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的人不傷心

齊鳴宇

王曼是我的大學室友，由于年齡在宿舍里排名第二，被我們親切地稱呼為老二。王曼是個真正的朋克青年，他通常穿布滿鉚釘和鐵鏈的皮夾克、緊身牛仔褲，破舊的匡威鞋在他每次看搖滾演出歸來后都會顯得更加不堪。作為一個真朋克，王曼經常和各種女生一見鐘情，但可悲的是，他很少能說出女主角的名字。

當王曼對我們說，他認識了一個叫孟亦柔的姑娘時，看著我們臉上驚訝的表情，王曼得意地笑道：“怎么樣，這回我是真的動心了，都快過去12個小時了，我還記得她的名字。”

老三結結巴巴地問道：“老二啊，你怎么認識這個孟亦柔的？”

這回王曼的回答才讓我們目瞪口呆：“跑步的時候。”

和其他所有的真朋克一樣，王曼雖然能在搖滾現場瘋狂甩頭數小時，但是1500米跑的測試成績讓老師連給他放水過關的耐心都沒有，因此，王曼才在某個秋風乍起的下午來到操場，為了補考而進行練習。

王曼說自己本來雄心萬丈，但是雙腳踏上跑道，剛跑了一圈就咳嗽不止。

“我咳嗽完就打算撤了，這時候突然迎面跑來一個女生，穿黑色的運動服，梳馬尾辮，特別酷，我當時整個人就呆住了。你們看過《教父》嗎？那里面說西西里島的人用‘晴天霹靂來形容一見鐘情的感覺，我當時就是這種感覺。”

發現美女的王曼改變了原來的計劃，決定堅持跑下去。一下午跑下來，他差不多和馬尾辮女生打了十來次照面，每一次相遇都讓王曼的眼睛變成廣角相機。

“走近了看更漂亮，而且你們猜怎么著，”王曼感慨道，“她居然是咱們院的大四學姐，叫孟亦柔。你們聽說過她嗎？”

老大嘆了口氣，走過去拍了拍王曼的肩膀，說：“首先，孟亦柔是咱們這學期電磁學課的助教，你已經被她點過好幾次名了，每次都是老三或者老四幫你喊的‘到。其次，你剛才在操場上一直在逆行跑步，否則你不可能和人家打照面。最后，我勸你千萬別試圖勾搭人家，孟亦柔是咱們院著名的白富美型學霸，而你給人家的第一印象又是如此的‘見光死。”

我們以為王曼會像以前一樣，很快就忘掉在生命中馬不停蹄出現的“真愛”，但是王曼用電磁學課及習題課上百分之百的出勤率回擊了我們的預言。

除了電磁學，跑步忽然成了王曼的最愛。有一天，我們忽然來了興致，去運動場圍觀王曼跑步。盡管之前有些心理準備，但是當站在操場邊，遠遠看到王曼正在幫助孟亦柔壓肩時，大家還是有些驚訝。

雖然王曼已經堅持跑了一段時間，但和孟亦柔相比，體能依舊很差。每當他們并肩跑步時，王曼都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但是只要孟亦柔把目光移到其他方向，王曼就瞬間變成一副齜牙咧嘴、氣喘吁吁的表情。

臨近期末的某個下午，王曼一臉陰沉地回到寢室，他說孟亦柔今天沒有如約出現在體育場，而且發短信、打電話都聯系不上她。到了晚上，王曼才收到孟亦柔發來的一條微信，大意是說她能理解王曼對她的心意，但是她一直拿王曼當朋友對待，而且明年畢業之后她就要去美國讀研究生了，因此不愿在這時候陷入一段感情。

原來難以壓抑心中情感的王曼夜不能寐，寫出了一首催人淚下的情詩，終于在昨晚跑完步后，忍不住含情脈脈地向孟亦柔告白了。

居然是情詩，我們很不滿，說他作為一個朋克青年怎么能玩這么小清新的手段。

“我讀完詩就把她拉過來強吻了，這樣夠朋克嗎？”王曼問道。

王曼說他這回是真的動心了，連情侶對戒都買好了，可是昨天晚上沒來得及掏出來，孟亦柔就落荒而逃了。

考完試的當晚，孟亦柔敲響了我們寢室的門，她說她是來找王曼的。雖然很迷惑，但是我還是騎車帶著孟亦柔去了鼓樓。如果我沒有猜錯，今晚王曼應該在鼓樓的MAO live house看“新褲子”樂隊的專場演出。在途中，孟亦柔問我知不知道王曼為什么沒來考試。

孟亦柔比我想象中的好相處，也很健談。直到我說王曼現在的狀態很糟糕，又回到了遇見她之前的混亂生活中，她才變得沉默起來。

王曼在演出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就出來了，看到孟亦柔一下子就呆住了。那天晚上，王曼在宿舍門禁之前就回來了。孟亦柔肯定和他說了些什么，因為第二天下午王曼又穿上了跑鞋和運動褲，面帶微笑地出了門。

寒假回來之后，王曼告訴我們，孟亦柔答應和他在一起了。

由于上學期的掛科，王曼被迫重修了一個學期的電磁學，助教還是孟亦柔。有這樣的女朋友相助，王曼的成績突飛猛進。與此同時，他也開始準備托福和GRE，每天除了跑步就是背著書包去圖書館和孟亦柔一起上自習。后來，王曼經常向我們講述他大三下學期的這段時光，每次說起來都一臉甜蜜。

王曼說他現在還是跑不過孟亦柔，不過已經很接近了。他還說孟亦柔申請到的美國學校是一個馬拉松勝地。“希望明年的這個時候，我能和她一起跑馬拉松。”他常常憧憬地說道。

沒過多久，王曼的文藝片生活就不得不告一段落，因為孟亦柔要去美國讀研究生了。最后一次跟孟亦柔跑步時，王曼怎么也不愿意停下，繞著操場足足跑了20圈，堪比一次短程馬拉松。

孟亦柔走的那天，王曼無比落寞地去機場送行。他帶上了買給孟亦柔的那枚戒指，不過把它穿在一個項鏈上。他說這只是一個吊墜，而不是戒指，希望孟亦柔可以收下。

孟亦柔笑了笑就把項鏈戴上了，她說如果王曼能來找她，也許這也會是一枚戒指。

送走孟亦柔，王曼拎著一個鞋盒回到了宿舍，里面是孟亦柔送給他的New Balance跑鞋。那天晚上，王曼一直把玩著自己的新鞋，最后斜靠在枕頭上和跑鞋相擁而眠。

開始異地戀的王曼過上了早起晚睡的生活，還養成了晨跑的習慣。漸漸地，王曼出國考試的復習也突飛猛進，有時，他晨跑歸來一邊啃包子一邊聽美國之音，看上去就像20世紀80年代剛恢復高考時奮發努力的有為青年。

王曼大概一周能和孟亦柔通兩次電話，通常每個電話都會持續一個多小時，打完電話的王曼會滿臉幸福。不過，這樣的聯系頻率還是無法撫慰王曼那顆思念的心，于是他每天都要反復登錄各種社交網站，看孟亦柔的主頁有沒有更新。

偶爾看到孟亦柔和別的男生的合影，王曼就會火冒三丈，繼而傷心欲絕，脾氣上來了恨不得一拳擊穿電腦。有時候王曼的醋意大到無法自已，就會在跟孟亦柔打電話的時候旁敲側擊，問東問西。不過王曼從來沒有生氣過，只是在掛了電話后沉默一會兒，然后嘆口氣說：“挺好的，她一個人在外面念書，能有人一起玩也是好事。”

于是我們也跟著感嘆一會兒留學生活的寂寞，但是誰都能發現在孟亦柔的那些照片里，有一個留著莫西干發型的男生反復出現。

時間過得很快，王曼的日子卻一點都不蹉跎，在孟亦柔的激勵下，王曼連續攻克了托福和GRE，接連收到了好幾份美國大學的offer，雖然孟亦柔所在的那所大學依舊矜持著沒什么動靜，但也基本是囊中之物。

我們回顧王曼過去的一年，不禁有恍若隔世之感。他的匡威鞋被遺忘在宿舍角落很久了，上面落滿灰塵，而他現在實習穿的皮鞋和那雙孟亦柔送給他的New Balance跑鞋則被打理得整潔如新。

大四下學期開學之后，王曼就開始在一家基金公司實習，有時候忙得都顧不上聯系孟亦柔。五月初的一天，王曼處理完手頭一件讓他忙活了兩個星期的工作，終于有時間坐下來上會兒網。由于太忙，之前差不多有半個月他完全沒有跟孟亦柔打過電話，失去聯系這么久讓他隱隱有些不安。

打開微博，王曼看到一張孟亦柔被一個頂著莫西干發型的男生摟在懷里的照片，他一下子蒙了。過了好久他才發現，孟亦柔主頁上的個人狀態從之前的“單身”變成了現在的“戀愛中”。

社交網絡時代的最大悲劇莫過于此，女友更新了戀愛狀態，男朋友卻不是你。王曼呆坐了差不多一個小時，轉身出門了。

期末考試，電磁學的題目格外變態，不過王曼并沒有和我們一起經歷這樣的折磨，因為他干脆連考試都翹掉了。

晚上，王曼回來了，臉色有些蒼白，但并不像我們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跑步去了？”我問他。

“你們看過《重慶森林》嗎？那里面，金城武說他失戀了之后就會跑步，這樣可以把身體里的水分蒸發掉，讓他不那么容易流眼淚。”王曼低聲說。

那天晚上，王曼一直躺在床上失神地盯著上鋪的床板，直到我們關燈睡覺，他也沒有起來洗漱。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王曼的鋪位已經人去床空。我看了看他床下，果然，那雙New Balance也不在了。

王曼的生活除了失去孟亦柔，一切如常。值得一提的是，孟亦柔所在的那所學校卻不像她那樣絕情，王曼不僅拿到了offer，還有全額獎學金。但是他最后選擇了所有錄取他的學校里離孟亦柔最遠的一個，據說，當地也有歷史悠久的馬拉松賽。

王曼后來基本上沒有提過孟亦柔，只是有一天晚上我和他吃宵夜，酒足飯飽之際，他忽然對我說，其實他沒過多久就已經釋懷了，甚至有些感謝孟亦柔。

“沒有她的話，我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可能還是每晚流連在酒吧，喝得爛醉。以前我看不起現在這樣的生活，但現在回顧以前的樣子，我更覺得可笑。”

我點點頭，說他能想開自然最好不過。

“我覺得足夠了。畢竟我們也在一起過，互相陪伴了一年的時間。能和自己所愛的姑娘在一起的人不多。”王曼悵然道。

畢業臨近了，有一天，電視新聞說美國一座城市發生了爆炸案，當時，那座城市正在舉行馬拉松比賽。這是孟亦柔所在的那座城市，爆炸案中共有三名中國男子受傷，還有一名中國女子失蹤，他們都是馬拉松的參賽選手。

那個失蹤的女生就是孟亦柔。與此同時，王曼不見了蹤影。

我們在凌晨得到了王曼的消息，他的照片被放在了網上，標題是《機場高速下午遭遇嚴重堵車，小伙兒心急如焚棄車跑步》。

照片里，王曼身姿矯健，跑步穿過堵得像停車場一樣的高速公路。我們猜測他應該是要去機場，立刻飛往美國。只是，我們有些迷惑，他去了又能如何？

我斜靠在枕頭上，腦子里像過電影一般閃現著王曼在高速公路上飛奔的場面……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他，在孟亦柔的那張照片出現之前的周末，王曼正在加班，我替他簽收了一個聯邦快遞的包裹。我本以為里面是之前我們一起海淘的黑莓手機，就打開了。

然而里面是一封孟亦柔寫給王曼的長信，還有退回的那枚戒指。孟亦柔感謝了王曼對她的一片真情，以及過去一年來的陪伴。她說王曼讓她見識到了愛情的力量有多么強大，竟然可以完全改變一個人，而這也是她的初衷。

在去MAO Live House的那個晚上，孟亦柔聽我說王曼由于她的出現而開始熱愛跑步，改掉過去晝伏夜出的壞習慣，卻又因為她的離開而重歸頹廢。于是，孟亦柔決定用自己特殊的方法幫助王曼開始積極的生活，卻沒想到這次助人為樂會持續這么久，以至于變成了一場危機四伏的戀愛表演。

這封信是孟亦柔在王曼收到他第一份offer的時候寫的，她覺得自己做的已經夠多了，終于到了可以離開的時候，而她也遇到了自己的意中人。我拿著這樣一封長信不知所措，孟亦柔的善良與單純讓我震驚不已，同時我也深深了解另一個跑步者的一往情深，因此更加迷惑什么才是正確的選擇。對一個男生來說，告訴他他的意中人從未傾心于他，還是讓他相信意中人變心離去，這是一個問題。

但是，幸好他還能再奔跑，還能繼續向前行，跑步的人不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