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亮
知情人士說:“在天津老百姓的眼里,他存在感并不強,直到去年一聲巨響。”天津爆炸事故震驚國內外,也炸出了黃興國的底細與人生。
10月召開的中國共產黨十八屆六中全會,備受矚目。本屆六中全會的主要議程包括:研究全面從嚴治黨重大問題,制定新形勢下黨內政治生活若干準則,修訂《中國共產黨黨內監督條例(試行)》。
而就在距六中全會召開一個月之際,天津市委代理書記、市長黃興國涉嫌嚴重違紀并接受組織調查,引起百姓和媒體廣泛關注。這無疑是全面從嚴治黨過程中的又一典型案例。

黃興國
記者乘京津城際列車前往天津,剛剛到達,就有當地人士告訴記者:“想當年,這條城際鐵路就是在黃興國的領導下建設的。他2004年4月出任天津市京津城際鐵路客運專線建設領導小組組長,曾說,京津城際列車是‘安全的、高速的、平穩的、舒適的,他自己經常乘坐這趟車到北京開會。但這次,說不定要乘坐它進京受審了。”
從18歲開始就“人在仕途”
黃興國是浙江省寧波市象山縣曉塘鄉人。象山地處浙江東北部沿海,曉塘則距縣城四五十公里,位置相對偏遠。
記者在曉塘采訪時發現,相比別的落馬高官,想探尋黃興國的蛻變第一步比較困難。用當地人的話說,“因為他從參加工作開始就人在仕途了”——1972年,18歲的黃興國擔任曉塘公社黨委副書記,可謂少年得志。他與鄉鄰的關系有些疏遠,更像領導和百姓的關系,缺少鄉情。曉塘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說:“有的官員年輕時在工廠、農村干過,跟我們老家人還能聊得來。黃興國就不一樣了,從一開始就在官場上混,人家有什么話都不會和我們說。”
象山縣城的一位退休干部對黃興國的落馬表示了遺憾。“從象山走出去的政界名人不多,好不容易出了個中央委員、省級‘一把手,還被查了。我們也不希望他是這么個結果。他從曉塘干起,可以說一步一個臺階,一步一個腳印,走出曉塘,走出象山,走出寧波,走出浙江。原本以為,他好好干,說不定還能走進北京,他的履歷也就完美了。可惜啊,人的貪念!”
公開資料顯示,1982年,28歲的黃興國當上象山縣委宣傳部部長,31歲當上縣委書記,正處級。彼時正逢全國貫徹執行“干部隊伍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的方針,不少而立之年的年輕人走上縣級領導崗位,黃興國就是其中之一。
“我走上領導崗位后,適逢‘盛世修志。”1987年3月,黃興國在象山縣委大樓為《象山縣志》作序時寫道。從宋代至1926年,象山曾9次修志。時隔60多年,新版《象山縣志》出版發行,序言就有3篇,可見頗受重視。第一篇序言是黃興國寫的:“從古蓬萊到新象山,道路漫漫,歷盡維艱。但,中唐的草創,宋初的中落,元時的磨難,明朝的倭患,清季的海氛,民國的動亂,都未能阻止前人的進拔。讓我們以志為鑒,明是非,策來茲,把象山的事情辦得更好。”
根據這本《象山縣志》的記載,黃興國在上世紀70年代參加工作沒多久就經歷過一件大事,即全縣開展打擊經濟犯罪活動。1977年4月,全縣開始揭批“四人幫”,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投機倒把運動。至年底,全縣揭露出“有經濟問題的”3922人,“贓款”“暴利”175.6萬元。走上工作崗位之初的這場“違紀啟蒙課”,在年輕的黃興國內心起到了多大的警示作用,現在不得而知了。
在象山任職期間,黃興國經歷了改革開放的大潮,并很早就鮮明地支持私營經濟的發展。1988年6月,一位媒體人寫下《“成分”的累贅》一文,其中引用了黃興國的一段話:“我們講的社會主義國家公有制經濟占主導地位,是指一個縣,一個地區,還是一個省或全國呢?如果指全國,我們放心了,個體經濟即便發展到全縣經濟比重的90%,只要生產力發展了,社會財富增加,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也沒關系。”
黃巖行政區劃變動惹了眾怒
1989年7月,黃興國沿海南下,來到浙江臺州地區,先后擔任地委副書記、書記和臺州市委第一任書記。杭州一位消息人士告訴記者,黃興國主政臺州期間,曾因一項決策引發了一場重大爭議,那就是“撤并黃巖”。當時,臺州轄區內的黃巖在1989年9月撤縣設市,后來又撤市設區。這一行政區劃的變動在浙江民間、政界引起諸多非議。“黃巖蜜桔全國有名,但黃巖并入臺州后,成為臺州市區的一部分,知道黃巖蜜桔的人就越來越少了,很多黃巖人不希望這么改。但黃興國的態度非常強硬。”一位當地人士告訴記者。
黃巖區原政協委員喻允堂也回憶說:“按照正常的法律程序,黃巖撤市設區這樣的大事,必須由市人大審議通過,可是根本沒有,連黃巖市政府、市長辦公室都沒有研究過。只是在臺州地委研究通過,然后就上報了。”1994年4月,黃巖市人大會議期間,160名人大代表(占總數70%)聯名上書,要求撤銷臺州地委有關黃巖撤市設區的報告。但是4個月之后,臺州仍然撤地設市,黃巖撤市設區。
黃巖市原為全國百強縣(市),是臺州乃至浙江經濟最為發達的縣(市)之一,撤市設區后,黃巖不再享有獨立的縣級財權、事權,經濟發展受到了一些影響。很多當地企業家到現在還不愿在名片上加印“臺州”兩個字,而是直接寫“浙江黃巖”。撤市設區后的近10年里,黃巖區幾乎每年的“兩會”都開得很“熱鬧”,恢復黃巖市的討論聲不絕于耳。黃興國被查后,立即有黃巖網友表示“祝賀”并希望恢復黃巖市。
“當然,作風強硬的黃興國在臺州任職期間是有功績的。”一位臺州政界人士說,“剛剛改革開放時,臺州是全省經濟實力最弱的地區之一。上世紀90年代前期,臺州經濟發展迅速,經濟實力躍居全省11個地市中第五名。”
黃興國當年在臺州重點抓住兩項工作,一是黨員是經濟建設的主力軍,如果臺州15萬黨員絕大多數能在市場經濟中發揮先鋒模范作用,臺州的經濟就不愁上不去。在此號召下,不少黨員“擺脫小農經濟思想的束縛”,當上了廠長、總經理。與之相應的現象是,隨著經濟實力的積累,當地的企業家在政壇上也一路高升。

黃興國的另一“法寶”是推動股份合作制的發展。上世紀80年代初,臺州人搞起了不同于集體經濟又不同于個體和私營經濟,但兼具兩者之長的新型經濟組織形式——股份合作企業。當時各界對這種企業形式有不同認識,有人說它非驢非馬,有人批它姓“資”不姓“社”。黃興國則旗幟鮮明地表示,股份合作制合乎實情,合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理論,符合政策法規,又合民意。1989年后,針對股份合作企業出現“一年合伙、二年紅火、三年散伙”的現象,臺州地委提出“在發展中提高,在提高中發展,發展與提高并舉”的方針,引導股份合作企業調整產業結構,完善內部管理。在此支持下,有的地方把大量集體企業轉為股份合作企業。例如,黃巖金清鎮采用拍賣方式,把全鎮41家鎮、村集體企業全部轉制為股份合作企業。
黃家兄弟成寧波市政工程的“掮客”
1996年8月,黃興國出任浙江省政府秘書長。這個秘書長只當了17個月,他就晉升為浙江省副省長。杭州一位退休政界人士透露,1998年1月的浙江省人代會上,當時的副省長提名人是另外一位,黃興國只是候補提名人選,但結果出乎意料,黃興國當選副省長,原提名人未當選。在副省長任上,黃興國只干了10個月。記者瀏覽黃興國的履歷發現,擔任省政府秘書長和副省長的27個月,是黃興國僅有的一次未擔任黨內職務的經歷。
1998年11月,黃興國轉任浙江省委常委、寧波市委書記,被視為“臨危受命”。彼時,他的前任許運鴻、市政府副秘書長戴瑞祥等76名官員被查。2000年,黃興國在《求是》雜志撰文《講政治必須加強紀律性》,寫道:“寧波市近幾年發生的幾起經濟大案,無不與黨的民主集中制原則遭到破壞有關。”
黃興國后來回憶說:“剛來寧波時,我曾公開作出三條承諾:一是決不用黨和人民賦予的權力為自己和家人謀私;二是決不允許家人和親朋打我的牌子辦私事;三是決不允許我的下級干部出于好意為我的家人和親朋好友辦事情。”
黃興國的另一個姿態是在2000年底舉行的寧波市委九屆四次全體(擴大)會議上,提出了“廉情公布、民主監督”的建議,得到市委常委集體的支援與贊同。這是新增的一項以往沒有的議程。黃興國帶頭“亮家底”:“我的妻子在省人事廳專家局工作,處級干部;兒子在北京讀書,大學二年級;父母年事已高,在象山老家安居。我的住房是任省政府秘書長時辦公廳分配的,建筑面積120平方米;我的用車是任副省長時省機關事務管理局按規定配的;我家的年收入,妻子2萬元左右,我3萬元不到,共5萬元左右。”
當時,寧波市紀委負責人說,定期召開廉情公布會,目的是使有這樣那樣問題的干部引起警覺,及時得到“治療”。2001年上半年,寧波市紀委通過“581”廉政賬號收到上交的現金、禮卡、消費卡總價值達110萬元。
然而,一邊是高調的反腐表態,一邊是黃家兄弟“家族式腐敗”的傳言開始在寧波流傳。據媒體報導,黃興國的幾個弟弟涉足寧波的出租車、餐飲等行業,從出租車改革中牟取暴利,還是一些市政工程的“掮客”,“在寧波影響巨大”。
天津爆炸事故與城建窩案
2003年底,黃興國離開深耕31年的浙江,沿海北上至天津,出任天津市委副書記、常務副市長。
天津一位媒體人士介紹,黃興國剛到天津后不久,就“拉開架勢干了起來”,當上了若干領導小組、委員會的領導。除了前述天津市京津城際鐵路客運專線建設領導小組組長,他還于2004年4月擔任天津市港口建設領導小組組長,2004年5月擔任天津市規劃委員會副主任,2004年7月與中石化集團副總經理王基銘共同擔任新成立的天津大乙烯工程項目建設領導小組組長,2004年10月與民航總局副局長楊國慶共同擔任新成立的天津濱海國際機場建設與發展協調小組組長,2004年12月擔任天津市特運領導小組組長……2007年12月,戴相龍不再擔任天津市長,黃興國被提名為天津市市長候選人,從此擔任代市長,1個月后的天津人代會上當選市長。他用4年時間從天津副市長升為代市長、市長,可在市委副書記任上卻一直干了11年,直到2014年擔任代理書記。知情人士說:“在天津老百姓的眼里,他存在感并不強,直到去年一聲巨響。”
2015年8月12日,位于天津市濱海新區的瑞海國際物流有限公司危險品倉庫發生火災爆炸事故。身為代理書記、市長的黃興國說:“我對這個事故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但他在事故發生后第八天才公開露面,對外宣布自己是事故處理總指揮,引起了外界的強烈質疑和不滿。當時現場的記者問了兩個尖銳問題:天津市委市政府會不會有官員因為此事主動引咎辭職?安監總局局長楊棟梁被查是否與天津爆炸事件有關?對前者,黃興國的回答是,在國務院事故調查組調查之后,會根據事實,客觀公正地做出處理;對后者,則稱“我也是從網上知道楊棟梁被調查的消息,具體情況我了解得也不是太詳細”。這兩個回答難以平息人們的情緒。天津各界開始流傳:黃興國“轉正”無望了。今天看來,一語成讖。
爆炸事故加速了天津廳局級官員的落馬。在爆炸事故前,十八大后被調查的天津廳局級干部至少16人,而事故后一年間被調查的至少12人。在全國4個直轄市當中,天津的落馬廳局級官員最多。面對這種形勢,黃興國在今年全國兩會上竟然說:“經歷了這些事兒,我們會認真反思,怎樣把壞事變成好事。”
恐怕,有些壞事怎么也變不成好事了,有些“關”不是總能過的。人們甚至挖出一件舊事:臺州一位老領導回憶,1995年5月23日,在慶祝臺州建市的活動中,曾出現氫氣球爆炸事故,傷及現場小學生,黃興國作為書記,下令禁止報導此事。
多位知情人士還向記者透露,黃興國和家鄉商人“往來甚密”。2003年12月2日的寧波市領導干部會議上,即將調離寧波赴天津履職的黃興國,發表了“深情”的臨別講話:“寧波是我的家鄉,我生在這塊土地上,長在這塊土地上,我對寧波有著深厚的感情……”到津后,他多次會見浙江籍企業界人士。
2004年7月,黃興國會見香港東方海外(國際)有限公司主席董建成,“在航運、物流、港口等領域加強交流合作進行了深入交談”。董建成是香港“船王”董浩云之子,祖籍寧波定海縣(今舟山定海區)。后來兩人又多次會面。2013年9月,黃興國會見了以傳化集團董事長徐冠巨為團長的浙商代表團。2014年6月,他到位于天津靜海區從事再生資源產業的錢塘飛躍公司調研,董事長邱繼寶陪同。邱繼寶早年在臺州靠生產“飛躍”縫紉機起家,有“包縫機大王”之稱。“10多年來,黃興國幾乎每年都參加天津浙江商會、寧波商會的活動。”知情人士說。
天津資深媒體人士透露,黃興國的落馬很可能與城建有關。而建筑業,恰恰是象山的主流行業,象山建筑商人實力雄厚,有的與黃興國過從甚密,甚至在天津承攬下多項工程。
在天津,城建系統幾乎成“窩案”之勢。黃興國任內,天津多個大型城建項目上馬,但建成后多年來卻人跡罕至,還有不少項目封盤或停工。原江蘇省委常委、省委秘書長趙少麟之子趙晉被警方帶走之前,在天津打造了一個龐大的“房產帝國”。“趙晉的很多項目如今都成了‘名滿天津的爛尾樓,比如名門廣場、水岸銀座。他的誠基中心更是‘五毒俱全,現在已成和平區政府的心頭之痛。趙晉父子與黃興國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上述天津資深媒體人士說。
此外,有“城建女總管”之稱的原天津城投集團董事長馬白玉,2015年7月被立案審查。有報導稱,她可能舉報了黃興國利用職權,將天津一些工程項目交給親戚朋友承包,從中得利。而早前落馬的天津市公安局局長武長順,天津市副市長、市委政法委書記尹海林,均有可能涉及土地腐敗。
如今回想起黃興國在寧波帶頭亮家底,在天津領導干部會議上表示“決不辜負黨和人民的期望”,不禁令人感慨。在黨中央全面從嚴治黨的決心和舉措面前,僅僅有表態是不夠的,清正廉潔的作風需要的是言行一致、表里如一。
(沈如蘿薦自《環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