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石

我就要動身走了……每當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準備離開房間時,這幾個字常會格外頻繁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不知怎么地,威廉·巴特勒·葉芝的詩作《茵湖島》就像在我腦子里生了根一樣,和其他數以百萬計的人一樣,我第一次讀到這首詩是在念大學的時候:
我就要動身走了,去茵湖島……
然后我便真的走了,并不是去牙醫診所或者商場,而是我的思緒,大步跨越著翠綠的山坡,走向一處神話之地。
在這首詩中,葉芝以一處真實存在的地點,一座位于吉爾湖中央的島嶼為題。這片湖泊懶洋洋地臥在北愛爾蘭斯萊戈郡的蒼翠之地上,縱情延綿五英里。幾年前的時候,我恰好人在都柏林,便決定化心動為行動:前往茵湖島。從我當時為寫作取材的地方到那里,足足需要繞道四個小時,但這趟旅程一定值得這番奔波,對此我毫無半分猶豫。
得益于這首詩的流行(在1999年時被《愛爾蘭時報》的讀者票選為他們素來喜愛的愛爾蘭詩作),“茵湖島”多少形成了某種品牌效應。有以此為名的護膚品品牌,有以此為名的淡香水,有以此為名的早餐旅館,有以此為名的酒店,還有巡游于吉爾湖上的游船“茵湖島玫瑰號”。
但是我對這些事物的認知,全部來自于網絡搜索的結果。幸好,它們一個都沒有在我的自駕之旅中出現。我當時并沒有使用全球定位系統,只是憑借我駛入當地后所看到的幾處路標行駛,這些指示著前往“茵湖島”道路的路標小的可憐,看上去似乎出自手工制作。這段旅程的最后一段看不到任何旅游紀念品商店,只有又小又繞越來越難分辨方向的小路、長滿苔蘚的樹干、一路上的大風、裊然的楊柳、叢生的石南花、天空中的云脊和灰色的巖石。
當我抵達湖岸時,發現自己完全不像是到了旅游景點。湖畔沿岸種滿了密集的樹木與灌木,我很難有辦法穿過它們走近湖水,縱覽全湖風光。附近矗立著一座農莊,門外停著幾輛SUV,還有幾座小型的混凝土船塢探入湖中,幾乎直指著就在幾百碼開外的茵湖島。我走到船塢外側,面朝著茵湖島盤腿坐下,任由清風自在傾訴。幾十年來,這處地方一直在我的腦海中縈繞,而此刻,我終于真真切切地置身于此。
葉芝生于1865年,乃是藝術家之子,他自己則是一名天真爛漫的知識分子。他會忘記吃東西,或是忘記已把食物放進爐子里,任其糊掉。他投身于神秘主義和降神會。他愛慕著愛爾蘭獨立運動成員、原始的女性主義者茅德·岡,數十年如一日;在她最后一次拒絕了他的求婚后,他便將自己的心力轉移到了她的女兒身上。
他的求婚一次次地遭到了她的唾棄,于是數周后,他轉而向另一名女性喬吉·海德―李斯求婚。她明知自己在他心目中并非首選,卻依然成為了對他滿懷深情的終身伴侶。就像她在葉芝去世后的精辟之言,她看到了他靈魂中的閃光點。“在他而言,他所過的每一天都是一趟新的歷險,”她曾經如此對葉芝學者柯蒂斯·布拉德福德講述道,“他每天早上醒來時,內心都十分確信,自己面前這新的一天里,一定會發生一些以前沒有發生過的事?!?/p>
葉芝結婚時已五十多歲?!兑鸷u》則是一首青年時的詩篇,是他在23歲的時候寫就。詩中充滿了對過去的浪漫向往——愛爾蘭的過去,神秘的過去,還有葉芝自己的過去。他在斯萊戈郡度過了童年時期,其后遷往了都柏林,后來又去了倫敦。這處鄉郊,這片湖泊和湖中的島嶼,這道由綠色、灰色、藍色共同組成的風景,全部牢牢地烙印在他的血脈中。
在他年紀尚幼時,他的父親曾經為他念過梭羅的《瓦爾登湖》,其中所描繪的田園風光與他童年所看到的這道風景交相輝映。作為一名在倫敦生活,努力想要在工業浪潮中出人頭地的青年,葉芝對自己的童年念念不忘,于是創作出了這首詩。詩文的第一行便昭示出,葉芝有意識地選擇了一種舊派的表達手法。(即使是在該詩成文的1888年,也沒有人是“動身”的。)他在整首詩中大量押韻,并在其中注入了一種不容置辯的有力節奏。他在盡情揮灑浪漫的同時,也保持著詩章的簡短和動感。
以下便是完整的全詩:
我就要動身走了,去茵湖島,
搭起一個小屋子,筑起泥笆房;
支起九行云豆架,一排蜜蜂巢,
獨個兒住著,蔭陰下聽蜂群歌唱。
我就會得到安寧,它徐徐下降,
從朝霧落到蟋蟀歌唱的地方;
午夜是一片閃亮,正午是一片紫光,
傍晚到處飛舞著紅雀的翅膀。
我就要動身走了,因為我聽到
那水聲日日夜夜輕拍著湖濱;
不管我站在車行道或灰暗的人行道,
都在我心靈的深處聽見這聲音。
不消說,當我一步步地接近吉爾湖時,這首詩也在我腦海中不斷回蕩,詩中所傳達的意象,第一次在我的眼前鮮活了起來。吉爾湖全長5英里,沿岸一片郁蔥;起伏不定的山丘在對岸拔地而起。湖有波紋,其間點綴著幾處小島,其中幾座別有一番朦朧的美感。只是茵湖島偏巧不是當中很有氛圍的一座。它面積很小,看上去就像一根鉆頭,一只豎立的豆莢,在它隆起的島脊上,樹木與灌木的長勢沖天。
曾經有人猜測,葉芝之所以選擇這里,全因其島名發音中的詩意,最后一個音節“free”更是象征著“自由”之意。要想在這座島上建一間小屋實屬難事,而若以林間空地的標準而言,這島又顯太過破敗。
但若是在這個話題上就此打住――承認葉芝就是選了一處不毛之地,又好像宣告著,自己的靈魂中沒有樂章流淌一樣。整道風景都在應和著這首詩歌。你坐在那里,在心靈的深處分辨著湖水的聲音,便會領悟到,寫下這首詩的葉芝,并不是真的想要搬到這座小島,避世隱居。他是在求索某樣東西。他在年僅23歲的年紀,就意識到了死亡和世事變遷的無情。他在尋找,試圖找到自己的平衡,自己的中心點。他知道自己將這種平衡遺落在了過去的某處,就像我們所有人一樣。這首詩就是一次腦力游戲,一次神游。你可以在停車場里玩玩這個游戲。它并不需要受到任何限制。
然后我意識到,我的神游與葉芝的并不相同。如果他是在利用自己的思想定位自己的中心,那么我就是在利用他――利用歷史、詩歌與旅行來達到同樣的目的。
而且我確實做到了。整個斯萊戈郡都是“葉芝郡”。是他發掘了它,勾勒出了它的輪廓,將它們一一化為了詩句:“黑色的風”,“潮濕的風”,“嘈雜的云”,“荊棘樹”,“黏滯的空氣”。他將一切做得如此徹底,簡直仿若這處鄉郊令人神往的重巒疊嶂本就是為了成就他的詩作而生,而不是他的詩在迎合這些風景。
葉芝另一首詩《被偷走的孩子》中有一句“那兒,溪流曲折/從葛蘭卡的山坡上墜瀉”,描繪的是一處流向北方、霧氣繚繞的飛瀑,看上去很有彼得·杰克遜執導的電影《霍比特人》中的世界的感覺。
距離吉爾湖幾英里開外的地方,一座體形龐大的厚片狀山丘有如一道天然屏障般矗立于此,它名喚本布爾本山,是愛爾蘭上古時期某些神祇的家園,那般高聳的身姿唯一的作用必定就是喚起人們的敬畏之心。它成了葉芝的另一處試金石地標——在他的詩作《本布爾本山下》中,他很詭異地引導著讀者造訪了他自己的墓地,就在此山附近的鼓崖公墓內。實際上,此處乃是他提到的另一位葉芝,一位先祖的墓穴所在。但是在他本人于法國過世后,他的遺體也被轉送到了這里,就好像人們將他的這首詩作視為了他的遺愿,他的遺囑。
吉爾湖畔距離斯萊戈郡以及文明世界,僅有四英里的車程。斯萊戈郡是一處歷史悠久、生機盎然的中心小郡,受本地的大教堂管轄,四周遍布著大小酒館,里面沒有沒完沒了地播著橄欖球和足球節目的電視,而你可以點的菜品和酒水不僅有愛爾蘭燉菜和健力士黑啤酒,還有咖喱雞和新西蘭白蘇維翁葡萄酒。對于游客而言,這里就是你的活動基地。不過盡管這一切令人心生愉悅,卻與我造訪此地的用意截然相反。葉芝的神游無關都市,我的也不是。
有人告訴我說,在吉爾湖的水面之下,潛伏著大量的鮭魚;也有人說,水獺們也在吉爾湖安了家;還有人說,湖畔沿岸那片名喚斯利什森林,但在葉芝的詩作《被偷走的孩子》中被寫成斯留斯森林的茂密樹叢里,生長著珍稀的蘭花、常春藤和蒺藜;更有人說,沒錯,這里的黃昏時刻真的會有紅雀羽翼四處拍打??蛇@些壯觀的美景,我一樣也沒有見著。
但是我看到了另一番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