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間彌生：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查

暗地妖嬈

1973年，五十二歲的草間彌生拎著一只箱子，穿得花紅柳綠地走進日本一家精神病院，跟前臺說：“我有精神病，需要住院。”隨后，她在那家療養院呆了三十多年。那么，讓我們看看她的精神病有多嚴重，其癥狀又有哪一些？

這個瘋女人，在紐約創建了“裸體劇場”，穿著金色和服站在1500個鏡面球前并將這場景取名為《那希索斯花園》;她做了成百上千個陽具，然后一絲不掛地坐在用那話兒組構的石膏船上拍照;她所有的繪畫和裝置展品都是用斑斕的點子組構的;她出版了十來部小說和詩集，里面的內容多數都“不堪入目”......

草間彌生，日本國寶級藝術家，用圓點征服傲慢的美國人，一生都在本國同胞的唾罵中生存，她的齊耳短發總是染上各種各樣的顏色，把自己變成圓點的一部分。她的精神病無人可以治愈，迷亂、淫靡、臆想、扭曲、殘虐，她打開了瘋子那扇血跡斑斑的大門，并挖出了里面的寶藏。

隨即向全世界宣布：“我做這些東西，是因為我怕它們。”

從你的全世界瘋過

草間彌生的出生令她的父母很尷尬，那是位于日本長野縣松本市的一個保守家庭，家底略厚，母親阿茂大半輩子都活在怨恨之中，怨恨自己的丈夫草間嘉門在外不停招惹女人，怨恨家里要招待接濟那么多落魄畫家，更怨恨連自己的女兒都喜歡上了畫畫。

阿茂派遣過年幼的女兒去跟蹤父親與情人的幽會，讓草間彌生見識到了情欲的魔力，此后她在小說集《克里斯多夫男娼窟》里寫過一篇《隔著布幕的囚犯》，就是講的女孩如何全程偷窺到男女相悅之事。草間就是在這樣逼仄的環境里成長，唯一支持她藝術夢的居然就是那個生性風流的父親，他給她買了畫材，讓她能夠躲在房間里肆意發揮。

十歲那年，草間彌生就知道自己是個精神病患者了，她的視網膜構造與普通人不一樣，看到的世界也是詭異而驚悚的：山頂射出金光，紫羅蘭長著人臉，河邊的鵝卵石向她飛來......她尖叫、恐懼，再把它們裝進心里，畫在紙上。她給母親畫過一副肖像畫，用黑色的鉛筆將她涂成“麻子”，背景是凌亂的黑線，這是她對阿茂的古怪印象，也令全家人都為她擔心。

小女孩不是應該用艷麗的顏色畫些漂亮稚氣的花花草草嗎？家人意識到了草間的不正常，紛紛開始疏遠她;在那個女性必須把自己包起來的保守年代，誰也不愿意承認自己養了個瘋子。

所以草間彌生在少女時代便完全沉溺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她認為當時唯一能讀懂她靈魂的是美國畫家喬治亞.歐姬芙，她曾經給她寄去過自己的14幅水彩畫，并得到了對方的肯定。從那時起，草間彌生就下定決心要去美國，只有在那片自由的國土，才能接納她那樣的病人。

28歲的草間彌生，帶著三百套和服與一百萬日元，信心滿滿地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來到美國西雅圖;那一日，西雅圖大雨傾盆，仿佛預知到瘋子即將來顛覆美國的藝術修為。

她的畫很快就受到了青睞，西雅圖的藝術鑒賞家們驚嘆于那些圓點制造的奇跡，他們偏執地認為這個矮小的日本女人能騙過最挑剔的眼睛。于是，她又興致勃勃地去了紐約，那兒才是藝術家的夢想之地，遍地流淌著靈感的奶與蜜。

草間彌生沒想到的是，藝術圈的命運也與一個國家的經濟勢頭掛鉤，當時正值紐約金融危機大爆發，物價都飛飚直上，唯獨藝術品越來越不值錢;沒辦法，她只能咬咬牙，租了一間公寓，每天去垃圾箱里撿魚頭和菜葉熬湯，在物質極度貧乏的狀態下進行創作;幸運的是，藝術評論家唐納德.賈德住在她樓上，他喜歡這個古怪的日本女孩，并為她寫了大量評論，向大眾推薦她;于是就有了那幅轟動紐約布拉塔畫廊的《無限的網》。可即便如此，草間仍然沒有得到威尼斯雙年展的正式邀請，她只能跑去跟組委會主席商量，得到允許后把《那希索斯花園》搬到展廳門口免費供人觀摩，這件事讓她受盡嘲諷，有人直言這是“將藝術當熱狗和冰激凌一樣販賣的行徑”。

好吧，你跟一個瘋子講節操？有點荒謬了吧。

草間彌生的作品不僅是在亞洲藝術領域，即便是美國，她也已經成為殿堂級的藝術家。

此后草間彌生變本加厲，開拓了“裸體劇場”，經常帶領三百多號人，浩浩蕩蕩穿行紐約市，在各個街頭、公園、美術館門口進行裸體演出;也理所當然地被警察一次次關進牢房。有一次，一個警察帶著自己的朋友到關押間來看她，跟她說：“我的朋友喜歡你，想跟你握手。”

瞧，這瘋子已經有大批膜拜者了。

從剃刀邊緣舞過

所有的瘋子都有自毀傾向，草間彌生是“自毀”中的戰斗機。

有一度她把在紐約的生活形容為“活地獄”，戰后的經濟大蕭條，讓她每天都感覺自己在“吃金幣”，餓到暈頭轉向之時，還要站在壞掉的窗戶前工作，然后背著巨大的畫作走過40條街，去參加惠特尼博物館的藝術家作品征選，被拒之門外后，還得再把畫背回來。

在此期間，精神病幾度發作，她仍然堅持不回國。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軟雕塑《聚集：千舟聯翩》展出之時，有一群憤怒的日本人因為那些觸目驚心的男性生殖器，曾經千里迢迢跑去紐約，砸爛了她工作室的玻璃。

草間彌生沒有退怯，她知道自己的國家有一批什么樣的人兒，她穿透這些“正常人”的魔障，只在乎個人宣泄。畢竟，瘋子與平民之間的距離無法逾越，她被斥為“色情狂”是可以被接納的，她因視覺問題制造了圓點的奇幻仙境也是合理的。蔡康永在為草間彌生寫的序言中這樣說道：“草間彌生不知道是在哪面墻上鉆了一個洞，窺知了造物者的某個手勢或背景，她從此寄居這面墻上，在兩個世界間來回顧盼。”

翻開草間彌生的小說，從《中央公園的毛地黃》、《沼地迷失》，到《螞蟻的精神病院》，觸及的題材滿滿都是禁忌：同性戀、戀尸、亂倫、死亡......由此，她與日本情色攝影大師荒木經惟甚至被并稱為“日本壞品位的代表人物”，思想開明的美國人迷戀她，與之一脈相承的日本人憎恨她。

而這個瘋子，就是在爭議的沼澤地里不停爬行，她設計的古怪而艷麗的服裝在全美四百家百貨公司和精品店銷售，專門為同性戀打造過結婚禮服，還拍攝了自己執導的反戰電影《花的狂歡》。每一天，她都會跑去第五大道的紐約市立圖書飯和哥倫比亞大學附屬圖書館，借關于希臘神話和莎士比亞的著作，搬回工作室徹夜迷讀直到清晨，再去廚房喝一杯咖啡。

這樣的生活，并沒有讓草間彌生感覺平靜，她平靜不了，尤其是1962年遇見了約瑟夫.康奈爾之后。

約瑟夫.康奈爾之于草間彌生的意義，就像披頭士成員約翰.列儂之于小野洋子的意義，烏雷之于南斯拉夫女藝術家阿布拉莫維奇的意義。約瑟夫當時已經是美國鋒頭最勁的藝術家，他的作品被全世界各大著名博物館收藏。

當年的康奈爾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任性孤傲，藝術館的經紀人必須帶美女去談判，他才肯出售他的作品;平常深居簡出，會穿得像流浪漢一樣到路邊撿石頭和貝殼。

兩人初次見面，康奈爾對草間彌生驚為天人，他連續給她寫情書——每天十四封;打無數的求愛電話，打到其它人都以為她的電話壞了;草間彌生經常會接起他的電話，放在一邊，然后出門去買東西。

兩個人的戀情發展神速，也再度惹毛了康奈爾的母親，當她看到自己的兒子和一個外國人在草坪上接吻的時候，便直接提起一桶水澆了上去。這讓草間彌生怒不可遏，她發誓要離開他，但康奈爾苦苦哀求，并與她達成了愛情協議——柏拉圖之戀。

性關系被隔斷，對于草間彌生來說絕非折磨，他們是“美女與野獸”的組合，也是“瘋瘋相惜”的戀侶，這樣的關系維系了整整十年。十年后的某一天，康奈爾因心臟病發倒下，這才結束了草間彌生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戀愛。

草間彌生的“生無可戀”是真實的，她辦完了康奈爾的葬禮，回到東京，獨自走進了精神病院。剃刀邊緣的生活暫時落下帷幕，她說：“我的愛人死前告訴我，死亡并不可怕，就像從這個房間去到另一個房間那么簡單。”于是，她現在也要走進另一個房間（病房）了。

草間彌生離開精神病院時已年過八旬，她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每天繪畫八九個鐘頭，不會用手機和電腦，還放話說：“要一直畫到累死為止。”

康奈爾為這位精神病患寫的詩里，是這樣形容的：

春天的花啊，回來為我跳舞

我會為你打個結，就像這只蝴蝶

淺嘗，你遺留的杯中物

現在，我要為彌生舉杯

敬我思念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