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中譯紀事

王觀泉

《共產黨宣言》在翻譯傳入中國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文前或文末的那句著名口號，先后有好幾種譯法。

1920年陳望道的《共產黨宣言》譯著本上將這句口號譯成：萬國勞動者團結起來呵！1932年華崗的譯本上譯成：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1938年在延安，由成仿吾、徐冰翻譯，喬冠華校本譯為：一切國家的無產者，聯合起來呵！三種之外，還有博古本，“口號”因襲陳望道的譯文；博古不幸于1946年歿于飛機失事，但他的譯本收入“解放社”編輯出版的10卷本“干部必讀”（從《共產黨宣言》到斯大林的《列寧主義問題》），讀者對象是高級干部和相當于縣團級單位。筆者1950年參軍進駐蕪湖，就在團部教導員辦公室見到過這套藍灰色布面精裝的“高干書”。因此博古的那句譯文流傳廣泛。當然，那年代國人也無法作出陳、成、博譯本與華崗譯本孰優孰次的判斷。

但如今看來，華崗的譯文最接近現在通行的版本。

五四運動時期，李大釗在北大蔡元培營造的包容百家、自由辦校的環境里，在圖書館成立了馬克思研究會，有了最初的十幾位青年在“亢慕尼”研究馬克思主義，在翻譯計劃中就有《共產黨宣言》。有先賢回憶說，已經有人翻譯并出過謄寫油印本《共產黨宣言》，但多數人見到的就是上海陳望道1920年8月面世的《共產黨宣言》中譯本。

劉師培的譯本未譯口號

《共產黨宣言》譯成中文，除一批中譯“碎片”從李提摩泰到“歐宣言”第二章“十大綱領”兩次中譯外，清朝末期的1907年就有了“民鳴”的淺近文言中譯全本《共產黨宣言》面世，刊在1908年1月《天議報》上，譯者還因此寫了一篇可以稱之為“導讀”的文字，“幽靈”東漸入吾國真早啊！“民鳴”即劉申叔，亦即劉師培。他是曾被魯迅斥為出賣過革命黨人之血的不義之人。然而，也許正因為他最早將《共產黨宣言》翻譯成中文，也就得到了陳獨秀的寬容，被蔡元培聘為文科教授。但他譯的《共產黨宣言》，沒有譯最后那句口號。

陳瘦石的譯文與華崗接近

既然提到劉師培，自然就想到1945年陳瘦石在國統區的那個中譯本，他譯那句口號時，用了“全世界工人聯合起來”，是比較接近華崗的譯法的。這個譯本被納入由南京的中山文化教育館編輯并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中山文庫”里。

中山文化教育館，對于了解20世紀30年代左翼文化運動的人來說并不陌生。魯迅在一篇雜文中提到過一件事：“有一天，一位文人約我談話了，到得那里，卻見駛來了一輛汽車，從中跳出四條漢子，田漢，周起應，還有另外兩個，一律洋服，態度軒昂，說是將來通知我：胡風乃是內奸，官方派來的……”這里說的“官方”，指的就是中山文化教育館。為了說明胡風與這個“官方”一點也不反動，當然要申辯幾句。如今見到了陳瘦石譯的《共產黨宣言》被納入“中山文庫”，且慢說進步，至少可以稱之為在政治理論引入方面是持中立態度吧。其實，中山館還接受過當時已經被關入老虎橋監獄的陳獨秀推薦，翻譯出版了被稱為“工人階級的圣經”的《資本論》。

中山文化教育館是由中山先生哲嗣孫科領銜，由蔡元培、戴季陶、史量才、葉恭綽諸元老組成的。1936年該館已經被周起應（周揚）等認定為接納過內奸胡風的組織，那么，建國之后在極左思潮影響下，自然很容易把中山館列入“反動組織”，胡風與華崗的命運就不言而喻了。

蘇俄代幣券用七種文字印了這句口號

1920年10月，瞿秋白等三名取得北京《晨報》和上海《時事新報》記者資格者，抵達中東鐵路的起點站哈爾濱，在此地要換赴俄的簽證以及購買到莫斯科的火車票。不料，卻因謝苗諾夫白匪與殘留在一戰遠東戰場上的英國日本等協約國軍隊（在哈爾濱還有羈押德國戰俘的俘虜營蠢蠢欲動）的反蘇維埃活動，而滯留了50余天。秋自在莫斯科所寫的回憶哈爾濱生活的散文集名為《餓鄉紀程》，這決非夸張，確確實實地證明俄國是“餓鄉”，不是虛擬而是寫實。他在《餓鄉紀程》第六、七兩章中詳細寫了哈爾濱“中俄日三國的復彩版畫”，只不過三國的處境是日本人地處南崗（天堂），俄國人發達在道里（煉獄），而中國人則活在道外（地獄）。

瞿秋自在哈爾濱交第一筆房租時，就發現哈爾濱不僅流通中央、中國、交通、農業四大銀行的貨幣，而且還流通“日金票”以及舊俄和新俄的兩種盧布，還有遠東的鄂木斯克幣，二月革命“政府”的克倫斯基幣等。1919年，蘇維埃面臨農業減產、地主富農抗拒新俄的強征糧運動的困難局面，各種政治勢力紛紛來中國東北糧倉搶糧食。此時首當其沖的是紙幣貶值，糧價扶搖直上。蘇俄政府因此發行了一種叫做“代幣券”的“非正式”鈔票，壟斷了貨幣市場。就是在這款八種面值的紙幣上（從100盧布到10000盧布的紙幣），竟出現了7種文字翻譯的《共產黨宣言》上的那句口號。它的中譯文是“全方貧工之聯合”。順序如下：紙幣上邊德文、法文，下邊意大利文、英文，靠右是阿拉伯文，靠左就是中文“全方貧工之聯合”。而俄文口號則位于俄聯邦國徽之下，是國徽組成的一部分。

這句口號還有一種中譯，長達23個字。那是在1919年8月，俄中兩國工人舉行了聲勢浩大的示威游行，起因是中東路俄國工人為聲援住在“三十六棚（相當于上海的蕃瓜弄滾地籠）”窮困到無法生活的中國鐵路工人改善生活和居住條件。在他們向全市發布《華工朋友聽者》（聽者即聽眾）的通告中，將《共產黨宣言》的這句口號，譯為“愿各國工界互相聯合，從此化除國籍意見，視全球為一家”。

由此，我們可以認為，現在流行的《共產黨宣言》殿后的那句口號——“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很可能用的是華崗的中譯文。

（摘自《上海灘》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