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深之
我不是一定要你回來
文◎林深之

所有的人都教我們,要當愛情里的智者,可愛情不是牌局,沒有守衛戰,愛情也不是放風箏,可以做到收放自如,愛情是蠻不講理,是念念不忘,是錐心刻骨,愛情里最沒有的東西,就是理智啊。
鴨子喜歡隔壁班的松子粥,從高中時代就開始。
說來松子粥除了成績優秀,也不是高富帥,家里開個藥鋪,由媽媽問診抓藥,由姥姥收錢結賬。鴨子不知從哪兒得知松子粥的姥姥愛打四川麻將,為了追求松子粥,她暑假就拉著我去學,等我倆學得半通不透的時候,鴨子便開始帶著我往藥鋪跑。
周末沒啥生意,我們就將藥柜前的結賬桌朝屋子中間一擺,搬幾個小凳子坐在旁邊,開始嘩啦啦地洗起牌。
牌桌規矩多,防上家,卡下家,頂對家。松子粥姥姥是老牌手,對付我們輕而易舉,我打得慢,鴨子就兇我,松子粥不溫不火,卻總能擦槍走火的和牌,鴨子就不用說了,整個一搔首弄姿,幾圈下來,我和鴨子都輸了。于是我咬牙切齒地瞪鴨子,鴨子咬牙切齒地瞪松子粥,松子粥無奈地看著姥姥。最后姥姥一揮手說:“今晚孩子們就在這兒吃飯吧。”
人老了以后都愛熱鬧,尤其是唯一的外甥松子粥還是個悶葫蘆,姥姥就特別喜歡我們。來自四川的粥姥姥,最會做的就是川味菜。麻婆豆腐、棒棒雞、咸燒白,得知鴨子還喜歡鹵肉飯,粥姥姥又加了這道飯。于是后來有了一個不成文的規定,但凡輸了,我們就會留下來吃松子粥姥姥的拿手菜。
鴨子是第一個觀察出這個規律的人,往后她開始頻繁跑書店,回來總是抱著各種書,為了輸得自然,她熬夜通讀了所有口訣和技巧,目的是知道姥姥缺什么牌,故意放牌卻不露痕跡。果然經過一番努力,鴨子成功掌握了局勢,達到了目標:輸得一塌糊涂。
玩完麻將鴨子就會鉆進廚房喜滋滋地向粥姥姥開始點菜。牌局口訣里有一句話叫:敵不現,我不現,敵不現,我現就完蛋。鴨子對松子粥的感情也采取了牌局戰略,但姑娘那眼里滿滿的愛意,不說已人盡皆知。
飯后,我們坐在松子粥家的屋頂上,夏夜微風吹著我們這幫即將高中畢業的少男少女,鴨子突然矯情地說:“姥姥的菜,讓我想起久遠的事。”
我知道,鴨子來自離異家庭,由姥姥撫養長大,后來姥姥去世她才被接去了媽媽家。
另一個來蹭飯的同學說,爸媽雙職工很忙,他的午飯都是醬油拌白飯和快餐。
我啃著鴨肝搭一嘴說:“我想以后再也找不到這樣好吃的菜了。”
說著說著,我們一個個開始抽鼻子。
松子粥看著我們幾個鬼,大手一揮,那架勢跟他姥姥一模一樣。
“再差,還有我呢,我永遠不拋棄你們。”
鴨子當場就震驚了,她跳起來也拍著胸脯說:“我也不拋棄你們。”
可我分明聽見她說,我也不會拋棄你,絕不會。
鴨子跟松子粥在一起了。
事情來得一點兒也不突然,高考后的暑假里,我們聽著粥姥姥的吩咐去城西搬新柜子,途經一個巷口時,遭遇小偷,同學的新手機被搶走了,鴨子真像個鴨媽媽一樣,首先沖在了前頭,松子粥緊隨其后,一個能跑,一個能打,小偷見大勢不妙,扔下手機就死命逃。
兩人的契合程度,終于讓石頭松子粥也開竅了。
大學前的最后一個夏天里,此生最膩歪的一對戀人誕生,完虐了我們這些連初戀是個什么鬼都不知道的家伙。
那也是我見過鴨子最女人味的一段時期。為了便于整理,鴨子曾經都恨不得剃光頭,可她卻在那段時間開始留長發,歪歪扭扭地學著穿高跟鞋,說話也不再下意識地擼胳膊卷袖子,彬彬有禮,開口閉口“你請”。
而松子粥像個初嘗禁果的亞當,兩眼放光,嘴角含笑,滿臉春風得意。
氣勢如虹的兩人,在麻將局上,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默契,最后連粥姥姥也看不下去。老太太搖著頭說:“松子粥你給我死下去。”
牌桌上不能打情侶牌了,但縱使這樣挫他們的銳氣,依然阻止不了鴨子和牌。他們倆輪流上陣將我們打得落花流水,贏得盆滿缽滿。熬夜打了通宵,第二天他們仍然能活力十足地去爬山。
我們幾個恨得牙癢癢,打死也不奉陪。
鴨子說他們去了高中時爬過的那座山,結果這次也難逃天氣變化的命運,困在半山,松子粥還崴了腳,鴨子背著他走下了山,雙腳腫得比松子粥還難看,連鞋子也脫不掉,當晚就被松子粥強行拉入醫院,兩個人住還住在一間病房,我們幾個剛睡醒就奔去醫院。
結果還沒走到病房,就聽見兩人組織了一群病房老太太,風風火火地打起了麻將。護士被氣得哭笑不得。那一刻,我們幾乎誰也不會懷疑,松子粥和鴨子是天生一對這個事實。
雖然非學霸,但我們都命好,考去了理想大學。只有松子粥,落了榜,去了第二志愿。在新環境適應不良的他,在第二個月的時候,迎來了鴨子。
鴨子提著大包小包,笑得滿臉傻氣。
偏愛文藝的松子粥,重拾信心在學校辦了個文學社。鴨子忙前忙后拉人拉贊助,把文學社搞得紅紅火火。每年暑假,我們幾個都會從各地而來,在鴨子的學校外面,吃燒烤侃大山。中途總會有不少學弟學妹來向他們打招呼。
松子粥說:“畢業后就去鼓浪嶼見見傳說中的大白海豚。”
鴨子猛點頭:“好啊好啊。”
可事實上,比松子粥早一年畢業的鴨子,先去了鄰市,投入了兵荒馬亂的工作中。每月一半的收入都匯給了松子粥,自己住在員工宿舍里,吃泡面喝白水。鴨子說,等熬到彼此都畢業,他們就能做理想中的事了。
最后一年暑假,松子粥沒有找鴨子,而是獨自去了一趟內蒙。廣闊的草原和一望無垠的天地,讓松子粥想開了很多事,好的壞的。回來后就向鴨子提出了分手。
松子粥把鴨子匯給他的錢都還給了鴨子,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事情來得太突然,鴨子始終反應不過來。
那段時間里,她把所有能認識的人,都聯系了個遍。大家口徑一致,不知松子粥在哪兒。如果只是為了感情,何至于消失,鴨子想,一定有其他事讓松子粥受到了打擊。
直到鴨子找遍所有能找的地方,想過所有能想到的事兒,她才終于明白,沒有其他的事,她就是最大的原因。
在鴨子最有女人的味時期認識她的人都說,鴨子怎么會越來越像個男人,只有我們知道,因為她身邊沒有了松子粥。
沒有了松子粥的鴨子,就像白粥沒有了咸菜,永遠不對味兒。
幾個月過去,鴨子隱約知道松子粥去了哪兒,只是她不再追尋了。我們聚在一起打牌唱歌,小心翼翼地觀察她。
那天晚飯后新聞里說,邊境發生強震,周遭地區震感明顯。
我們都屏息,偷偷在搜索里找傷亡名單。松子粥去的地方,就是那兒的某個山區小學。
那晚鴨子格外的平靜,她刷完碗,鋪好床單,早早睡了。只有跟她同睡的我知道,她一夜未眠。
其實在消失前松子粥給我們發過一條短信,他說,鴨子對他的愛,遠遠超過自己對她的。他感動,卻也窒息,他想離開有鴨子的天地,看看別的世界。
也許太濃烈的愛,會讓人倍感負擔。可那又怎么樣,年輕的我們,在愛情的路上,誰不是義無反顧呢?
鴨子跟松子粥分開后第一次見面是在粥姥姥的葬禮上。
在此之前,找不到松子粥的日子里,鴨子曾無數次走過藥鋪,有次粥姥姥看見鴨子就忙拉著她回去坐,年紀大了的粥姥姥,開始記不得時間和人名,她問鴨子,“你們最近學習忙嗎?怎么不來藥鋪了?”
鴨子低著頭說:“今天不是周末啊,周末我們就來陪您打牌。”
粥姥姥眉開眼笑地說:“別以為我真傻,你都故意給我放牌,我看得出來,你喜歡我們家粥粥。”鴨子默默點頭,粥姥姥又說:“其實啊,粥粥就是個悶孩子,有什么事都不懂表達,以后他要是惹你生氣了,你千萬不要生他的氣呀。”
鴨子更加用力地點頭。
那天回去后,她就請假去了外地出差,關于他們的一切好像都塵埃落定了,直到一年多后,粥姥姥肺結核復發去世,我們這群人才像散落在各地的支流,統統趕回了原地。
時隔快兩年,我們幾個終于再次聚首,作為家屬的松子粥,也完整無損地回來了,甚至有些發福了,他穿著厚厚的孝服,招呼著遠方的親友,身邊有個小姑娘忙來忙去的幫著粥媽媽,她說話輕聲細語,將松子粥寫的悼詩念得悲情溫婉。我們都看出來了,那是松子粥在山區當義工時結交的新女朋友。
葬禮過半的時候,鴨子請假趕來。遠遠地看見她一步步走近,我們都不敢吭聲。連分手都沒有當面說的松子粥,看著被他折磨得骨瘦如柴的鴨子,不知道那刻,他心里有沒有一絲的心疼呢?
松子粥的女朋友問我們她是誰,我們幾乎異口同聲:“女王。”
我們心中的女王鴨子,像個乘風而來的女英雄。她還是那樣簡單粗暴地打著招呼,說買了好多副紙麻將,夠老太太在天堂打好久好久了。
目光落在松子粥臉上時,鴨子只說了一句,“節哀順變。”
我們不知道鴨子是如何熬過那段傷害最深的日子,我們也不敢去想,此刻站在松子粥面前的鴨子,是如何忍住沒罵他,沒抽他,沒要一個理由的沖動。鴨子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為粥姥姥上了香,大家去酒店吃解穢飯的時候,鴨子留到了最后,我去叫她,她坐在那兒,一個勁兒對我說,“快扶我快扶我。”
我慌忙去抓她的手,卻摸到一片冰涼。
鴨子說:“大門后面左轉第二條街的巷口,有救護車在等。你快扶我去。”
那一刻我才知道,借工作寄情的鴨子,半年前得了肝膜炎,她是在治療階段堅持趕來的。我扶著鴨子走出去的時候,她一再地回頭去看粥姥姥遺像,我不知道那刻她在想什么,而我卻想起了那年的夏天,我們在牌桌上斗智斗勇,下了牌桌,我們又相親相愛。粥姥姥的川味菜,藥鋪里的麻將聲,鴨子打有鹵肉飯的嗝,松子粥邊躲邊罵的歡笑聲,以及每個周末迫不及待奔向屋頂打鬧的我們,松子粥說:“我絕不會拋棄你們。”
可你獨獨,拋棄了她。
所有的人都教我們,要當愛情里的智者,可愛情不是牌局,沒有守衛戰,愛情也不是放風箏,可以做到收放自如,愛情是蠻不講理,是念念不忘,是錐心刻骨,愛情里最沒有的東西,就是理智啊!
也許最好的人,不一定是最適合的。最后站在松子粥身邊的人,不是鴨子。
得知松子粥要結婚的那天,我和鴨子在鼓浪嶼的海洋館見到了大白海豚。就在當年所有單身的人都陸續找到伴兒的時候,最先戀愛的那個人,卻落了單。我們待在天臺,被風吹得一個個凍成鼻涕鬼。
鼓浪嶼早前下過雨,夜空被洗得干干凈凈,星星一顆顆地閃爍著。與18歲時的夏天坐在松子粥家屋頂不一樣,26歲的我們坐在了鼓浪嶼的旅館天臺,接到邀請電話的同學看我,我看低頭擦拭酒瓶瓶口的鴨子,那么多的酒,沒了粥姥姥的拿手菜,都顯得可憐兮兮。
喝了半打生啤的時候,所有人都躺倒在了天臺,斷片以前,我聽見鴨子喃喃地說:“姥姥,不生氣了……不生氣了……”
她一個人就著夜色,說了好久好久。
編輯/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