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剩平
摘 要:構成詩歌時代風格不同的要素是具體的、可被分解和剖析的,而非不可言說的玄妙之物。詩歌的時代風格可以從詩歌的結構或敘述方式、時空意識、人的自我意識的發展以及詩句的句法結構等方面來具體分析。魏明帝的《樂府詩》和張九齡的《望月懷遠》可以作為討論兩個不同時代詩歌風格的引例文本。
關鍵詞:詩歌的時代風格 時空意識 自我意識 句法結構
中國古代文學中傳統的風格研究多注重在作家作品的風格上,如曹丕《典論·論文》中說的:“應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薄拔囊詺鉃橹鳎瑲庵鍧嵊畜w,不可力強而致?!眲③摹段男牡颀垺んw性》中有:“若總其歸涂,則數窮八體:一曰典雅,二曰遠奧,三曰精約,四曰顯附,五曰繁縟,六曰壯麗,七曰新奇,八曰輕靡。”晚唐司空圖《詩品》便是按照作品風格分為二十四品,諸如雄渾、沖淡、高古、典雅、綺麗、自然、飄逸等,每一品皆以十二句四言詩加以概括。嚴羽的《滄浪詩話》也將作家作品風格分為九品,曰:高、古、深、遠、長、雄渾、飄逸、悲壯、凄婉。此一類風格研究不分時代先后,可以說是一種橫向的風格論,其中有的透漏出作家個性風格的意味,所以吳奔星說:“文風、文品往往是人風或人品的反映?!眥1}老舍也說過:“風格是個性——包括天才與習性——的表現。”{2}
對于文學的時代風格古人也早有論述,如南宋嚴羽《滄浪詩話》中說:“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興?!眳^分了唐詩與宋詩的時代風格。清汪師韓的《詩學纂聞》里說:“一人有一人之詩,一時有一時之詩,故誦其詩可以知其人論其世也?!敝苷窀Φ摹段膶W風格例話》中,將風格分為文體的風格、作品的風格、作家的風格、流派的風格、時代風格、地域風格和民族風格幾類,其中的時代風格作者從七個方面論述了形成的原因,分別為:政治治亂、反民族壓迫、思想影響、文風由質樸趨向文華、文學的演變、詩人新開創的境界以及詩論的影響??梢哉f,這是從外部探求時代風格形成的因素。本文所言的“時代風格”,試圖從詩歌文本的內部出發,借由詩歌文本本身分析不同時代的詩歌具有不同風格的內部要素。本文所謂的“風格”的含義,指的是一個時代的詩歌不同于前代之處,當我們讀到一首詩,會有種迎面而來的感覺,使我們有大致的判斷它是屬于哪個歷史時期的,比如:讀“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謝靈運《登池上樓》)我們知道這不會是漢魏古詩;讀“蘭生已匝苑,萍開欲半池”(南朝王儉《春詩》)“房櫳引傾月,步檐結春風”(謝惠連《失題》)“飄花度不歸”(江總《春日》)知道這些不會是魏晉時詩;讀“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李白《子夜吳歌·秋歌》)“人閑桂花落”(王維《鳥鳴澗》)知道不會是南北朝詩。那么,是什么構成了這樣的感覺和判斷,將它與之前時代的詩歌區別開來,這種東西便可以稱作這一時期詩歌的“風格”。
本文以魏、唐兩首月夜詩為引例,嘗試談一下詩歌的時代風格問題。
魏明帝曹睿有《樂府詩》:
昭昭素明月,暉光燭我床。憂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長。微風沖閨闥,羅幃自飄揚。攬衣曳長帶,屣履下高堂。東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春鳥向南飛,翩翩獨翱翔。悲聲命儔匹,哀鳴傷我腸。感物懷所思,泣涕忽沾裳。佇立吐高吟,舒憤訴穹蒼。{3}
同樣寫人在月夜的憂思,唐代張九齡有《望月懷遠》: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4}
這兩首詩的主題相近,表現了相似的人物意象,即人在月夜的憂思徘徊。從形式上來說,它們的區別自不待言,一首為五言樂府詩,一首為五言律詩。但除此之外,兩首詩在風格上的不同,還表現在其他更重要的方面。
首先,從結構或者敘述方式來看,曹詩接近于“賦”的手法,用白描敘述的方式,按照自然的時間順序娓娓道來:首二句描寫出一幅月夜景象,接著點出失眠的“憂人”,五六句是他看到有風吹起的室內景象,接著寫他走到室外的行動以及在室外的所見所聞(春鳥哀鳴),這所見所聞引發他的感受和情思,也引發了他抒發激烈感情的行為(末二句)。整首詩敘述連貫完整,沒有鋪張,沒有開合,沒有時空的錯亂安置,一切順其自然,平白如話,顯得樸實無華,無論是敘事順序,還是所表達的情感都呈現出一種線性的發展——隨著主人公在月夜的一系列行為,感情也在末二句達到頂峰。而張詩則是一番不同的氣象,首句“海上”“天涯”便鋪開一片廣闊的時空,接下來再歸結到“情人”,呈現出大開大合之勢。對于“情人”在月夜的憂思,顯然是有了剪裁:先概之以“竟夕”,再回頭細敘其行動情思,剪裁極其簡練精當,情思景物結合極為濃縮。五六句中“滅燭”“披衣”是寫其動作行為,“光滿”“露滋”是寫景,中間連以“憐”“覺”,以此融入主觀的情感色彩,幽怨凄清之感頓生。尾聯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深入,“不堪”一句達到情感頂峰,結句于無可奈何之下只得“還寢”尋夢,仿佛是在一聲輕輕的嘆息聲中回歸結落,這便使整首詩呈現出情感的起伏。在短短八句詩中,加入了格律形式的規定,又能做到氣象開合,情緒跌宕,又能描寫得這樣豐滿、空靈又深切,難怪在眾多詩體中要推唐詩為尊。
其次,張詩中的首二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表達出一種嶄新的時空意識,這種新的時空意識本質上體現出人的自我意識的發展。唐詩中這種新的時空觀比比皆是,在空間上表現為一種更廣闊的敘述,如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王勃的“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等等。在漢魏詩中,表達距離遙遠的詩句也有,如“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風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等,多見于表現離別主題的詩歌中,所表達的情感也不出個體的圈子,可以說是一種以自我為中心的個人化的情感。魏晉時期被稱為人的自覺和詩文自覺的時期,詩人都有一種強烈的自我意識,所作詩歌多從自我情感出發,帶有濃烈的個體抒情的色彩,上引魏明帝詩亦是如此。唐詩中出現的新風格則表現在這種廣闊的時空觀下,詩人超越了以自我為中心的個體化抒情,表現出一種推己及人的廣闊關懷。如在李白的《關山月》中,所表達的不再是個體的離別之苦,而是戰爭給普通百姓帶來的離別困境。再如李白的另一首《子夜吳歌·秋歌》的開頭:“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這種宏大,這種脫離自我中心,這種博大的胸懷,在魏晉詩中是難見的。魏晉詩中有“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首先,這種廣闊、關懷,顯得質樸而粗獷,不比后世的浪漫多情;其次,這是只有曹操這樣的亂世梟雄和社會統治者才具有的意識,與唐代普通文人普遍具有的意識和關懷自不能相提并論。那是在“人”經歷了歷史和社會的發展,經過了對于自我的認知階段,從自我生發開來的自然而然的推己及人的感情。唐詩中這樣的視野、胸懷和情感,在處于封建社會前期的魏晉時代是難以成型的。
上引張詩中的首二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與王勃名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相似,與漢魏詩中離別主題的時空意識有所不同,漢魏詩中遙遠的距離每每令人毫無希望,人在那遙遠的距離面前脆弱傷感、束手無策。唐詩中則意識到離別的雙方縱然遠隔萬里,但其實是共處于同一時空之中——我們的時間是同一的(共此時),我們仰頭看到的是同一個月亮,這樣就使雙方有了連接,而非毫無希望,縱然這連接的希望也許反而更讓人傷感。這種時空意識的發展其實本質上是人的自我意識的發展,成為表現詩歌時代風格的另一重要質素。
第三,詩歌時代風格的不同還緣于詩句的語言結構方面,在這兩首詩例中進一步表現為情與景關系的結撰方式的不同。漢魏古詩被認為是具有高古、樸實的風格,這種風格與它的句法有關。相比南朝隋唐詩歌的句法,漢魏古詩的句法更為簡單。如在這兩首詩中,張詩的頸聯“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是一個相對比較復雜的句法結構,每一句都包含兩個謂語動詞(滅、憐和披、覺),表達人物的兩個動作:熄滅蠟燭,愛憐月光盈滿;披上衣服,感到霧露滋盛。而且每句的第二個謂語動詞之后跟的是一個表現自然現象的從句,這樣就使人的動作行為、情感感受與景物結合起來,在一句之中達到情景交融的效果,使得兩句短短的五言句中包含了非常豐富的內容,而這在漢魏晉詩中是難見到的。漢魏晉詩歌的句法可以上引魏明帝詩為例,詩中的每一句,大多只有一個謂語動詞,表達一個動作形態,像“攬衣曳長帶”這樣有兩個謂語動詞的,只是一種簡單的并列結構,沒有形成更復雜的句法成分。在很多情況下,一句詩甚至僅涉及到一個名詞,名詞的動作狀態需要到下一句才能展開,如“昭昭素明月,輝光燭我床”二句。也就是說,在漢魏古詩中,一句詩一般只能表達一個主語的一種動作形態,有時甚至需要兩句詩才能完整表達一種形態,跟唐詩句法比起來,每句承載的信息量比較單薄,這是形成漢魏古詩高古簡樸風格的一個重要因素。相應地,在這首詩中情與景結合的方式就要分散一些,從形式上來講景與情是分開的,詩歌先用兩句描寫春鳥的狀態(春鳥向南飛,翩翩獨翱翔),在后兩句中才點出人物的情感(悲聲命儔匹,哀鳴傷我腸),甚至在再后面的兩句中還要進一步點明“感物懷所思,泣涕忽沾裳”,再為情景關系做一個總結,這是漢魏古詩的質樸之處。
本文從三個方面論述了形成詩歌不同時代風格的要素,包括詩歌的結構和敘述方式,體現在時空意識中的人的自我意識的發展以及詩歌的句法結構。當我們說兩個不同歷史時期的詩歌有明顯風格上的不同時,這些風格,或者構成這不同風格的要素是具體的,可被分解和剖析的,而非不可言說的玄妙之物。當然,除了這三個方面,構成詩歌時代風格的要素還有其他,本文僅從兩首詩歌出發論述與之相關的三個方面,論述詩歌時代風格研究的一種思路。
{1} 吳奔星:《風格漫談》,《文學風格流派論》,北岳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50頁。
{2} 老舍:《文學概論講義》,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73頁。
{3} 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18—419頁。
{4} (清)沈德潛:《唐詩別裁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05頁。