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軼男 張茜
聆聽歷史的巨大耳朵
文/陳軼男 張茜

恐怕很少有人看見過S.A.阿列克謝耶維奇的耳朵。它隱藏在這位面容慈祥的老太太腦后,被蓬松的淺褐色頭發蓋住。不像她灰色的雙眸、柔和的嘴角和眼袋下的皺紋那樣,輕易就能被相機鏡頭捕捉。
不過,當阿列克謝耶維奇說出“我有一雙巨大的耳朵”時,沒有人提出疑議。
在過去的40年里,這位白俄羅斯女作家一直在聆聽。從經歷了衛國戰爭的前蘇聯女兵到幸存的兒童,從阿富汗戰爭中的年輕士兵到切爾諾貝利事件的幸存者,從蘇聯解體的紅場游行者到白俄羅斯反對總統選舉的人們……數千人的聲音,被她裝進“越來越大”的耳朵,又寫到書里。
她的書中,沒有宏大敘事,沒有中心人物,也沒有主觀分析,只能聽見“人類的聲音自己說話”。通過一篇篇普通人的獨白,第二次世界大戰、阿富汗戰爭、切爾諾貝利事故、蘇聯解體等人類歷史上的重大事件一一呈現。
把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發給阿列克謝耶維奇時,評委會特別地提及了她獨特的書寫方式——“她的復調式書寫,是對我們時代的苦難和勇氣的紀念。”
她出生在二戰結束后第3年,在她長大的村莊,幾乎看不到男人的身影,他們大都在二戰中喪命。每當夜幕降臨,疲憊的村婦便坐在農舍邊的長凳上開始講故事。
說起戰爭,她們談論的是愛。她們一遍遍地講述自家男人上戰場的那天,自己是怎樣與他們告別,又訴說戰后她們如何等待他們歸來,不在乎男人是否缺胳膊少腿。
對幼小的阿列克謝耶維奇來說,那些話語有著“磁鐵一樣的吸引力”,遠比身為鄉村教師的父母提供給她的滿屋書籍讓她印象深刻。
從白俄羅斯國立大學新聞系畢業之后,她成為了一名記者。在一次前往農村的采訪中,為了聽到更多生動有趣的講述,本該在兩天內結束行程的她待了整整一周,這直接導致她被報社開除。
當她開始為第一本書《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收集材料時,她想要尋找的就是與童年村中女人的戰爭記憶相似的故事。彼時,二戰題材的文學作品已經數以千計。不過,那些書通通都是“男人的戰爭觀念和戰爭感受,連語言都是男人式的”。
白俄羅斯首都明斯克近郊,一幢周圍長滿茉莉花的舊樓房為阿列克謝耶維奇重新打開了戰爭的大門,那兒住著她采訪的第一個人——一位在二戰中擊斃過75個敵軍的女狙擊手。
在喝茶、聊發型、探討食譜中度過最初的一段時間后,那些年邁的婦人突然開始用與先前口中的“官方版本”截然不同的語言講述內心最深處的回憶。
“閨女。”很多人這樣稱呼因為“軟骨病”而只有1.5米出頭的阿列克謝耶維奇,“你還只是一個小姑娘,我都不忍心說給你聽。”
“年滿16歲,上級告訴我,可以像其他護士和醫生一樣給傷員獻血了……后來每月獻兩次,每次半升。”
“割掉胳膊或者大腿,開始根本不見血……只有白凈凈的肉,過一會兒才涌出血來。我直到現在還不能切雞肉,特別是看一眼白雞肉,我的嘴里就會涌出一股咸津津的味兒來……”
她們的聲音揭開了阿列克謝耶維奇從未聽說過的戰爭的另一面。不同于男人眼中的英雄業績,一名曾經的戰地護士告訴她,最可怕的事情是,一場戰役過后,在青嫩的麥田上,尸體像土豆撒滿一地,所有人都那么年輕和英俊。她為他們感到難過,不管他們是蘇聯人還是德國人。
后來,還有幸存下來的戰時2歲到12歲的孩子,向她講述平靜的生活如何斷裂,自己突然面對死亡、成為孤兒,甚至加入了游擊隊。
阿列克謝耶維奇意識到,從普通人的訴說中,她聽到了“被壓制成鐵板一塊的”歷史所省略或者不屑的部分。
“如果說一個人是一粒沙子,成百上千的人就是歷史”,一個個渺小個體講述的故事,使得大歷史在無形中也得以窺見。對于這些時間洪流中的砂礫,阿列克謝耶維奇倍加珍惜。
第一本書耗時7年,她行走了上萬公里,進行500多次采訪,磁帶錄了幾千米長。打印出來的錄音記錄堆積如山,她收錄了五分之一的采訪,從每份上百頁的記錄中提煉出10頁內容。
有時候,她聽到的內容“真實得可怕”,讓她簡直想忘記它們,回到無知的狀態。
“在1986年4月26日,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爆炸,造成大量傷亡。”在這一句蒼白的新聞背后,消防隊員懷著身孕的妻子趕往莫斯科的醫院,不顧一切地想要撲向受傷丈夫的懷抱。醫生和護士攔下她的親吻和擁抱,他們說,他“已經不是人了,他是一個核子反應堆”。
這位遺孀的口述被放在《切爾諾貝利的悲鳴》的開篇,被阿列克謝耶維奇稱為“和莎士比亞一樣偉大”。
一位消防員的遺孀向她描述,在醫院的最后兩天,丈夫的肺和肝的碎片都從嘴里跑出來,他被自己的內臟嗆到。而她用繃帶包著手,伸進他的嘴里,拿出那些東西。
“耳聞”也給她留下了“后遺癥”,戰爭的故事聽多了,她一聽見貓被汽車軋死時的慘叫就要“發瘋”,見到被踩死的蚯蚓就要躲開。
但當她聽說,村子里又有年輕小伙子被鋅皮棺材運了回來,可報道里對此類事情只字未提,阿富汗戰爭的第七年,她還是選擇走進了戰場。
在阿富汗,她親眼看到蘇聯的“冰雹”將無辜的村莊夷為平地,被炸沒了雙臂的小男孩用牙齒接過她送的玩具熊。
在這部《鋅皮娃娃兵》里,她記錄了蘇聯士兵在阿富汗戰場上被扭曲了人性,“收集人的干耳朵”;破壞軍紀,吸毒、用子彈和當地人交換商品;無情地殺戮,包括婦女和兒童。
他們的家人以為他們是在筑橋、種樹、修路,直到自己年輕的兒子被鋅皮做的小棺材抬了回來,他們都不懂為何不允許開棺看一眼親人的遺容——阿列克謝耶維奇說,有些人的遺體是被“一勺一勺”舀起來的。
而這本在1989年出版的書讓她多次被告上法庭。犧牲于阿富汗的“國際主義軍人”的母親無法接受自己的孩子參與了一場殘暴而無意義的戰爭,起訴她“曲解事實”,認為她有選擇地利用能夠表達自己想法的素材,“反愛國主義”。
“我應該捍衛什么呢?”阿列克謝耶維奇在法庭上反問,“我沒有杜撰,沒有臆造,我寫作和記錄現代的、正在發生的故事,記錄活生生的聲音,活生生的命運。”
那不是她第一次上法庭,也不是最后一次。她的第一本書被刪減后才得以出版,而關于切爾諾貝利的那本書至今都被白俄羅斯歸為禁書。
“拆解神話”讓她被迫離開了故鄉,在德國、法國、瑞典等國度過了長達10余年的僑居生活。
諾貝爾文學獎揭曉之后,她遭到俄羅斯和白俄羅斯一些作家的抨擊,從1994年執政至今的白俄羅斯總統盧卡申科說她“為國家抹黑”。
阿列克謝耶維奇不曾被來自祖國的敵意擊倒。“當我看到人人都不想聽我說話、不想因為回憶起過去而難過,我就更加堅信自己要繼續采訪下去:我要理清楚發生了什么。”她說。
2011年,她回到白俄羅斯首都明斯克居住,繼續“從所有時間的空氣、空間和呼聲中”收集小人物的故事。兩年后,第五部作品《二手時間》出版,主要講述蘇聯解體后社會轉型時期人們的感受。
阿列克謝耶維奇認為自己是在沿著心靈生活的足跡,書寫一部情感的歷史。40年來豎起耳朵,“不是為了收集恐怖故事,而是為了反思”。她拼盡全力去探尋一切的成因,戰爭到底是如何塑造著人性,每觸及一寸黑暗就蛻一層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