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與重生

薩蘇

日本戰敗之日，無論是士兵還是開拓團（日本政府組織的一種武裝移民屯墾組織），大都陷入死一般的絕望與瘋狂之中。泉龍江省方正縣的王紹德曾親歷這種瘋狂，據王紹德回憶，當時方正縣“鬼子營”（開拓團的俗稱）里的老少婦孺全部被日本人自己槍殺，殺人者后來也自殺，整個“鬼子營”的大火燒了一天一夜，除了一個到寶興探親的女子以外全部死光。

廣島一個日本“衣”兵團的老兵渡邊淳的講演也提到這種瘋狂，但他著重講述的卻是另外一個故事。

當時，渡邊的部隊駐扎在山東武定，戰場形勢的變化，即便封鎖消息，也不可能完全瞞過所有人。渡邊和他同伍的日軍，也暗中談論過日本如果戰敗會怎樣，他們所想到的無非是自殺或者潛伏下來抵抗這兩種而已。

日本投降的消息傳來，渡邊的部隊上下嘩然，服從還是繼續打下去，軍官們爭論不休，渡邊等士兵心里只有對未來的絕望。

煩悶的渡邊走出炮樓，在田埂上一邊走，一邊抽煙。據點旁邊，是一個中國人的村子，渡邊忽然鬼使神差地走進村子，走到一家中國人門前。這家中國人，他是記得的，幾個月以前，他曾和另外幾個日本士兵到這家“征集糧秫”。當他們要把這家人的糧食全部裝上大車拉走時，這家的老漢死死拉住最后一袋糧食不放，口中叫罵，渡邊上前一腳將他踢倒才把糧食奪下來。當時，他們用刺刀對著那個老漢的胸口，而倒在地上的老漢，依然對渡邊怒目而視。

那一次渡邊他們并沒有殺掉這個老者，因為當時日軍下令不要在駐地的村莊隨意殺人，以免更激起民憤。但是，渡邊對那個一直怒目而視的老漢卻印象深刻，內心里佩服他是個“好漢”。

這次，渡邊就徑直走到了這個老漢的家門前。

非常巧，那老漢正坐在自家門前吸著旱煙，看到渡邊走來，冷冷地轉過頭去，把脊背甩過來不去理他。

渡邊以立正的姿勢站在老漢身后，許久不知道該說什么。

老漢始終沒有回過身來。

最終，渡邊鼓足勇氣，對老漢說：“我們打敗了。”

老漢微微側過頭來，眼里有些疑惑，有些戒備。看到老漢仿佛沒有聽明白，渡邊放慢重新說：“我們，日本，打敗了；你們，中國，打勝了?！?/p>

說完，他很緊張，雖然不知道為什么緊張。

老漢似乎最終聽懂，轉過頭來，看著渡邊，也是慢慢地說：“哦，你們打敗了啊……”他的身體慢慢放松，填上一袋煙，看了看渡邊，說：“那你就可以回去了啊。”

渡邊說，他驚訝地看到那老者的目光竟是十分平和。

那老者又重復了一句：“那你就可以回家去了啊。”

渡邊說，那一刻，他仿佛心頭被重重地一撞，一時百感交集。

他更驚訝的是，聽明白老人那句話里“家”的意思，自己的眼里竟然有了淚。

渡邊在演講中這樣說：“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在那一刻，我，又重新成了一個人?！?/p>

（摘自《品讀》201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