出了一種要故事的主動,很殷勤地給他搬來了凳子,而對于班副,他決不吝嗇。相形之下,我卻有一點不好意思。這次他講了一個:羽毛上帶著幽冥界的色彩,在吃了它的人的胃里仍然可以唱歌,然后又能恢復完整的聳畢鳥的故事的時候(其實,這個故事是一個舶來品)。聽著聽著,我便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我做的一個夢:一扇窗子從下方一下敞開,連同上面的兩扇,敞開得很徹底,一陣微風吹過,窗簾鼓起來,又凹下去,這就說明窗外的風一陣緊似一陣,不停地吹。窗簾反復這樣,鼓進來,又凹出去,凹出去,又鼓進來。空氣里飄來一些木瓜和桂花的味道。這時,伴隨著一種聲音,好像是人的聲音走進了我的房間。但愿你能放過我!一個聲音在飄蕩。我忽然清醒過來,我到處尋找,包括這個房間的每一個角落。等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哪怕是桌子的抽屜、衣柜里以及空隙很小的床底,但還是沒有人影,也沒有任何異物來到我的房間。然而,請你放過我吧,道一。這一次聲音比剛才微弱了一些,但我突然覺得這事非常蹊蹺,不但又一次重復著他的央求,同時還叫出了我的名字,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感覺到我的腹部有些鼓脹,甚至鼓脹得越來越厲害。我不得不雙手猛按肚子,這時我聽到有一種蝙蝠的“噗噗”聲自我口腔涌出。繼而那個熟悉的聲音又回到了窗簾的位置,我看了一眼,窗簾是向外凹出的。聲音好像還在繼續,且重復著:感謝道一,感謝道一……
訓練仍在進行。一位老兵模樣的戰士跑來報告,他說出事了,出大事了。他斷斷續續地描述著:團……團里,一部……車子出事了。那是一輛白色三菱7座小型客車,由一名志愿兵駕駛,他正沿閩北一條漫長的山路奔馳,路上有數不清的轉彎,如果是連續駕駛,不管是上坡還是下坡,都讓人感到眩暈。下坡更為嚴重。盡管他將剎車踩到了底,但還是沒能讓車子停下來。他的右邊就是百米懸崖(這在閩北山區是常見的),對面的車輛沿著崎嶇的山路盤旋而上,一輛緊挨著一輛,且都亮著遠光燈(當然是那天夜間),讓他感到無奈又很恐怖的一剎那,他駕駛的車子被對面急駛而來且偏離了他的右側車道的越野車,猛刮了一下,隨后就出事了。軍區后勤部有關部門現場勘查結果:司機身體并無大礙,情緒穩定,意識清醒。而車輛整車報廢,墜至122米谷底。又得知,司機是在車子向谷底快速滑落或翻轉過程中,在前擋風玻璃破損的情況下拋出去的,正好被丟在一處坡度較緩的小小開闊地上,約距谷底90米,距路面30余米處。
閑言少敘,這都是題外話。還是讓我們回到靶場去,多了解一些射擊知識,多聽一些教官的故事吧。劉謙的鏡子,當然是后來的事了。但在當時教官就跟我講過,他爺爺時代,臺灣就有一位很著名的魔術師,玩的也是與撲克牌、與鏡子有關的把戲。如果我在這里說一個我的教官的爺爺時代的臺灣一位魔術師的鏡子的事情,或者說神奇故事,我想,還不如說我在這里講的是劉謙的鏡子的話題,這更容易被大家所接受。很直接,因為大家都知道劉謙這人,他也是臺灣人,也是一位魔術師,至于著名不著名,我認為大家心里是有底的。在這里,為什么要說教官爺爺時代的臺灣的著名魔術師的鏡子呢?也就是說,為什么要提一提劉謙的鏡子呢?大家會說,接下來的話題肯定與鏡子有關唄。對,大家說得不錯!又啰嗦了不是。其實,我在這里說的,與阿蘭·羅伯-格里耶《重現的鏡子》無關。在我的小說里,我歷來只談自己,談與自己有關的東西,現在是2016年的初春,在此,我只談我自己,不及其他。我必須把我內心里的一些傾向告訴大家,好讓大家明白,我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有了這樣一個交談的方向,我的敘述就可以開始了。關于鏡子,在我的記憶里,有這樣或那樣的一些畫面,或者說判斷。在我的少年時代,那是一個物質相當貧乏的年月,包括任何一件物質的東西,當然也包括一面鏡子。那年初冬,父親讓同在成都工作的一位鄰村的叔叔捎回一面帶木框的鏡子,鏡子很漂亮,鏡框做工精細。作為寶物,母親便把它放在了正堂的條案上。為偷吃蘋果(當時家里惟一可以偷吃的,也只能是蘋果。我們當地自古至今盛產蘋果,每個大隊,直至每個生產隊都有自己的蘋果園。秋天一到,蘋果成熟,我們便以幾分錢一斤的價格,買來十幾、甚至幾十斤,存儲在炕頭的木箱里,或是存放在盛糧食的大瓷缸里,當然,是埋在糧食底下的,這不只是怕小孩子偷吃,同時也是為了不讓蘋果變質),事后又不宜被母親輕易地從表情上察覺到(我家共計兄妹四人,每次被母親發現少了蘋果后,她會在大家都不承認的情況下,靠察言觀色這一招來判斷誰才是真正的嫌疑犯的),我便開始利用這面鏡子,練習自己的處事不驚,而又不動聲色。因此我常常面對著鏡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變幻著自己的嘴臉,就像戲劇中的變臉那樣,千姿百態,表現自如。有時,我幾個小時地對著鏡子,一個一個地做著各種不同的鬼臉,有陌生的,有似曾相識的,有怪異的,有自覺不自覺的,也有微笑的,痛苦的,還有一些友善的與不友善的面部表情。每當此時,我所想到的是鏡子的背面(當然,這不能完全說成是一種浪漫),我想鏡子的背面是否也有這等胡鬧。我提醒自己,不要著急,我去看看再回來探討個究竟。然后,我就繞到鏡子的背面,仔細地觀察著,目不轉睛地,想象著它的背面可能隱藏著的不為人知的一切。這些想法,或許是我的好奇心使然。其實,透明度極強的玻璃經過一些物理的處理,就會有它的背面,一張紙有一張紙的背面,一座房子有一座房子的背面,月亮有月亮的背面,太陽也有,太陽的背面有時是地球,有時是月亮。星星也有它的背面,一本書也有一本書的背面,哪怕是你每晚睡覺的床笫,它也有它的背面。空氣有沒有它的背面呢?我認為是有的。這些都是大自然所賦予我們人類的,你要與不要,看與不看,它都擺在那里。當你通過鏡子確定一個目標,直到達到這個目標,你便認為這是輕而易舉的,與個人的努力是無關的,其實你錯了,當然,那個目標是你自己定的,它的設計者也同樣是你自己,它準確,它表現清晰,但這些目標就像另一個世界一樣,或者很近,或者遙遠。
在此,我還要告訴你,那天,當我自信地轉到鏡子背面的時候,我隱約發現一個人影,應該說她是我早已認識且熟悉的一個女孩,那年,我在不經意時,遇到了那個叫小曼的女孩,她那羞答答的樣子,我至今未忘。再次見到她,是在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我正在登山鍛煉時,去撿一個像玉石的物件,忽然間,就看到了小曼,她好像也在找尋著什么,又好像在悠閑地踱步,她悠然自得的樣子,讓我有一種無地自容的感覺。而她現在大方多了,全然沒有第一次見面時的羞怯,也沒有第一次的尷尬。相反,我則顯得拘束起來了。她邁著輕盈的步子,仿佛在花園中采花撲蝶。這次,她主動與我搭訕:喂,你在這里干啥?道一。
我:鍛煉著呢。你呢?
小曼:哈哈,我正在找一樣東西。
我:你到底在找什么?
小曼:失去的,包括擁有的,一些不計其數的記憶。
我:啊,啊!我認為……
小曼:一天夜里我起來小解,當我經過一面鏡子時,我好像看見了你赤裸的身影。自此以后,我每晚同一個時間都要刻意走下床來,走向客廳,仔細留意那面鏡子,可是,可是,你的形象就再也沒出現在那面鏡子里,直到現在。
我:是的,在鏡子里,我只看見大海的波濤,看見海面上許多的灌木殘骸,還有貝殼細小的碎片,還有一些瓦礫。還有,還有像海市蜃樓的光景,許多的摩天大樓堆積在海面上,時而規整,時而盤根錯節。而那些模糊不清的森林與河流,正是我想要的,位于鏡子背面的變了形的大自然的一部分。
小曼:那天,在單位食堂里,我被臨時安排在一張長條餐桌就餐。因為食堂改造,我不得不來到打起涼棚的簡易食堂。在我前面,我看見一位姑娘模樣的工友正在排隊,突然之間,我正在向前挪步的剎那,一個高個的插隊者擋住了我的視線。我感覺,他是不懷好意的,甚至他懷揣著一種不為人知的秘密似的。
我:其實,最近一段時間里,我還是在找一面鏡子,哪怕是一面凸凹不平的、若隱若現的鏡子,可能的話,我還是要跑到它的背面,找尋一些平常在我腦子里閑逛的意象。對我而言,它將意味著不確定之確定。不管怎樣,我想揪住我強烈的感受,或是一種精神的困擾,但我相信一個人所能表現出的一切,包括,殘酷的,背叛的,直到有那么一天,你就是你,我就是我。這是我心甘情愿的。
小曼:我從未懇求過誰,也未原諒過誰,信與不信,只有我和鏡子知道,雖然有它一定的片面性,但我還是相信命運,相信那面鏡子。
我:我必須提醒你,在當今世界上,這面鏡子的正面與反面所反射出的境況是不盡一致的,你信與不信,我不管。我所體驗的正是我所接受的,所信任的,我與鏡子一旦分開,就回到了偷吃蘋果的少年時代,回到無知。
小曼:……
我:或者,那些一文不值的、一閃而過的,不是鬼臉,而是意念。
若干年后,我的面孔里藏著一面鏡子,見過我的人如是說。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